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 崧
小時候我搬過很多次家,在杭州城不算很大的城區(qū)里打轉(zhuǎn)?;貞浲聲r只要想想住在何處,便也知道了自己當(dāng)時的年紀(jì)。四歲到八歲間我住在吳山腳下的十三彎巷,一棟五層的筒子樓里,一條長長的過道串起了每戶人家。
那段日子很快樂。院子里小孩很多,永遠不缺玩伴;夏天總是很長,長得像過不完。每年有小孩從外地來杭州過暑假,總是跟大家玩得很好。似乎那個時候的孩子天生就知道怎么能玩得好。我是跟著長我?guī)讱q的哥哥姐姐們逛遍了吳山和周圍的小巷子的,知道每一條上山的路。那時的高銀巷里有家牛奶廠,我喜歡去廠門口,站著聞牛奶的香味,聽一聽牛奶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暋?/p>
我的1976年也是在那里度過的。那一年很熱鬧,不斷有事發(fā)生——周恩來去世,朱德去世,唐山地震,毛澤東去世,打倒四人幫,令人目不暇接。當(dāng)中我還抽空上小學(xué)去了。小學(xué)校園是一座寺廟改的,叫十三彎巷小學(xu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那段時間前后左右的很多事,我仍有記憶。很多同齡小朋友在換牙,好多顆牙齒是拴在門把上給拽下來的;唐山地震后謠言滿天,全杭州人心惶惶,我背著水壺,著裝整齊地睡了一陣子;防空演習(xí)時警報大作燈火管制,黑燈瞎火的房間里,我很緊張大人們說話太大聲飛機會不會聽到;闖禍和家暴都是等閑事,尤其夏天,天黑后聽到小伙伴哭天搶地的號叫是常態(tài);電視機剛剛出現(xiàn),只有少數(shù)家庭有,重要節(jié)目都是圍上一大群人一起看……總之,那會兒家里沒什么好呆的,永遠外面好玩。
那段大院生活的日子,人與人挨得很近,家家戶戶幾乎都是一樣的生活水平。好多人家的家具都是跟單位借的,上面漆著編號。
那時候父母吃飯時間找不到我是常有的事,鄰居家的父母也一樣。我們這群孩子好像在每家都吃過飯。作為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孩,那樣快樂的日子好像永遠過不完。
那樣的日子終究還是翻篇了。并且是以勢不可擋的方式翻過去的。1990年代開始,人類和平時期最大規(guī)模的搬家活動席卷中國,天文數(shù)字的家庭歡欣鼓舞地從大雜院搬進了新樓房。全國人民如此萬眾一心地要從普遍的匱乏和貧困中解脫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當(dāng)時我們還不知道,這次大搬遷改變的不只是我們的居住條件和物質(zhì)水平,還有我們的生活方式。
窮了那么多年,對于“更好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全社會的理解空前統(tǒng)一:有錢就是好生活。這是個非常簡單粗暴的解讀,但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很多人執(zhí)迷于這個簡單的念頭,再沒有思考過“好生活”也許還有其他可能。
超級搬家運動,瓦解了原本的鄰里,新的鄰里關(guān)系又沒建立起來,造成了一些社會和個人的問題。我們得償所愿地住上了更大、更寬敞的房子,擁有應(yīng)有盡有的商品、越來越時髦的汽車,在全世界度假,在全世界暴買,卻總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原因可能就在這里。
翻翻你的微信通訊錄,除去你不得不加的親戚和家人,除去跟你有現(xiàn)實的或者潛在利益往來的人,除去不明所以加上但基本上沒互動的人,還剩多少?剩下的這些人,基本上算是比較單純的朋友關(guān)系了,緊密的,或者松散的。這些朋友里面,又有多少是你鄰居?很多人可能一個都沒有。
什么事一旦變得普通,就難以回憶起沒有它之前生活是什么樣子。這讓我們誤以為生活天經(jīng)地義本該如此,再想不起大院和胡同里的曾經(jīng),想不起竹榻上乘涼吃瓜聽故事的當(dāng)年。得到的一切當(dāng)然令我們很高興,但我們?yōu)榇烁冻隽耸裁创鷥r呢?更富裕了,毫無疑問;但更幸福了嗎?各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