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江的方向

秦延安

一條江的遠方到底有多遠，遠到混沌初開的從前，遠到天荒地老的未來。在秦巴山地，有一條江，它以時光為波，以季節(jié)為浪，咆哮而來，款款流去，逾越億萬年……這條江，就是嘉陵江。它和漢江一樣，源自秦嶺，只不過漢江往東南流淌，它卻流向西南方，但它們卻不謀而合地歸入長江。為什么嘉陵江不匯入近在咫尺的漢江，卻舍近求遠地去四川，再從重慶跑向長江上游？為什么這條黃金水道在21世紀持續(xù)瘦身？為什么這條源自秦巴山地的江水卻如黃土高原的河流般渾濁？帶著種種疑問，跟著陜西省水情考察隊，我們從陜西省寧強縣開始了嘉陵江尋源之旅。

多雨之區(qū)河流緣何“瘦身”

初夏的秦嶺，綠意融融，沉寂一冬的嘉陵江再次活躍起來，溫情、詩意。下了高速公路，過寧強縣城，我們的車順著河流在秦嶺、大巴山、摩天嶺、米倉山間蜿蜒前行。隔著車窗玻璃，我在樹木茂密的山嶺間搜尋嘉陵江的身影。我越好奇，嘉陵江越羞澀，只能看到它隱隱的背影。

作為長江水系流域面積最大的支流，嘉陵江因流經(jīng)陜西鳳縣東北嘉陵谷而得名，東北以秦嶺、大巴山與漢水為界，東南以華鎣山與長江相隔，西北有龍門山與岷江接壤，西及西南有一低矮的分水嶺與沱江毗連，干流流經(jīng)陜西、甘肅、四川三省和重慶市，全長1120公里 ，流域面積為16萬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年徑流量為696億立方米，在長江支流中長度僅次于雅礱江、流量僅次于岷江。

“無論是從流域面積，還是從長度來說，嘉陵江在長江支流中的排行位置應該說都是‘顯赫的?！标兾魇∷麖d有關負責人說。

這種“顯赫”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得到了進一步印證。

“舊時從重慶、四川來的物資，沿著嘉陵江到三泉縣，然后再轉(zhuǎn)陸路到漢中、關中等地區(qū)。中原的物資也是由此順水到巴蜀去?！睗h中市水文局總工周永章說。

看著眼前幾乎露底的江水，我怎么也想不到，這么柔弱的嘉陵江，竟然曾經(jīng)是溝通川陜的黃金水道。

嘉陵江在陜西省內(nèi)流域面積為9930平方公里，年徑流總量為56.6億立方米，占全省年徑流總量的12.7%，是陜西省產(chǎn)水能力最強的河流。

“嘉陵江流域地勢為東方高，所以嘉陵江沒有像漢江那樣向東而去。”陜西省水文局有關專家說，“在省內(nèi)徑流計算中，流量有甘肅河流的匯入，但流域面積只考慮陜西境內(nèi)，所以省內(nèi)流域面積與其流量的計算，與實際情況有較大出入?！?/p>

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成嘉陵江河道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河流襲奪現(xiàn)象。略陽以上的嘉陵江上游，原屬于漢江水系，后被嘉陵江襲奪了。漢江在烈金壩以上干流為峽谷，支流青泥溝卻是寬谷，并由此溝頭越過一低矮分水嶺。嘉陵江的二級支流響水溝到代家壩北流與鞏家河匯合后，再向西流與嘉陵江成直角相交，這就是嘉陵江東岸的黑水。很顯然，漢江的源流河水小、谷地大，且到嘉陵江邊也沒有較高的分水嶺，很不相稱。嘉陵江的西側(cè)支流特別長，東側(cè)支流短，而漢江的許多支流卻伸到嘉陵江谷地。嘉陵江的支流西漢水的得名，就足以說明我國古代的地理學家已經(jīng)有了嘉陵江襲奪漢江源頭的看法。

站在陽平關的覽勝臺上望去，淺淺的江水讓裸露的河灘如脫毛的駱駝般丑陋，路旁一人多高的巨石上有明朝御史陳昌言經(jīng)此留下的詩作：“羅衣明月上，山高風不來。嘉陵江水闊，東望漢王臺。”

歷史總會捉弄人，沒了水，就連昔日商貿(mào)往來的繁盛景象也銷聲匿跡了。目前，這種“瘦弱”還在持續(xù)，不管是在陜西的寧強、略陽、鳳縣，還是在甘肅的成縣、徽縣、兩當?shù)鹊貐^(qū)，嘉陵江來水持續(xù)減少的現(xiàn)象都被證實了。特別是在略陽縣，近幾年就連縣城居民吃水都有些困難。

為什么歷史上水量較大的嘉陵江會出現(xiàn)如此情況？

陜西省水利廳水資源處有關專家說，一是氣候?qū)е陆邓疁p少，這是主要因素。嘉陵江徑流主要由降水形成，集中在7—9月，其降水量約占全年總降水量的50%。21世紀以來，嘉陵江流域降水普遍減少。據(jù)陜西省水文局監(jiān)測數(shù)據(jù)：2013年、2014年、2015年、2016年嘉陵江陜西境內(nèi)汛期（5—10月）平均降水量分別為815.6毫米、691.0毫米、592.4毫米、587.8毫米。據(jù)嘉陵江陜西把口站略陽水文站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嘉陵江2013年最大流量為7月26日的2310立方米每秒，2014年最大流量為9月18日的416立方米每秒，2015年最大流量為5月4日的504立方米每秒，2016年最大流量為4月16日的316立方米每秒?？梢钥闯?，嘉陵江最大流量出現(xiàn)的時間和數(shù)量也變得撲朔迷離了。二是水利工程的影響和社會用水的增加。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嘉陵江流域陜西境內(nèi)近20年雖然人口僅增加了七八萬，但是工農(nóng)業(yè)用水量增加了1倍，而且流域內(nèi)的攔水工程也增加不少。其中，僅鳳縣就在干流縣城段建設了4座攔河壩，還有下游的成縣、徽縣、略陽、寧強等地，都在嘉陵江干支流上建有攔水壩等景觀蓄水工程，加之還有巨亭水電站和葫蘆頭水電站，這些都對嘉陵江河道基流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誰是渾濁江水的幕后“兇手”

在我的潛意識里，只有黃河流域的水渾濁，泥沙含量高，但是一路的考察，徹底顛覆了嘉陵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在許多河段，我看到的都是渾黃的嘉陵江水。在西漢水與嘉陵江的匯合口，看到一清一濁的兩股水流，如兩條巨蟒般交織著、翻滾著，此時，我才明白，嘉陵江是一條含沙量高的河流。

據(jù)略陽水文站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嘉陵江多年平均含沙量為7.94公斤每立方米，其中最高年含沙量為21.5公斤每立方米（1959年），最低年含沙量為2.15公斤每立方米（1965年），最大年與最小年之比為10∶1。嘉陵江陜西省內(nèi)多年平均輸沙量522萬噸，年輸沙模數(shù)為526噸每平方公里。

“這樣高的含沙量在整個長江水系中都是屈指可數(shù)的。”陜西省水利廳有關專家說。

所以，在奪得流域面積第一的同時，嘉陵江又摘得了長江水系含沙量最高的桂冠，這在葫蘆頭水電站得到了證實。

葫蘆頭水電站位于嘉陵江支流西漢水干流上，壩址在略陽縣西淮壩鎮(zhèn)下游11公里處，主要功能是發(fā)電，水庫總庫容為1897萬立方米，正常蓄水高程為700米，有效庫容為1269萬立方米，回水長度10公里至11公里，2002年6月建成投入運行，多年平均發(fā)電量為5003萬千瓦時。

“壩前10多米處有個河灣，加上大壩攔截，使得河道泥沙在壩前迅速沉積下來。目前水庫淤積較嚴重，壩前淤積高程已達690米。據(jù)推算，淤積泥沙有600萬立方米左右，約占整個水庫有效庫容的一半，水庫蓄水發(fā)電能力大打折扣?！甭躁柨h防辦副主任杜云利說，“因為淤積物一半是泥一半是沙，無法進行抽沙等有效的清淤作業(yè)。”

為了減少水庫的淤積，2009年1月、2014年4月、2017年3月，葫蘆頭水庫管理部門借用洪水，先后3次對水庫進行放空式行洪。雖然對攔污柵前的淤積物起到了一定的清理作用，但相對于平日來水中源源不斷的泥沙，這種不確定的洪水拉沙方式顯得有點“杯水車薪”。為此，在汛期運行管理中，當入庫洪水超過1000立方米每秒時，水庫管理部門就進行暢庫泄洪，以減輕水庫泥沙淤積的壓力，但收效甚微，僅能保持水庫當前的狀況。

無法破解的泥沙問題，不僅困擾著葫蘆頭水電站的運營，也讓葫蘆頭水電站上游規(guī)劃的6座梯級水電站至今沒有動靜。

對于嘉陵江泥沙含量高的原因，陜西省水土保持局有關負責人解釋說，一是上游甘肅的兩當、徽縣、成縣等均屬黃土區(qū)，那里土質(zhì)疏松，加之岸坡很陡，耕墾過度，植被覆蓋差，坡面侵蝕強烈，水土流失嚴重。另外，嘉陵江沿途匯入的西漢水、長豐河、永寧河等河流的泥沙含量均高，造成嘉陵江在陜西源頭鳳縣還是清流，穿過甘肅進入陜西之后，就變成一條“泥河”。二是流域內(nèi)人為因素的影響。例如，略陽素有“富山盛礦”之美譽，礦體及礦點達134處，中型以上礦床有28個，人們開礦、采砂加劇了區(qū)域的水土流失;鳳縣礦產(chǎn)資源有100多種，礦體企業(yè)眾多等。同時，各地沿河流非法采砂、淘金等行為，加劇了水體的二次污染。

不堪重負的掠奪式開發(fā)

來來往往的推土機、鏟車、裝載車和施工機械的轟鳴，讓繞城而過的略陽縣嘉陵江河道一片嘈雜。

“五山環(huán)抱、三水環(huán)繞”的略陽縣城，位于八渡河、東渡河與嘉陵江交匯的灘地上，3.15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內(nèi)擁擠著8萬多居民，可謂寸土寸金。為了彌補地理環(huán)境帶來的缺陷，略陽縣以水為媒，大做水文章。在將縣城河堤加高加固的同時，還修建了眾多攔水壩、親水平臺。雖然這些工程為防洪保安、美化縣城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也有美中不足之處。

我們在略陽縣城邊的略陽水文站看到，為了追求景觀效果，整個嘉陵江防洪堤修成了封閉式，并設置了半人高的垛墻。水文站職工不僅無法下河看水位，進行低水測流，就連鉛魚也無法正常進行高水測驗。而隨著沿河路的拓寬建設，水文觀測場和原本建在河岸的觀測房也面臨著被拆除的命運……

同樣，這種漠視洪水的現(xiàn)象在上游的鳳縣也存在著。地處小峪河、十里店河和嘉陵江交匯處的鳳縣縣城，占地面積20余平方公里，現(xiàn)有人口3萬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鳳縣發(fā)生較大水災達16次，特別是1981年8月發(fā)生的“81·8”洪水，因災死亡失蹤達百人，造成直接經(jīng)濟損失8826萬元。但是，目前，鳳縣不僅在城區(qū)修建了4座攔河壩，還在嘉陵江上修建了一座跨河商城和巨型噴泉，將嘉陵江河道擠得滿滿的?？粗侨麧M河道的阻水工程，讓人擔心堤防工程能否經(jīng)受30年一遇的洪水考驗。

我們在考察沿途還看到，因為地域狹小，許多村民的房屋緊貼大山、面臨河谷，甚至就建在河邊，而河道沒有建設護岸工程，那里的防洪形勢異常嚴峻。據(jù)了解，2016年以來，因為資金缺乏，漢中市嘉陵江綜合治理工程中，寧強段干流僅新修堤防4112米，護岸618米，支流新修堤防1305米;略陽縣干流新修堤防1320米，與需要建設堤防的需求相比差距較大。所以，近期，嘉陵江防汛還是主要依靠水文預報等非工程措施。

造成鳳縣、略陽這種“尷尬”的防洪局面，除了人們掠奪式開發(fā)因素外，更重要的還是他們對洪水的忽視。

洪水路上永遠少不了的哨兵

順著鳳縣縣城內(nèi)一條狹窄的巷道，在鐵路局的家屬樓前，我們看到一個水泥柱式的水尺，上面醒目地記錄著“81·8”洪水的足跡——2.3米。家屬樓后下十多個臺階，便是矗立在嘉陵江河岸的略陽水文站觀測房。在觀測房二樓的半墻上，我們再次看到“81·8”洪水的痕跡。1981年8月，面對8630立方米每秒的百年一遇洪水，鳳縣縣城水深2米多，略陽水文站全體職工團結奮戰(zhàn)，及時準確發(fā)布預報，為全縣人民群眾安全轉(zhuǎn)移及下游沿江城市的防洪保安贏得了寶貴時間。職工李隆德更是在洪水將要涌入觀測房時泅水20多米，搶出寶貴的水文資料，被水利水電部評為“全國水文系統(tǒng)先進個人”……當這段歷史作為專題片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大家被水文先輩們崇高的敬業(yè)精神深深感動。

作為國家重要控制站，略陽水文站于1939年8月由“中央水工實驗所”設立。目前，水文站共有5名職工——3名女職工，2名男職工。站長即將調(diào)離，1名女同志休產(chǎn)假，1名是2017年新分來的女學生，站上實際工作主要依靠戚紀文夫婦。今年43歲的戚紀文和妻子張曉榮先后在五六個水文站工作了20多年，聚少離多，如今兩人總算聚到一個站，并在此安了家。他們的兒子在勉縣上高中，由老戚父母幫著照顧。談到兒子、談到父母，老戚苦笑著說，水文人都是這樣。這一句樸素的話語看似平淡，卻飽含著眾多水文家庭的無私奉獻……

在甘肅省隴南水文局，我們同樣感受到了這種甘于寂寞、扎根基層的水文精神。鏢家壩水文站是西漢水出省控制站，建于1958年，核定編制6人，現(xiàn)有職工3名。侯海寧是2017年招考進來的學生，也是站上最年輕的職工。他是當?shù)剞r(nóng)村出來的孩子，家里離站上有20多公里，妻子是小學老師。在他的宿舍里，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把凳子，幾件換洗衣服塞在地上的一個包里。水文站條件艱苦，但侯海寧卻一臉輕松地說，條件還可以。去年村口修通了公路，現(xiàn)在去縣城只要一個半小時，過去可得三四個小時。看著小伙子充滿朝氣的一臉笑容，我的心里也滿是陽光。

在談家莊水文站，我也遇到了一對水文人夫妻。談家莊水文站是嘉陵江上的國家重要站，建于1975年，核定人員編制8名，現(xiàn)有職工4人。因為“81·8”洪水淹了原來的站房，現(xiàn)在水文站搬遷到談家莊鎮(zhèn)后的半山上。每天到斷面上看水位得走20分鐘，若遇到漲水，職工就全部到斷面觀測房工作。妻子肖琳芳老家是天水市的，丈夫李德晉老家是蘭州市的，他們先后到談家莊水文站工作，只不過肖琳芳比丈夫早一年到站上。在4年水文站的工作中，兩個年輕人終于走到了一起，如今已經(jīng)攜手走過了6年，并有了一個2歲的孩子。要回蘭州的話，得一大早出發(fā)，先坐班車到徽縣縣城，再轉(zhuǎn)長途班車到天水，最后坐高鐵回蘭州，有近千里路程?？粗莞叩睦畹聲x和張嘴一說話就笑的肖琳芳，我不知道這兩個來自城市的年輕人，是如何在嘉陵江畔的大山里，堅守了一年又一年。

在永寧河上的永寧水文站，我和28歲的職工王亞兵談了許久。這個戴著眼鏡一米八高的大男孩告訴我，他的妻子在天水市電力局工作，兒子1歲多。雖然離家遠，大半年都見不了面，但是有手機有網(wǎng)絡，妻子若放假了，會帶著孩子來站上看他，一切的艱難困苦都不算什么。

在嘉陵江干流的茨壩水文站，我見到的4名職工的家不僅跨市還跨省。他們有的家在成都，有的家在德陽，有的家在宜賓，有的家在天水，平均年齡有50歲了。雖然離家千里，平日根本顧不上家，但是他們卻年復一年地堅守在工作崗位，在枯燥的歲月里書寫著水文人的奉獻。

洪水不息，水文工作不止。相伴一條江的流動，生命如此漫長，卻又如此短暫。

“嘉陵江水向西流，亂石驚灘夜未休。巖畔蒼藤懸日月，崖邊瑤草記春秋?！闭驹谇貛X之巔海拔3000米的嘉陵江源頭，看著那從原始森林里流出的尺把寬溪水，我怎么也無法將它與朝天門一碧萬頃波濤洶涌的嘉陵江相聯(lián)系，但這一條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清流，卻穿過座座山峰，淌過片片森林，執(zhí)著地流向遠方。那不但是一條江的走向，而且是無數(shù)水利工作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