毛亞楠
這對夫婦并不了解保姆的生活,也不知道保姆怎樣對待他們的孩子,而讀者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
2018年還沒過幾天,“金牌月嫂”又上了熱搜。原因是山東青島的傅先生在調(diào)試家中監(jiān)控時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高薪聘請的月嫂正對著自己40天大的女兒做出搖身、打臉、顛頭等一系列激烈的動作!
在剛剛過去的2017年里,“保姆”一直是一個居高不下的“熱詞”。如果說6月的“杭州保姆縱火慘案”使此話題推至輿論的峰頂,那各地頻繁曝出的保姆虐童事件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它們威脅和刺激到的是這個社會絕對的主力人群——中產(chǎn)父母們脆弱的神經(jīng)。
保姆與雇主,彼此需要又關(guān)系微妙,二者雖分屬鏈條的兩端,卻共享著一種脆弱性。我們該如何看待,又該如何去討論它?法國女作家蕾拉·斯利瑪尼的小說《溫柔之歌》給出了一種解答。
女性地位的復(fù)雜現(xiàn)狀
僅僅出版了兩部小說,“80后”作家蕾拉·斯利瑪尼就躋身法國文壇。2014年,她出版關(guān)于女性性癮者的小說處女作《食人魔花園》,使其在法語文學(xué)界嶄露頭角。兩年后,她的《溫柔之歌》又讓她一舉拿下龔古爾文學(xué)獎,成為了龔古爾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wù)咧弧?/p>
曾經(jīng)是職業(yè)記者的經(jīng)歷使得蕾拉擅長從現(xiàn)實事件中獲取文學(xué)寫作的靈感,她的《食人魔花園》就是取材于新聞報道的“DSK事件”?!癉SK”是法國經(jīng)濟學(xué)家、律師、政治家多米尼克·斯特勞斯·卡恩名字的縮寫。2011年5月,他涉嫌在紐約市的一家飯店侵害一名女性服務(wù)員,美國警方以性侵害、非法監(jiān)禁、強暴未遂等罪名起訴他。同年7月,事件出現(xiàn)逆轉(zhuǎn),檢方發(fā)現(xiàn)該女服務(wù)生在性侵犯指控和個人經(jīng)歷的細節(jié)上有許多漏洞和不實之處。受到此案件的啟發(fā),蕾拉決定寫一個關(guān)于女性“性癮”的故事,她用亦真亦假的筆觸展現(xiàn)出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這一話題所引發(fā)的爭論,與當下一味謳歌女性性解放的潮流有所不同。
然而在大多數(shù)讀者看來,與《食人魔花園》相比,蕾拉的第二部小說《溫柔之歌》更勝一籌。故事同樣取材于社會新聞。2012年10月,紐約的一位波多黎各裔的保姆殺死了她看護的孩子,并且對殺人動機諱莫如深。此事震驚到了蕾拉,她記得在報道中看到那個保姆和那對夫婦在書房的合影,那對夫婦還說,“她(保姆)是我們家的一份子”。
“嬰兒已經(jīng)死了。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薄靶」媚锏惯€活著……她的喉嚨口全是血。肺部被刺穿,腦袋曾經(jīng)遭到激烈的撞擊,就撞在藍色的衣柜上?!睔⑷苏呤菚r常被雇主夸贊“是個仙女”的保姆路易斯。小說一開篇,故事就已成定局。而書寫保姆為何殺人,才是此書的重點。
蕾拉在接受ELLE雜志采訪時表示,之所以采用“閃回”式倒敘處理,是為了打破小說主角米莉亞姆夫婦和讀者之間的疆界,“這對夫婦并不了解保姆的生活,也不知道保姆怎樣對待他們的孩子,而讀者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讀者可以全程目睹保姆抑郁得快要發(fā)瘋了,而那對夫婦卻因為不在場,對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蕾拉表示,“小說中保姆的名字路易斯來源于路易斯·伍德沃事件,這個年輕的英國女孩兒在一個美國醫(yī)生家庭做保姆,她猛烈地搖晃嬰兒導(dǎo)致其死亡。對她的審判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辯護律師堅持說是由于母親忙于工作而沒對孩子盡到責任,她不應(yīng)該對此有什么抱怨。此事在美國引起爭論:父母可以推卸責任嗎?可以確定的是,雇用夫婦確實不知不覺地冷落、忽略了孩子的保姆”。
就像讀者揣測蕾拉本人是否像《食人魔花園》中的女主那樣擁有雙面人格一樣,人們認為《溫柔之歌》中的米莉亞姆身上同樣有著蕾拉的影子。小說中,生了兩個孩子的米莉亞姆再也無法忍受平庸而瑣碎的家庭主婦生活,她決定雇用一個保姆幫她照看孩子和家務(wù),以便自己能回歸到律師的行列?!暗粋€女人因為忙于其他事情而找人幫忙照顧孩子,她就是自私的”,米莉亞姆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擺脫這種罪惡感。而同樣是孩子母親的蕾拉,也曾有過是做一個母親還是做一個作家的糾結(jié)?!皠e人總對我說,你在家里寫作,正好可以照顧你兒子?。〉珜嶋H并不是這樣的,正是因為我寫作才不能照顧孩子。我在懷孕的同時要寫作、要正常生活,并且要為新生命的到來做準備。在我看來,這是個值得一試的挑戰(zhàn)。”蕾拉說。
蕾拉承認自己呼吁女權(quán)主義?!稖厝嶂琛吩噲D寫出每位女性都會面臨的煩惱,“在面對社會和找工作時,在處理和老板的關(guān)系以及照顧孩子時,女性地位的復(fù)雜現(xiàn)狀就一點一點構(gòu)建起來了”。
路易斯的心理質(zhì)變
蕾拉表示,寫作這部小說,喚起了她很多小時候的回憶。她從小在摩洛哥長大,家里有請保姆的習(xí)慣。她時常會想起小時候保姆說過的那些讓她不舒服的話,“我很難過,我們和這些女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這樣的鴻溝”,蕾拉說。
階層的分化,源于各階層的自我認知,其他階層則屬于“他者”。這點在男主人保羅挑選保姆時已經(jīng)顯露無遺,“不能是黑戶,這一點我們是一致的吧……我可不想找一個隨時會出現(xiàn)問題,可能招來警察或者需要去醫(yī)院的人。至于其他方面,不要太老,不要抽煙的。最重要的是要靈活點,能專心帶孩子”。
即便那個新聞原型中的雇主稱那個殺了人的保姆曾經(jīng)是家里的一份子,但事實上,雇主和保姆的關(guān)系是微妙的,也是界限分明的。小說里,雖然米莉亞姆盡自己所能,不傷害路易斯,不想讓她感到嫉妒或者痛苦。比如她會經(jīng)常送東西給路易斯,會在地鐵口一家便宜的小店里買耳環(huán)、橘子蛋糕給她,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給她,同時也顧慮這樣做是不是有點侮辱她。甚至逛商店替自己和孩子買東西時,她總把新衣服放在一個舊布包里,只有路易斯走了之后才拿出來。家庭晚宴上也邀請路易斯入座,向朋友介紹她,就像介紹自己一個熟悉的朋友。但事實證明,這些努力是徒勞的。
和米莉亞姆一家的那次希臘之行也許是悲劇的開端。路易斯在那次度假中發(fā)現(xiàn)了階層的差異,認為自己的生活存在改變的可能性。蕾拉這樣寫道:當路易斯漂浮于幽藍美麗的海水之中,回想起孩提時代,班里有個同學(xué)掉進了村口的池塘。那是一片泥濘的水塘,在夏天里散發(fā)出一股惡心的氣味。她想到那片黑暗的、腐朽的水面,還有在爛泥中找回的那個孩子的臉。童年骯臟的池塘與現(xiàn)在清澈明凈的大海成了兩種世界的比照。endprint
路易斯的這種心理質(zhì)變,在小說中有跡可循。在蕾拉筆下,路易斯表面上看來,是那種“非常沉著”,目光中透露“是一個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原諒的女人”,也正是憑借這種平靜穩(wěn)重的氣質(zhì),加上她近乎完美的業(yè)務(wù)水平,路易斯才會輕易得到米莉亞姆一家人的信服。但嬰兒的父母不清楚的是,這其實是一個擁有很多“殘忍的故事”的保姆:路易斯的睡前故事像魔法一樣馴服了孩子們,孩子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故事,故事里都是同一類人物,孤兒、迷路的小姑娘、被囚禁的公主、吃人妖魔丟棄的城堡。而這些意象的背后,指向的是保姆身后不堪的現(xiàn)實處境——死去丈夫留下的難以償還的巨額債務(wù)、拖欠的房租以及痛苦而灰暗的精神折磨。
于是,希臘之行后,困境中的路易斯開始寄希望于雇主能夠有求于她,讓她更深入地介入到這個家庭,從而過上另一種世界的生活。蕾拉這樣寫道,“她現(xiàn)在有了一種私下里產(chǎn)生的信念,灼熱的、令她感到痛苦的信念,那就是她的幸福取決于他們。她屬于他們,他們屬于她。”
蕾拉最高明的地方在于,面對保姆與雇主的共處,讀者無從替殘忍的兇案尋到一個真正可靠的邏輯線索。因為在她的筆下,保姆路易斯并不是一個心機深重的罪犯,而是一個痛苦掙扎于社會底層的可憐人,而雇主米莉亞姆,亦不是個富有而挑剔的女主人,相反,她溫和而友善,家庭生活拮據(jù)克制。
無法跨越的鴻溝
隨著路易斯對這個家庭越來越深的介入,米莉亞姆和保羅開始警覺,原有的和諧開始坍塌。小說提到保羅看到路易斯在他家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會感到焦慮,“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他指控我們剝削她”。隨著關(guān)系的越來越緊張,平衡被慢慢打破,斗爭和悲劇也就開始了。
有一天,回到家的米莉亞姆發(fā)現(xiàn)保姆和孩子用餐的餐桌上擺放著油光錚亮的,光禿禿的,一絲肉都不剩的雞架——那是她早晨扔進垃圾袋里的。路易絲顯然是將女主人扔進垃圾袋里的雞架撿回了,并讓孩子們將雞上剩余的肉啃得干干凈凈,之后再用洗滌液將雞架洗凈,再擺放在廚房顯眼處,以此來報復(fù)女主人的“浪費”。這使得米莉亞姆覺得那雞架“就像某種惡意的圖騰”。以至于她預(yù)感到可能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那動物沒準兒會活過來,跳到她的臉上,站在她的頭發(fā)上,將她逼到墻邊”。
米莉亞姆認為是時候做個了結(jié)了——“人們只有在不彼此需要的時候,才會是幸福的,只過自己的生活,完全屬于自己的、和別人無關(guān)的生活?!钡瑫r還擔憂起來,“路易斯有他們家的鑰匙,她什么都知道,她已經(jīng)深深嵌入這個家,所以現(xiàn)在似乎根本不可能遷往別處。他們把她推出去,可她會再回來的。他們和她說再見,可是她會貼在門上,還是會回來,就像一個受傷的情人,極其危險”。
路易斯注定是米莉亞姆一家的外來者,雇主們甚至并不了解這個保姆在家庭之外的狀況,也不會關(guān)心她的心理狀態(tài)。書中最絕妙的一個細節(jié),在小說后半段,當米莉亞姆夫婦從朋友家開車回來的路上,無意中在人群中看見了他們的保姆——她正走在馬路上。這激起了女主人強烈的好奇心,第一次,米莉亞姆在家庭生活之外的地方看到了路易斯,“一副不合時宜的樣子,娃娃領(lǐng)、裙子很長,就像是走錯了故事的人物,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注定要永遠流浪”。那一瞬間米莉亞姆覺得,路易斯對他們而言如此陌生。
雖是“他者”,他們卻相互需要,這是悲劇真正的源頭。面對保姆與雇主的共處,讀者無從替殘忍的兇案尋到一個真正可靠的邏輯線索。但卻在蕾拉步步推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無數(shù)個細節(jié)中走到了兇案發(fā)生的那刻。這不得不讓人意識到,有些事情即使復(fù)盤,也無從避免。當路易斯的存在滿足了米莉亞姆所需的同時,不要忘了,路易斯也需要走進這個家庭,獲得收入,實現(xiàn)自我價值。因此當無法說服夫妻生第三個孩子時,她滋生了殺掉孩子的念頭。
寄希望于幸運?
“人們只有在不彼此需要的時候,才會是幸福的”,《溫柔之歌》中米莉亞姆的這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法國著名劇作家、哲學(xué)家薩特在情景劇《禁閉》中揭示的主題,“他人即地獄”?!督]》的場景設(shè)在地獄的密室之中,且禁閉室里沒有鏡子,三個有罪的人進入到那里面,只能把他人當作鏡子,只能通過他人的眼光認識自己:這三個人中,加爾散是膽小鬼,艾絲黛爾是色情狂和溺嬰犯,伊內(nèi)絲是同性戀和力圖支配他人的心理變態(tài)者。加爾散想證明自己不是懦夫,但艾絲黛爾找不到需要的回答,他試圖通過說服伊內(nèi)絲來完成。艾絲黛爾作為色情狂只能從唯一的男士加爾散那里證明自己的魅力,伊內(nèi)絲總想以自己的目光來支配別人,她要求艾絲黛爾把她當成鏡子,又冷酷地揭示加爾散的真面目,要挾他不讓艾絲黛爾獲得安寧。這樣,“他人的目光”讓他們互相折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成為折磨他們的最大武器。
路易斯想通過自己的保姆身份參與、控制雇主的生活,無法避免地成為彼此的地獄。
《溫柔之歌》的中文譯者袁筱一在新書分享會中表示,《溫柔之歌》最終推導(dǎo)出的是整個社會的無解?!懊桌騺喣贩驄D并不是真正的中產(chǎn)階級,他們的生活很窘迫,住著最小的套間,女主人做律師的收入實質(zhì)是和請保姆的費用相差無幾,與中國所謂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同樣脆弱。
小說中,當路易斯前雇主家的小男孩艾克托在得知路易斯殺人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震驚或驚恐,而是終于松了口氣。就好像他長期以來都深受威脅,一種純潔的威脅,模糊的,難以表述的。這種威脅只有他、他的眼睛和他那顆孩子的心能夠看到、感受到。命運希望這威脅能夠在另外的地方找到出口”。由此可見,保姆路易斯爭奪社會空間的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她時常被不被需要的焦慮和恐慌所困擾,同時她又無法打破階層的壁壘,所以在她的內(nèi)心,日益滋長著對社會、對雇主的仇恨,最終導(dǎo)致米莉亞姆的孩子成為了犧牲者。
小男孩艾克托的反應(yīng)實在是意味深長,這其實也反映了我們面對這樣的事情時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寄希望于幸運”。
而袁筱一則把問題的解決寄希望于人的理性,“我感到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我們可能遇到什么可怕的人,而是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就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邪惡或者挑戰(zhàn)道德的念頭嗎?但拯救我們的是我們的理性,這就跟文學(xué)相關(guān)。如果路易斯有能力進行理性思考,她是不會殺人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