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也,原名張娜,河南滑縣人,中專講師。愛文字,好文學(xué),喜散文,習(xí)散文詩。現(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詩學(xué)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河南研修班學(xué)員。著有散文集《風信子》、散文詩集《八面晞風》(合集)。
一
老家的老房子與我同歲。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檐頭的椽木上還帶著一撮葉芽。
窗子不過二尺見方,釘著方形的花格,無法開合。我常躲在暗處,看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欞被切成十來個光柱,一粒粒微塵在其中懸浮著,像自由散漫的魚。又像一群小孩兒聽見了下課的鈴聲,聚集在操場那棵大柳樹下來回穿梭追逐。
屋子?xùn)|北角,靠墻放著祖母紫黑的大箱子。沒事可做的時候,我就站在柳圈椅上掀開箱子,把頭伸進去,用脊背撐著沉重的箱蓋,開始翻騰。她用來綰頭發(fā)的卡子、從來不用的雕花鏡子、破布頭兒、碎布片兒,樣樣都是我的玩具。我常常在盡興之后才發(fā)現(xiàn)后背硌得生疼。
我還偷穿她出嫁時繡花的小鞋兒,雪白的底兒、黑緞子面兒、深紅的花朵兒,隔著幾十年的光陰依舊絢麗端莊,在沉寂的角落里安靜而喜悅。如今,祖母躺在泥土里。一覺睡了二十八年,而且還要一直睡下去。
曾經(jīng)強健的父母老屋一樣慢慢彎下了腰,身邊的孩子一個個玉米苗般長起來。破碎與拔節(jié)、衰退與生長,時光在他們的骨縫中隱隱作響,每個人都無一例外、無一幸免地接受著它的愛和懲罰。
人到中年,兒時的某些記憶愈發(fā)地清晰。如同有一塊巨大的磁石把一些碎屑吸附在一起,無規(guī)則地炸著毛刺兒,根根觸動心扉。
我和妹妹在老屋里捉迷藏,木門后、小床下、糧囤旁,那么狹小的空間幾乎匯聚了世上所有的快樂。我爬上床,踩著祖母的大箱子,攀上挨著界墻搭起的頂棚,就著屋山中間的小山口投進的微光翻看泛黃的書頁,塵土的腥味兒夾雜著墨的香令人沉醉而安詳。我還在屋后的沙地上畫了小床,畫上飛著花邊的枕頭、飄滿花朵的床單,再畫上戲臺上見過的帷帳,躺上去,閉了眼……
慢慢明白,生活中所有看起來的“不確定”,其實早已有了命定的結(jié)局。
十五歲那年,老屋被翻蓋成一座兩層的小樓,帶著南北通風的大過道,凝聚了兩代人半世的心血。整個夏天,祖父都躺在藤椅上于過道下乘涼,熱情地同經(jīng)過這里的街坊鄰居打著招呼,唯恐別人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歡喜。我告訴他,等我長大了考上大學(xué),就讓他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接我,給他帶來很多沒有吃過的糕點。然而,祖父在這年冬天選擇了一個晴暖的午后,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他沒有等到。
近三十年過去了,祖父的藤椅躺在車庫最陰暗的角落里,落滿了灰塵。曾經(jīng)炫目一時的小樓已經(jīng)和我們的父親一樣蒼老,曾經(jīng)柔軟嬌嫩的小弟如同祖父的年輕時一樣高大有力。
老屋檐頭那抹倔強的新綠,偶爾出現(xiàn)在夢中。
二
整個冬日漫長的等待,讓我對雪不再抱任何希望。而雪,卻在半正月的一個清晨毫無征兆地下了。此時,已過立春多日。
樹上、房屋上、草芽上,細細密密地覆蓋了一層。小侄女從云南趕回老家過年,終于在她剛滿兩歲的時候第一次與雪見面。她的笑聲讓我聽到了春天的鳥鳴,珠落玉盤一樣清脆悅耳。她站在院子里伸出小手兒,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小水珠兒,比小米粒兒還小。
這個愛笑的孩子,對著窗前的竹子笑,對著門口的春聯(lián)笑,再笑著投進我們每個人的懷抱。她似乎很久以前就屬于這里,就算第一次回家也一點兒都不怯生。她出生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在院子的向陽處栽下一棵小杏樹(寓意幸福美好),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照在它的身上,寫著她的名字,每一片萌發(fā)的葉芽都迫不及待地為她探出了腦袋。
小侄女跑累了,蹲在地上仍舍不得回屋。母親走過來把她抱在懷里,目光綿軟得像剛彈好的棉花。我也曾經(jīng)這么小,曾經(jīng)和她一樣在這個院子里弄濕了鞋襪,搖晃著墻角新栽的梧桐不肯放手?!业淖婺敢苍@樣抱過我。
孩子的鞋子濕了,兩只小腳通紅,裊裊地冒著熱氣。母親說,她曾在雪后的黎明為我們清掃出一條上學(xué)的路。那時候雪下得很實在,需要先用鐵锨鏟一遍才能掃得動,“咔嚓咔嚓”一口氣鏟到頭兒,渾身汗津津的特別舒服,想著就跟昨天的事兒一樣,可是這會兒我們最小的孩子也滿院子跑了。
記得在一部小說里看到,過去農(nóng)村的孩子跑到很遠的村莊看電影,回來時渾身“熱呼呼”的。我當時以為用錯了字,應(yīng)該是“熱乎乎”才對。此時才明白,只有“熱呼呼”才能有熱氣騰騰的情態(tài)。
母親清晨掃雪,小侄女在雪里奔跑,還有我們風風火火地做事,都需要用“熱呼呼”來形容才更加貼切,才能感覺到生活的溫度和熱情。母親的頭發(fā)白了,就像當年呼出的熱氣凝結(jié)在眉毛上、頭發(fā)上。我說染染吧,她說不染,老了就是老了,活到這滿頭白發(fā)也算是值了。
無論生命經(jīng)歷多少奔跑和漂泊,最終都要回歸到某個點上。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母親黎明彎腰鏟雪的情景。
今年的雪有些吝嗇,落在水泥地上轉(zhuǎn)眼就化了。一個剛滿兩歲的孩子,一定不會記得她人生中的第一場雪。我似乎看見雪化后萌發(fā)的春天,像孩子的笑臉一樣溫潤。
誰沒有過像春天一樣柔嫩的時光呢?我也曾像小樹一樣長在這個院子。
三
大外甥小時候胖得像一條蠶蛹,一碰就笑,可愛極了。大姐在身邊的時候,怎么逗他都歡得不行,只要大姐一轉(zhuǎn)身,他就像裝了開關(guān)馬上變臉。生命真是神奇。從他一睜開眼,就把這個人認得死死的。
小時候總是生病,印象最深的是發(fā)燒,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口苦得厲害。彼時,母親便會放下手中的活兒,摸摸我的額頭,把我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去三里之外的醫(yī)院打針,回來再沖一碗紅糖水——曾經(jīng)有一次一勺一勺地喂我。至今,我還能清晰地感覺到母親粗糙手背的觸感,還有那碗紅糖水溫熱甜膩的味道。
記憶里的母親很忙碌,里里外外,急急匆匆,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但沒有哪個孩子不貪戀母親的懷抱,我想親近她,她卻總是停不下。有時,我會偷偷聞一聞她還沒來得及洗的襯衫——母親的汗味兒、廚房的煙火味兒、牲口鋪的土糞味兒,間或還夾雜著濃烈的農(nóng)藥味兒。有一段時間,我喜歡站在母親的身邊,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猛吸兩口她身上的氣味兒,鼻子就酸了。endprint
今年冬天,母親和我住在一起。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有好幾次回家都發(fā)現(xiàn)入戶門半開著,一進門就是母親秋菊般燦爛的笑臉。原來,每到我將近下班的時候,她就等在陽臺上遠遠地看著,晃見我的影子便去開門。我一走好幾個小時,母親在家里做什么呢?每一次起身張望,是不是都意味著一個漫長的等待和盼望?母親沒有說過。
有一次,無意間我聽到母親在教育我的孩子,希望他長大以后能像我一樣孝敬自己的父母。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在家里給母親安排的房間是最小的。女兒需要隱秘性更強,兒子需要大的學(xué)習(xí)桌做功課,最后剩下的那一間不光是小,還連著陽臺。當我身材高大的父親站在那個房間時,我的臉馬上就紅了,趕緊讓他住在女兒的房間里。
當我鼓起勇氣說起這些,母親卻笑著說,已經(jīng)很好了,閨女的家里能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是多好的事啊。我轉(zhuǎn)過身不敢低頭,害怕頭一低,淚就流下來了。
我有時工作忙顧不上回家,接電話的幾乎都是父親,今年的母親節(jié)也是。我問我媽呢,他把手機遞給母親。我問她吃的啥飯,幾點起的床,都是些無關(guān)疼癢的閑話。約摸著將近十分鐘,她說沒事兒掛了吧。我趕緊支吾著問了一句,冷不冷啊?她笑了,五月的天怎么會冷呢?其實,我只是想說“母親節(jié)快樂”,但最終還是沒張開口。我和母親之間似乎缺乏這樣略顯熱烈的表達,對于誰都像初戀里的表白一樣難以啟齒。
那一天,我的母親不知道母親節(jié)。她剛開回的藥方上多了一樣之前沒有的藥,我不知道。
四
除夕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開車回老家。走到村頭,村子的上空正升起煙花,在黛青的夜幕上斷斷續(xù)續(xù)地散開、落下,再升起、落下。明艷卻又顯得單薄而落寞。
我很小就有這樣的感覺。沒有玩伴,在極其無聊的時候我便會硬睜著眼睛正對強烈的日光,實在撐不住了才把眼睛閉上,滿眼璀璨。我很享受那眼前片刻的輝煌。也曾在被窩里蒙了頭,快速而用力地揉眼睛,同樣會出現(xiàn)五顏六色的光芒,像煙花一樣。
我曾經(jīng)最依賴的人——我的祖母,就躺在路右邊不過一二百米的麥田里。越是往前走,就越覺得離她更近。我放慢速度,看著煙花升起、落下、再升起,想起她遺像上緊繃的嘴唇和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她過年時為我們做紙糊的燈籠,用染布的顏料繪上多種圖案。她最喜歡的是牡丹花,信手而畫,一揮而就。更有趣的是她能把撿回來的啞炮剝開,再制成“滴滴雞兒”,點燃時綻放出零星的“梨花”,在漆黑的夜晚明亮而調(diào)皮。
這大概我是接觸最早的煙火。祖母每一次做出來都不完全一樣,如果我嚷著要上一次的花樣兒,她會說每個人、每片樹葉兒,就連地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螞蟻都各有不同呢。
現(xiàn)在想來,她說的大概是機緣,每個事物的出現(xiàn)都是機緣湊就的,就像一個人生命的造就,其實是多么偶然。不完美,卻又獨一無二。
后來看到張國榮說過的一句話: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讀到這句話剎那間一陣心酸。他真的是不一樣的煙火,他是怕老才飛下去的嗎?也許,他認為沒有比老更可怕的事情了。曾在年少時容忍不了白發(fā)和皺紋,容忍不了歲月的盤剝。多年以后依然在寡淡的日子里自以為是地活著。這世上值得留戀的東西很多,比如愛情、美食、華服,還有眼淚。二十歲飽滿茂盛的生命自然是好的,四十歲隱約可見的笑紋也未嘗不好。還是要活下去的,而且要更老、更好地活下去。
我的祖母在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里獲得了永生,而我們的孩子只看見過她一張泛黃的照片,如同一個符號,沒有溫度和過往。再下一代呢?
——生命是一場接連一場的更替,我們每個人都正在走向盡頭,都一樣會回歸塵土成為它的一部分,最終被所有人忘卻。
五
我的弟弟注定是個要遠行的人。他生在山西,長在河南,又在云南工作,父親還給他取了個“鵬”程萬里、展翅高“飛”的名字。我從一個村子嫁到了另外一個村子,然后去了一座小城。每當有人問起老家,我便會告訴他們那個叫做“慈周寨”的小鎮(zhèn)。我的弟弟呢?他會說“河南”。
其實,無論給“老家”冠于多大的名號,在我們的內(nèi)心它都是一個很小的村莊,每一次念起也不過是村子里的那幾個人和一些熟知的事物。
街頭的井臺邊兒,經(jīng)常聚集著扎堆兒聊天的老人。我們的父親退休以后,和他一起長大的老伙伴看不出有什么分別,一樣地圍坐在墻根兒打撲克或曬太陽,不在意衣服是否沾上了泥土或草屑。和父親有關(guān)的一切,包括他自以為曾經(jīng)的輝煌,都在重歸這個村莊之后一下子回到了原點。
運田叔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很精神的中年人,身材高大言談幽默,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記得他從外地給我們帶回一些沒有見過的糖果,還讓我第一次認識了香蕉。——如今,他不認識我,連自己嫡親的孫子也不認得了。
很多次,我看見某個曾經(jīng)熟悉的人驀然進入了暮年,或者從街角猛地躥出兩三個并不認識的孩子。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不知從哪一天起慢慢變得陌生,曾經(jīng)親如一家的的近鄰再見到我時,如同久不走動的老親戚一樣,客氣地叫著我的小名兒,聽起來做夢一樣。這常讓我暗問自己,是不是仍屬于這里?
我能感覺到,這個村莊無時無刻不在一點點地離我而去。——我的戶口本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村莊的名字。
弟弟的戶口早已從這里遷到了云南,回到家里提起那個四季如春的城市他會說“我們那里”。是哪里呢?那個曾經(jīng)被稱為“異鄉(xiāng)”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的心安之處。那么老家呢?他周圍的朋友都不曾了解他所能感知的故鄉(xiāng)和故人,他們會說起鄭州的繁華和擁擠,還有甲骨文的古老與神秘,我們的那個小村莊不曾被他們提起過。
我兒時唯一的玩伴初中時跟隨姑母去了山東,三十年過去了,她早在那里扎下了根。再相見時,情誼還在,一開口卻發(fā)現(xiàn)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已然不同。她眼睛里閃著淚光,試圖和我一樣說出動人的方言,她卻不能。我們共同使用過的最美的言語,她已不能自如。她說因為父母在,還在趕往老家的路上奔走著,不敢想若是沒有了雙親,還會回來嗎?
——是啊,還會回來嗎?一年年感覺自己越走越遠。
忽然覺得,弟弟比我幸運。因為無論他走得多遠,這塊土地上,這個村子的宗祠里,都留有他的位置。而我,沒有。他的孩子在填寫“籍貫”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從河南一直寫到那個小小的村莊。而我的孩子,不能——他們也不會想。
總有一天,我也會和這個村莊,還有這里的故人,徹底疏離。
責任編輯 袁 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