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來看我

影子

六十五歲的父親從家鄉(xiāng)那個看不見汽車的小山溝走了六十八里的山路，到小鎮(zhèn)火車站又蹲了半宿票房子，才趕上火車來看望在遼南一個城市當軍官的兒子——我，給我背來了二十斤他自己種出的花生和一袋小米。見他從那個我上學時曾用過的舊帆布書包里倒出半塊苞米面餅和一塊咸蘿、一小包蘇打粉時，我淚如泉涌。

父親說：“挺長時間胃沒疼了，只是左肩不太靈便，要不還想背些綠豆來，今年家里的綠豆出奇得好”。我未婚妻紅了眼圈，轉過身去……父親的確老了。單薄的身子越發(fā)佝僂，頭發(fā)、胡子白了一半，褐色的臉上刻滿了一道道貧脊的山溝溝。未婚妻全家的熱情使父親驚慌失措，而我只望著父親，心里卻有淚在流……這就是我的父親，這就是一生坎坷、歷盡蒼桑卻又不屈不撓地在那片黑土地上永不停歇地勞作著的父親……

——本文謹獻給普天下勤勞工作著的父親和他們的子女們！

父親八歲時，我爺爺去世了，我奶奶的老氣管炎又折磨了父親八年。那時父親東奔西跑地弄錢買那種叫“杜冷丁”的藥，拼命地把我奶奶留在人世間。奶奶去世后，父親便只身闖進了大興安嶺，現(xiàn)在叫“打工”，那時叫“跑盲流”，當時父親才十七歲。父親還了八年的債，八年后父親回家和母親結了婚，后來就有了我們兄妹六個。

我是從父親的沉默和母親的淚水中開始記事的。從我記事起，由父親主持的這個家就一直是靠“返銷糧”和“救濟款”來生活的，為了八口人糊口還得補充一些麥麩子吃，但還是上頓不接下頓，不得不每年欠生產隊的“三角債”。我家窮被人看不起，常被人家欺負。父親在外面抬不起頭來。

但令我們不能容忍的是我父親對他的兒女卻異常地嚴厲，這是我幼小心靈中所不能理解的。最使我銘記在心的就是我們的家規(guī)：不管有理沒理，只要在外面打架，回家還要挨打。因此，外面的孩子便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我們、欺負我們兄妹六人，然后再跑到我家告訴我父親，而后便可以開心地看我們罰跪半天或不許吃飯……那個家規(guī)令我們苦不堪言。那時我只記得村子當中無論是比我們大的還是比我們小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婊子養(yǎng)的還是他媽搞破鞋生的，都可以隨便地欺負我們。因為這個家窮得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然而父親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當那個比我大哥大五歲的小子罵我父親五百雙零七（這是我父親欠生產隊的三角債500.7元）時，做兒子的孝心和做人的尊嚴被刺傷了，獅子被激怒了！貧苦的生活磨礪出大哥鐵一樣的臂膀，我大哥只一拳就簡單地送給了那小子一個嚴重腦震蕩。父親這次又是一次傾家蕩產。也就是在父親背著那個被我大哥打成腦震蕩的野小子到那個六十八里路外的小鎮(zhèn)醫(yī)院看病的冬天，父親患上了風濕性氣管炎。也就是這次的傾家蕩產，耽誤了我二哥軟骨病的治療，全家人眼睜睜地看著我二哥成了一個殘疾人，成了一個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成了一個沒有了生活自理能力的人，二哥的智力永遠地停止在了七、八歲上，不再往前發(fā)育。也就是這次的傾家蕩產，大哥不得不輟學參加勞動。當時大哥十四歲。父親原本供大哥上學、出息人的理想破滅了！再加上二哥的病，父親仰天長嘆：哎，這就是命！

這就是父親，走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一個跟頭的父親！雖然我當時還小，但從那時起，我心中對父親就莫名地涌動著一種燃燒著的東西……我要保護父親，保護這個受盡了生活折磨、受盡別人冷眼、把全部的愛獻給了兒女獻給了家，永遠穿著補丁衣服的父親！雖然我的胸脯還很單薄，不能為父親遮風擋雨，但是，我時刻沒忘自己是父親的希望，他的兒女不能再讓他痛苦，再讓他失望，再去刺傷他那顆血肉模糊的心！

父親擠干了身上的每一滴汗水來供除我大哥二哥外的其他四個兒女讀書。那時我們誰都不愿向父親要一分錢，不忍看父親為了我們幾毛錢的學費而東借西挪愁眉不展。所以我們的學費基本上是從上學路上撿廢銅爛鐵，賣兩分錢一斤，一點一點攢起來的，練習本是撿別人寫過的，用橡皮擦掉再寫一遍，而后再用背面來練習，鋼筆水是花一角四分錢買一瓶“錦山”牌鋼筆水，兌上水再使，這樣一瓶可以使一年。就這樣，當我們姐弟們爭先恐后地把寫滿100分的試卷和第一名的獎狀送到父親手里時，我幼小的心靈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發(fā)出了奇異的光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里噙了一汪晶瑩的東西！那張蒼桑的臉上居然也會露出了笑容！我終于找到了慰藉那顆受傷的心靈的東西。我懂得了什么是父親一生的希望，也使我明白了大哥堅實的臂膀為什么只能給父親帶來災難，而不能為父親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剎那間我明白了父親的家規(guī)是對我們最好的磨練和教誨，是他為了讓我們永遠在光明的人生路上堂堂正正地做人！于是，我們姐弟四人玩命地鉆進了書本之中，我們分別壟斷了全校四個班級的三個班長、一個學習委員，各自從小學到初中長達八年。于是我看見父親也挺直起了胸膛，腰桿也隨之硬朗，勞累一天之后，即使沉睡中發(fā)出呻吟，那臉上也依然充滿了笑容！

當我以雙百分奪取全區(qū)期末考試第一名，并且我的第一篇作文在全區(qū)獲第一名并發(fā)表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摘掉了掛在別人嘴上的“五百雙零七”的帽子；別人都來恭維父親；也看到生產隊里不再給父親分配又臟又累的活；別人也不再明目張膽地把豬趕進我家的菜地里；別人家的孩子也不再往我那半癱的二哥的褲子里、耳朵里灌土……雖然現(xiàn)在來講那時的我有點不光明的欣慰感覺，但在那個時候的我看到欺負過我們兄妹的孩子被老師罰站，看到他們考試不及格而他們的父親對他們又打又罵，他們的母親又哭又嚎，我的確感到興災樂禍，感到莫大的快意！父親送我當兵，走的時候父親送我老遠，我站在送我們的拖拉機上目送父親單薄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自從我當兵的那一天起，我就發(fā)誓要為父親爭光！我要用我的佳音、我的喜報拂去他臉上的憂傷、疲憊和無奈，撫平他心中的傷痛。那時父親的每封信都盼望我早日入黨，并給我講許多政治道理，那簡直是偉大人物的教導。后來當指導員后我知道那是大道理，從中我讀懂了一個農民父親對黨的信賴、對社會的熱愛，正是這些大道理，鼓勵我一直向前，現(xiàn)在父親給我的來信還有不少在連隊榮譽室里展覽，教育著一茬茬的戰(zhàn)士。

正是父親的教誨和他的品質給了我無限的力量，養(yǎng)成了我堅強的性格。是父親教我如何堅強地面對生活。每當工作上遇到了困難，生活中遇到了挫折，我就想起了父親，想起我是父親的希望。當我拿著軍校錄取通知書第一次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父親終于老淚縱橫！心中壓抑了多少年的情感終于崩發(fā)了！看到那三間將要坍塌的土房，后墻裂開的大縫子里塞著破棉絮，我淚如雨下。窗外圍著許多人，他們羨慕，他們不相信就在這個破房子里，就在這個受了半輩子苦難、受了半輩子欺負的父親身邊，走出了全村第一個軍校畢業(yè)的軍官！然而誰知道我在拼搏中的傷痛和委屈？這些我不能告訴父親，也正像父親不把他的苦和累告訴我一樣，每封信都是一切平安……

走在城市繁華的大街上，父親的眼睛有點接應不睱。我知道父親是純粹的“老農進城”，他的土里土氣和城市的風景極不相稱，在那些西裝革履、大腹便便出入舞廳、卡拉OK的別人的父親們的同齡人眼里，可以說是有點“影響市容”。但是，有哪一個又有父親這樣偉大？和父親走在一起的我不自卑，相反我感到無比的自豪，感到榮幸之至，因為我和自己崇高偉大的父親走在一起，我幸福，我興奮，我想對所有的人說：“這個窮鄉(xiāng)巴佬是我可愛的父親！”

多少年來，當我忙里偷閑端起酒杯想感受一下生活時，我覺得那杯中盛的是父親的汗水，我飲不下去，我便放棄了享受的念頭，加緊工作；當我因取得了一點點成績而沾沾自喜時，耳畔的風中傳來了父親的叮嚀，我便邁出了新的腳步；當月光下我昏昏睡去，我感到那滿天的星斗是父親盯著我的眼睛，于是我便聞雞起舞……多少年來，我經過了多少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是因為我心中有父親。我愛父親！

父親偉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