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發(fā):關于科幻文學,以“從可能性眺望未來”為主題,我主要說四點,也是四個疑問。
其一,誰的科幻?誰的未來?在閱讀科幻作品的時候,那些荒誕不經的故事、離奇詭譎的情節(jié)與科學理性的演說,看上去仿佛存在于另一個世界。但實際上,那其中的理念、普世價值,甚至是所塑造的一個“烏托邦世界”,卻仍舊束縛于現存的種種學說,提供出來的仍舊是被爭執(zhí)許久的理論。在閱讀的設計中,科幻文學所眺望的未來,更多地屬于“有閑階層”,變成他們生活的調味品,代表著中產階級的審美趣味,以及舊世界的政治理念和倫理關懷。這尤其體現在《去死的漫漫旅途》中。
其二,從現實到科幻再到未來,到底有多遠?在閱讀飛氘和夏笳的作品之時,我產生疑問的主要原因就是,怎么閱讀都覺得“不像”科幻文學。這些小說太過于“現實主義”,倘若剔除其中的“科幻元素”——機器人、不死人等等,恐怕和“非科幻文學”并沒有太大的差異。在作品的科幻世界里,處處留存的都是現實的蹤跡和氣息。雖然這也是其特點之一,是可能性之一,但是卻總在追蹤現實的過程中,迷失自我。
也因此,其三,科幻文學的問題自覺何在?能否在敘事體征、內容設置、思想更新等方面,形成獨具一格的、辨識度更高的特色?由此,能否形成一整套科幻文學的敘事成規(guī),不是刻板的類型印象,而是特征鮮明的科幻文學的個性?“從可能性眺望未來”,其所說的,正是科幻文學提供的迥然不同于當下文學的存在特性。
最后,如何從科幻眺望文學發(fā)展的未來可能性?什么樣的文學的未來可能性?這奠基于科幻文學對現有文學觀念的更新,對文學套板的打破。這也是第二和第三個問題之所以會被提出的原因。那么從可能性眺望未來,我們如何去設計我們的未來,是漫無邊際的遐想,還是進行天馬行空的虛構?重回宏大敘事之后,給我們一個未來的指導,那么我們要不要警惕那種“本質主義”的錯誤?科幻會不會是“第三次啟蒙”,以未來的世界作為烏托邦的想象,從而對現實形成啟蒙?我們在書寫科幻的時候,是不是在抱著一種啟蒙的意識進行寫作?那么,科幻會不會掉進,或重回我們當下文學寫作的困境之中去?也就是說,科幻文學是否會落入這樣一種邏輯之中: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我以為,從這些疑問中,科幻文學恰恰可以大有作為,給文學的發(fā)展提供全新的未來可能性。雖然任重道遠,但是意義重大。
其實,我的疑問是我對科幻文學的期待,呼喚一種能夠刷新我們文學觀念、思考方式與知識更新的文學類型,借此來重造我們的現實。
沈建陽:我和發(fā)哥有很多地方看法不一樣。剛才發(fā)哥問什么是科幻文學?我覺得這和“什么是文學”這個問題一樣是個“天問”,不太容易說清楚。最早魯迅在和“革命文學”倡導者論爭的時候,他們說魯迅是“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他有一個回應,說了一個冷笑話,我只是引述來說明問題,沒有挖苦的意思。大致意思是說,有幾個人站在一座新起的房子前,房上掛了一塊匾,但看不清是什么字,爭論了半天也沒有共識。這時候,房子的主人出來說,匾還沒掛上去呢。我們評論文學的難度就在于,一個文學現象是在一個形成的過程當中,我們要把它說清楚,其實很困難,這個“匾”將掛未掛,但是我們要去討論它。包括剛才有老師提到的“純文學”的概念,它本身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形成的一個概念,而且真正的命名是在90年以來有關“底層文學”的爭論中被追認的,再拿來討論2016年的文學現象,就會有很多話語在其間交叉沖突,不太容易說清楚。
讀了夏笳老師的作品之后,我發(fā)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比如《鐵月亮》這一篇,我特別關注了一下時間,可以說它是沒有未來的科幻,有一百年前的上海,一百年后的現在,十年前的紐約,1862年、1909年、1989年,唯獨沒有一個未來的維度,基本都是站在過去來看現在,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癥候性的表現。再比如剛才發(fā)哥提到的“穿越”,像電影版的《盜墓筆記》,它里面有日本侵略者、有“文革”、有知青、有尋根的敘述,自由地在各個時代之間穿梭,隨意地征用各個時代的資源,本身并沒有一個十分清晰的時間觀念,但有一個越發(fā)清晰的當下意識,這本身就是很有意思。
科幻這種文體其實有自己的問題意識,剛才也有提到,它主要是通過建立一個未來的維度來關照現在,那自然就有兩種態(tài)度,一個是批判的,一個是類似梁啟超那樣的對著未來唱贊歌。就像楊老師提到的科幻文學的三個階段:晚清的科幻文學、80年代的科幻文學和當下科幻文學,如果把它們問題化,每個年代的科幻文學帶出來的問題其實是不一樣的。拉長來看,如果我們把民國時候的“科玄論戰(zhàn)”,后來“十七年文學”《小二黑結婚》里的“二諸葛”連起來看,為什么在鄉(xiāng)土社會土生土長的小二黑等年輕人會覺得父輩“二諸葛”可笑?把這些和整個科幻文學的發(fā)展聯系在一起,應該會有很多有意思的發(fā)現。
楊慶祥:我還以為你后面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結論要講,正在興頭上,你就停下來了。每個時代的科幻文學肯定有自己的問題意識。但是,你講的這點我贊同,就是夏笳,還有飛氘、劉洋、陳楸帆,郝景芳就更不用說了,包括劉慈欣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們的當下意識特別明確。他們所有的匯聚點其實是當下,從當下生發(fā)開來。我去年在研究生課堂上講到一篇文章,我用了一個短語就叫“越科幻,越現實”,越是科幻文學的,越是現實主義的,這一點特別有意思。以前我們認為科幻就是未來;現在的科幻回到過去了,最后科幻回應的一定是現實的問題。
陳若谷:我來回應一下尚發(fā)師兄的發(fā)言。我想直接坐實剛才尚發(fā)說的科幻文學昭示的新的可能性,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其實就是“生產性”。在我看來,科幻小說至少先告訴我們一件事情,科技能推進人類的思維意識和人本性的,科幻小說就是一種有生產能力的東西,至少對我個人而言,它把我從閱讀八十年代以來的殿堂文學中解放出來,那些小說大部分都會給你一種熟悉的疲憊感,“歷史的終結和最后的人”,我覺得這種任務已經在傳統的經典文學里得到了完成,我們的文學本身和它所體現的世界都是一種“have been doing”的狀態(tài),有的時候會讓讀者非常灰心。比如《炸裂志》,本來講述的是發(fā)展,一個小村莊和一群村莊人經過一系列的整合,最后發(fā)展成了一個巨大的都市,然而到最后,作者集結起一支規(guī)模宏大的軍隊,還要全體炸裂市市民出征美國,最后的結局就是“嘭”的一聲毀滅世界,在西方現代主義作品中,世界的終結在于“噓”的一聲,反正無論怎樣,歷史難逃一劫。endprint
但是科幻小說卻可以給我們另一個方向——新的歷史空間的開啟和“最新的人”,我看見劉慈欣給飛氘老師的《去死的漫漫旅途》這本書的推薦語是“機器人是最有可能替代人類的物種……”機器人怎么可能替代人類呢?他們應該是和人類完全不同的文明,可是在這部小說里,機器人似乎真的只有誕生方式與我們不同,他們從國都一路行進,到達一個城邦然后定居,這就是一個重走人類文明的過程,他們也經歷了人類的思維框架和意識結構的發(fā)展,比如勞動對于社會的意義,馬克思主義對于整體的認識,甚至在尋死的過程里他們不得不要為自己的生存與死亡負責,這就具有了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意味。用機器人的鋼筋鐵骨套用人的思維和歷史,在人類已經對自我絕望的地方,機器人重新出發(fā)了。
《一覽眾山小》則是一個與機器人完全不同的文本,它能夠給讀者的閱讀空間以更大的拓展,小說里有一個司空見慣的場景,一個老人(孔子)在質疑現代科技,他沉思著說:器物高妙了,那人心呢?這也是我們文學研究特別容易找到的落腳點和話語增殖點,但是后來飛氘老師并沒有真的圍繞著這個可能的矛盾來寫,孔子在8800年后的時空中醒來的時候,他周圍的世界充滿了花鳥魚蟲,特別有古意,而不是我們所能設想到的如何快捷的交通工具,或者他處在一個怎樣的地球村的環(huán)境里,作者直接避開了這種技術化的處理,也避開了對于傳統的科技與人心,肉體和精神,正義與非正義二元對立的探討,他講述的是一個更大的問題,所謂時空流轉和人類生存空間的問題。這是不是在要求讀者也要有更大的視野去容納這種極為高遠和根本性質的文本,這是我們讀者去再造自我意識和反省精神的一個機會。
夏笳老師的小說是更關注人類的日常感受和細膩情緒的,《鐵月亮》是一個很感人的文本,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在利用醫(yī)療儀器和醫(yī)藥手段減緩痛苦,更有人用科學技術讓自己獲得感官的極大享受,投入到一種沉醉的狀態(tài),夏笳老師卻讓主人公利用科技手段把痛苦落實到身體的切實感受之上。在看到“l(fā)ight,heat,power”和車水馬龍的大上海時,我還以為這是一個披著科技外殼的呼應30年代“新感覺派”小說或者“左翼”小說的文本,看到后來我發(fā)現這是一個進入人心的幽微空間,把同理心擴展開,并且將人的德行傳承和擴散的一個充滿了“善”的文本。所以我覺得科幻小說是在幫助我們開啟一個更大的歷史空間和最新的人的一種文體形式。
楊慶祥:若谷剛才說的我想稍微糾正一點,我覺得不一定是“最新的人”,可能是已經有一些新質,但是不一定就是最新,可以說是“全新的人”。我知道你是為了對應剛才的“最后的人”的發(fā)言,這樣表達很好?!锻南奶臁防镒钣幸馑嫉氖?,外公完全擺脫了老年人的病癥,比如說孤獨啊,病痛啊,這真的是一個全新的人。但是后來我覺得稍微有一點遺憾的是,剛才我們說了,越科幻越現實,所以我意識到,我們還是被現實這個東西束縛得太緊了。外公這個人物沒有更進一步,也許可以更新,可是他還是一個老年人,這又回到了一個日常的寫實的書寫。所以我想年輕的科幻作家是不是可以更天馬行空一點,可以讓外公有更多的變化,讓他成為我們當代文學里還沒有過的一個人物。他都可以通過科技與人下象棋,那有沒有可能通過科技談戀愛呢?超越自己的生理年齡,讓他的思維發(fā)生變化,這樣一直往前推,我是覺得要一直前推到人類的倫理和意識的最盡頭,再來看,就可能會出現一個新的世界。這是科幻小說最有意思的地方。對倫理的突破其實是對作家一個特別重要的考驗。
樊迎春:我自己冒昧地總結了科幻小說的兩種面向,一是改良這個星球,二是為加快我們離開這個星球的速度。先說第一個面向。其實不管加入多少科幻因素,很多科幻小說的結構和內容始終伴隨著對今天社會的諸多的諷刺,就是天成剛說的“偽科學”。典型的是夏笳老師的《2044年春節(jié)舊事》,對娛樂至死對功利至上甚至對信息技術的諷刺,這種諷刺也就自然建立在對部分人性的厭惡之上。身處其中的我們每個人又都不是無辜的,所以雖然有很多創(chuàng)新之處,有不少科幻因素,這類作品還是在一定程度上類似傳統的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但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在另外幾篇作品中,我們還是看到很多不同的東西。《童童的夏天》、《鐵月亮》就更明顯地存在著對歷史的、合目的性的現代性的追求?!锻戆矐n郁》則又充滿了對人工智能優(yōu)劣的探討,這也會讓我們更多關注到人類終極的孤獨、憂郁問題。所以普通作家寫作也可以寫諷刺寫厭惡,也在找尋出口,但他們除了用魔幻的寫法之外并沒有更多的路徑,而且也似乎看不到真正的答案。但科幻小說不同,科幻可以用自己的科學元素作大膽的想象,給出理想的答案,或者說起碼是給出找到答案的可能??苹眯≌f本身賦予讀者的希望和想象空間是其他任何一種小說無法比擬的。所以這類作品或許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人類厭棄自身,從而追求改良自身,且讓我們看到改良的可能性。我個人希望科幻寫作者能一直保持這種“厭棄”,進而才有人類進步的可能。
再說第二個面向。我在科幻小說中也讀到了哲學思辨,比如我最喜歡的一篇飛氘老師的《去死的漫漫旅途》。文中的故事架構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們常用來調侃我們中國乒乓球運動員的那句話:無敵是多么寂寞。所謂盛極而衰物極必反,我的一個感受是不管多么復雜的政治學、經濟學,或者物理學,盡頭似乎都是哲學。這群不死戰(zhàn)士在我看來類似某種隱喻,隨著科技發(fā)展,人類的肉身可能也會在某一天真的實現不死,或者至少實現幾百年的壽命,那么到時候對如何去死的探討就成為終極的追問。這篇小說中對人類的厭棄依然很明顯,或者說借“非人類”的不死戰(zhàn)士來控訴人類的背叛、任性、貪婪與冷酷,但既是非人類,不知生焉知死,他們在那個小城里對生和生活的那些探討我覺得非常好。但略有不滿的是,最后代表著終極答案的他們只陷入一場與人類的庸俗戰(zhàn)爭。對人類的厭棄應該有兩個終點,一是毀滅,二是超越。這兩個終點的結局都是離開地球,或者說變成地球生活的新物種。但小說最后的那場庸俗戰(zhàn)爭卻以人類的勝利告終,那么之前小說中建構起來的不死軍團存在的哲學意義便也隨之消失,我覺得這非??上?。人類如果沒有毀滅,那應該有“超人”的出現,而不是讓“超人”的可能性化作塵土,與大地同在。這種浪漫的結局降低了這篇小說本身的格調和面向。endprint
這是我對科幻小說的一點粗淺看法。我讀出的關鍵詞就是厭棄和超越,說到底,這本身還是非常真誠的人文關懷。于我而言,科幻小說正是承擔了這樣的角色。在我們對物質的和精神的雙重現代性感覺迷茫虛無的時候,科幻小說為我們提供了想象的空間,尋找出路的空間。換句話說,我覺得科幻小說在完成自身的邏輯自洽后,更精彩的部分正是自己的人文追求。
邵部:徐剛老師說,科幻界討論的話題和我們不一樣。我想何止是不一樣,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不知道他們是誰。當然,這只是一種夸張的說法,我的意思是,我們對科幻文學的了解其實是有限的,并沒有把握他們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聽大家的發(fā)言,我發(fā)現我們所關注的作家、作品不外是今天到場的飛氘和夏笳、劉慈欣以及《北京折疊》。他們的作品具有共性,都有很強的人文關懷,但他們所代表的或許只是科幻文學中的一種風格,一種寫作方式。還可能存在另外一類科幻作家,他們更多地關注技術層面的問題,認為純粹的技術、公式、模型本身就特別“美”?,F在我們在談論科幻文學時,就只是面對了其中的一小塊領域,帶有片面性。這可能是我們今天存在的一個問題。
科幻文學本身對我而言是很陌生的,之前只讀過劉慈欣。因而在閱讀飛氘和夏笳時,我有意摒棄前理解,保持一種有限定的、相對純粹的閱讀。所以,和大家的著眼點不同,我只準備就作品談一點閱讀感受。
《去死的漫漫旅途》是一篇能讓我安靜下來的小說。這與飛氘沉穩(wěn)醇厚的文筆和他在敘述上的選擇有關。它的語言清爽、內斂,敘事有節(jié)制而不放縱。雖然有對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的致敬,但小說還是采取傳統的線性敘事,沒有加入現代小說中常見的倒敘、插敘等新穎的小說手法,避免了讀者在閱讀中思維的閃回,使得故事很流暢、耐讀。除此之外,如果拋開科幻文學這一類型概念不談,從主題學的角度來看,《去死的漫漫旅途》其實是一篇很有特色的成長小說。說它有特色,是因為它不是講一個人以及他所從屬的群體對某種理想、信念、品德的追求,而是通過表現一群并不能稱之為“人”的不死者對于形而下的“死”,即對一種實體的追求,來探討形而上層面的“生”與“死”。在這一過程中又兼及對“人”這一概念本身的思考。這一點在大家的發(fā)言中已經闡釋得很充分了。至于《一覽眾山小》和《蝴蝶效應》,我認為二者不免帶有一點油滑的色彩。
夏笳的作品中我特別喜歡《百鬼夜行街》。小說有一種非常濃厚的女性氣質,細膩、溫柔、恬淡卻又流露出一種悲傷,能夠打動人。最主要的一點是,雖然小說寫的是“百鬼”的生活,但在所有的作品中,還當推它有著最為濃郁的人間的煙火氣,充盈著生活的質感和情感的溫度?!锻戆矐n郁》也是一篇很好的作品,我在其中讀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這種孤獨感還讓我想到了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這都是難得的能夠將這種情緒、感覺很透徹地表達出來的作品。相對而言,我并不喜歡《2044年春節(jié)舊事》,這幾則小故事斧鑿的痕跡太明顯了。
章潔:這是我第一次集中地讀當代科幻小說,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構建起對科幻小說的認識的。我認同尚發(fā)師兄所說的,要提高科幻小說的辨識度?!昂螢榭苹眯≌f”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茖W的幻想是科幻小說不可或缺的元素,但不是我最為關注的方向。我想,科幻小說不是去描述和呈現已然的歷史與此在的生活,它是構造一個世界和社會的方式,是提供新的認知與敘事角度的方式;科幻小說最核心的內容,是在科幻背景之下,看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展現了哪些我們緊貼現實時所看不見的東西。
回到小說,飛氘的作品具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它有哲學的意味,觸及生存、天道等形而上的命題,但可能有的地方缺少了堅實的質地。我最喜歡的是《去死的漫漫旅途》,不死者追尋死,是一個新奇的構想,而作者很快將“尋找死亡的旅途”轉換成“探索何為生的旅途”,不死者更在探尋“生”的過程中學會了幫助人類去“生”。唯有明白何為生活和生命,死亡才具有真實的意義。這樣的立意架空了時空與歷史,選擇了保留人類原始文明特征的城市卡波諾進行展開,將人類作為一個群體進行觀照。這也是劉慈欣曾提出的科幻小說中的重要形象“種群形象”。而不死者作為一個洞悉了人類歷史與文明的群體,以高于人類的視野在看他們。于是我們看到了卡波諾的歷史閃現出人類文明史上的諸多瞬間,與此同時,小說也別有懷抱,呈現了人類文明的另一種可能,比如卡波諾在商業(yè)與欲望的洪流席卷而來之時,保留了固有的安靜與清醒;在戰(zhàn)爭迫在眉睫時,上校力求規(guī)避人類常見的殺戮與流血。
上校,作為不死者,正是在參與卡波諾文明發(fā)展的過程中,了解了人類的死亡、脆弱、情感,明白了生命、自由與尊嚴的意義,成為一個理想的英雄主義者。這兩個種群在共生中互相促進和完成。而不死者“走向”人類,最終的落點還是人類文明本身,并且人類仍在原地。小說觸及的問題并不輕松,但它依然好讀,因為它有趣,有驚喜,有自己追尋的價值與理想。在很多當代小說中充斥的男女情愛、塵世繁瑣讓我感到重復與壓抑,我很久沒有這種宏大、純凈與悲愴之感了。我們可以讀緊貼著現實的灰頭土臉的作品,也可以在這種帶著我們飛翔的文字里去探索我們的世界。因此,科幻小說有理由從邊緣向我們靠近。
如果說飛氘的作品有詩性的飛揚,那么夏笳的作品是著力于生活的。作者懷著強烈的現實關懷,通過生活中的小故事思索科技對生活的入侵、科技發(fā)展與倫理道德的邊界,在科幻的視野下,這些思索與問題呈現得更加清晰與生動。夏笳的作品有自己對科技的期待,科學不單純是技術,不是獵奇、冰冷與殘酷的,而是為了人類更好地理解與融合,幫助人們更緊密、更自由地生活。
上世紀初,清末的小說家把科幻視為啟迪民智的途徑,百年以后,夏笳、劉洋等作者流露出對科技發(fā)展的審慎,對人類傲慢的反思以及呼喚對自然的敬畏,在一種科幻的視野中,去剖析匹配式的愛情,網絡與私人空間,程序化的人生等現代社會已經露出端倪的重要生存問題。這百年變化,正體現了科幻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參與的反思。
楊慶祥:謝謝章潔。說得非常細致,很有自己的洞見,也有一個很大的視野,提出了很多問題,作家可以擇要回答。你剛才的判斷和我是一樣的。每天都有大量的雜志來到我這里,隨便一翻,很多小說寫的都無非是“男歡女愛”,好像除了這些事情我們就沒有別的,沒有一些對于人類的終極、對世界的原理等問題的思考。你寫男歡女愛也可以,但需要寫得好,大部分寫得很“狗血”,是一種劇情式的寫作。endprint
章潔:男歡女愛似乎不是科幻小說的主題,比較少見。
楊慶祥:男女情愛關涉的現實問題特別多,在科幻的世界里,可能有一個不同形態(tài)的表現和模式,需要在科幻小說中被塑造出來,不是這種男歡女愛、你恨我怨的情感模式。
劉啟民:我對于夏笳老師幾個小說的理解比較深,可能是因為我跟夏笳老師對于科幻小說的理解比較像,我覺得它們很像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問題小說”。因為那個時候同樣是一個社會大變革的時候,問題小說可以成為一個擊中現實的東西。時過境遷,現在的社會環(huán)境改變之后,科幻小說也能夠在目前的時代環(huán)境中擊中社會的諸多問題。夏笳老師自己在后記中說,“現實生活中的iPhone、iPad這些東西,其實已經潛移默化地在改變我們整個文明的存在方式”,那這種方式也必將改變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比較典型的文本就是《2044年春節(jié)舊事》,它觸及到的是婚喪禮俗這樣的倫理事件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還有《鐵月亮》,這個我感觸很深,因為它的故事其實在說明,技術是一把雙刃劍,當它與現代商業(yè)結合的時候,它導引出來的,究竟是人類的善,還是人類的惡,這個還是值得討論的。夏笳老師也在后記中說道,“這些東西究竟能夠把人類文明塑造成什么樣子,這其中充滿了變數,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那夏笳老師在小說當中展開的,其實就是這樣一種“變數”,它會在人的現實生活中造成什么樣的改變。但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滿足,就是對于這種“變數”的描繪,人性在科技環(huán)境下能夠展現出怎樣的善惡忠奸,沒有讓人感覺到非常震撼。夏笳老師自己也提到一個BBC短劇,叫《黑鏡》,我能夠感受到夏笳老師創(chuàng)作的小說受到這個短劇的影響,那個劇當時對我的沖擊是很大的,它的想象力、它觸及到的倫理邊界,確實非常震撼。所以我也希望科幻文學能夠在想象力方面給讀者帶來新的驚喜。
我不是很同意“科幻文學是一種邊疆文學”的說法,因為科幻的確已經來到我們這個時代了?;ヂ摼W必將改變傳統行業(yè)的存在方式,普通人的生活與人和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必將被重新塑造。所以科技與倫理的關系,對于它的討論,非常重要。我覺得如果像我們這些受到過人文主義教育的人都不守住倫理這塊的話,未來的世界也是非??膳碌?。
楊慶祥:啟民剛剛說到的問題小說,我覺得倒是非常像。尤其夏笳的那個系列作品比較集中于家庭,集中于家庭中的倫理跟情感。科幻小說在現在的環(huán)境之下一定是有一個強大的問題小說的背景,這個是很有意思的。
趙天成:我補充一個問題,就是剛剛大家討論的男歡女愛的問題,我很感興趣。我剛才看到飛氘老師新書里的后記,寫到他生命的不同時期,如何用他的才華和創(chuàng)作來取悅喜歡的女孩子,包括夏笳老師在《鐵月亮》中寫到的愛情也很動人,我就想問兩位老師,你們對于“愛情”在科幻小說中的位置怎么看?
楊慶祥:好,下面我們就進入答問環(huán)節(jié),請兩位作家挑選你們最感興趣的一兩個問題回答就可以。
飛氘:我就不具體回答某一個問題了,講一下今天參會的感受。其實我來參加這個活動也是非常的惶恐,因為平時的會議都可以有一個走神的環(huán)節(jié),不是每個人的發(fā)言都和你有切身的關系,可今天每個發(fā)言人的內容都與自己有直接的聯系,所以今天我的狀態(tài)一直非常炸裂,因為要不停地處理大家輸入給我的信息。所以非?;炭?,尤其是剛才還突然補充了一個問題,說我后記的問題,突然之間就想不起來自己在后記里寫了什么,看來以后后記也不能隨便寫。
我覺得今天科幻文學的討論有一個比較有意義的問題,像有的老師也提到過,這個和國家的主旋律也是有關系的。雖然我們不一定用崛起這個詞,顯得自我感覺良好,但是它一定是和這個國家命運的動蕩有關系。比如為什么我們在一些文化上處于弱勢的國家里看不到引人注目的科幻作品,它們很難進入我們的視野,而美國就有很多科幻文學作品,日本也曾有像阿童木這樣的科幻人物?處在一個動蕩的為自我求生的時代,這樣關于未來科技的,關于人類的宏大思考才會出現在文學里,所以我覺得在今天,中國科幻終于有了一些值得大家關心的,至少是一些有轟動效應的新聞事件,比如說獲得世界大獎、提高世界聲譽也好,大眾的關注度也好,這讓我們有機會來一起交流以前大家關注比較少的問題。
今天我覺得特別好的一點是,雖然大家說了很多客氣的表揚與鼓勵,但是也并沒有把科幻作品說得特別的重要,好像科幻性就代表了文學的新的方向,大家都提到了一個詞,叫作補充,對于我們已經很熟悉的文學領域的一個補充,我覺得這個定位是非常準確和客觀的。很多朋友初次讀到科幻作品感覺有新鮮感,看見在男歡女愛之外還有一些別的可寫,這是與大家交流時會經常聽到的一個說法,那么,時間久了,興奮感過去之后面對一個審美疲勞的問題。我們也發(fā)現科幻文學的很多問題。剛才很多老師提到,科幻文學要向經典文學、向寫實文學學習很多,比如細節(jié)的支撐,有時候想法很好卻沒有從文學角度像講故事那樣敘述出來,很多人都說很多科幻作品很偉大,其實重要的命題常常出現在日常描寫里面。這樣看來,文學院辦一個討論會,讓科幻作家過來作為一個被討論對象,這也是一個雙向的過程。
我補充一個細節(jié),中國科幻其實有一個對于人物或者系列的布局,有過這種嘗試,不過比較少。劉慈欣之前還有一個文化巨星一般的科幻作家,那就是葉永烈老師,他就寫“小靈通”這類的人物形象,他還寫過偵探系列。劉慈欣的《三體》里那個科學家丁儀,也是在他的其他科幻小說里出現過的。重要的作家可能都有這種譜系構建的意識,更好地讓人記住自己的作品。
其實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通過慶祥兄組織這樣的活動,迫使大家讀一些科幻作品。尚發(fā)說讀得很痛苦,我也很抱歉,作為作者也負不了這個責任。我們可能也有一種情緒,長時間地被主流文化所忽略,慢慢地形成一種團體的感覺,這種心態(tài)很需要反思,我們需要傾聽批評的意見和學習重要的資源。批評和寫作之間的互動,說到底是一個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過程。比如說《北京折疊》,有的人批評說完成度不夠高,但在那篇出來之后,很快就有一個北大的同學,寫了一個《北大折疊》。我認為好的作品的一個標志,就是激發(fā)人寫一個新的東西的欲望,所以《北京折疊》即便有某些缺陷,也能引領別人去做新的創(chuàng)作。我們是年輕的作家,當然處于一個未完成的狀態(tài),我們的作品當然不是多么了不起,有很多比我們好得多的作品,比如說劉宇昆的一篇作品,夏笳老師已經翻譯成了中文,叫《終結歷史之人》,是一個關于731部隊的科幻小說。大家如果去看一下這部作品,就會發(fā)現夏老師所說的,打破疆界,探索新的生存空間的可能性,非常有意思。而且這個作者本身是一個精通漢語、但是在美國長大的美籍華裔,作品又涉及到美國、日本、中國三方的問題。我覺得這樣的作品,可能會讓那些不滿足的老師和同學找到科幻文學神奇和震撼的地方,科幻就是提供這樣的可能性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