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夜（小小說）

陶方宣

他獨自撐著油紙傘，蹀躞在幽長幽長的雨巷。油紙傘是剛剛在街口那家旅游商店買的，深紅的顏色，隔斷了纏綿的雨絲。黃昏寂寥，人跡稀疏，游客們早已散去。雨巷兩旁，一排木板門扇緊閉，像是在悄無聲息地保守著一個秘密。聞得見小磨麻油的香氣，是一家小小的油坊，老驢用布蒙了眼睛在拉磨，那應(yīng)該是表演給游客看的，順便也出售小磨麻油。聞得見當(dāng)歸與天麻的氣息，是一家中藥店，瘦小的店老板袖手猴在黑漆高大的藥櫥著，身后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抽屜，每一只小抽屜上都貼著白紙條，上面用小楷寫著草藥名字：甘草、麥冬、茯苓、陳皮……

他停在一處院落前，望著那一片古舊的刻有卷草如意圖案的閣樓。窗口一方布簾是用民間藍(lán)印花土布制作的，小家碧玉一樣給人以脈脈溫情。他收攏起雨傘，有些猶豫地踏上吱吱作響的樓梯。院落里住著好幾戶人家，正在天井里生活，他們的視線被上樓的他牽了進(jìn)來。

她穿著一件細(xì)花布裙，依在窗前看一冊書，面孔有點憔悴?？匆娝驹陂T前，微微有些驚訝，書從她膝蓋上滑落。

她說，你來了。

他笑一笑，彎腰幫她撿起書，發(fā)現(xiàn)書中夾著一頁紙掉落出來，上有她手抄的詩詞：

獨上西樓，

人依舊，

物依舊，

晚雨點點愁……

他說，李清照的？

她臉紅了，哪里？我寫著玩的。

他說，有點意思。

她的臉更紅了。

窗外天色朦朧，窗下是河，河上有駝背的拱橋，細(xì)雨飄灑如絲，溫柔又纏綿地落在對岸一片高高低低的魚鱗瓦上。誰家屋檐上放著一盆茉莉，三朵五朵小白花開得很憂郁。

她說，你收到我的信了？

他看著她的面孔，點點頭，都什么年代了，還寫信？

她說，我還是喜歡寫信——從前，我是經(jīng)常給你寫信的——再說，我不給你寫信怎么辦？我只有你的地址，又沒有你的手機號和微信。我還是喜歡寫信，慢一點，不要緊，又不是什么急事。我不急的，就讓信在路上慢慢走好了，你總會收到的。

他說，你瘦了。

她和他面對面坐下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小巧白皙，長長的黑發(fā)安靜地垂在細(xì)瘦的肩胛上。她看了他一眼，他的臉有點棕色，他正在看窗外暮色。鎮(zhèn)子外是一片鄉(xiāng)野，籬村上仍然有炊煙在升起，升起來又落下去，籠罩在河面上。河灣里浮著柳葉一樣的烏篷船，船頭默立著黑青色的魚鴉。

她說，我其實給你寫了很多信，都沒有寄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這一封就寄出了。

他說，我不在家，出差了。信是她收到的，她拆開看了。

她說，她會讓你過來？

他說，會的，是她讓我過來看你。她早就知道我們以前的事，看過你寫的一札信，我都留著。她哭過，那是很早的事了。那時她正懷著小艾，哭了一個晚上，她要走。她沒有父母，能上哪兒去？

她眼里噙著一滴淚，小艾好玩嗎？

他說，已有十個月了，一逗她就笑，是個愛笑的小女孩。

閣樓內(nèi)一片寂靜，木板地坪被拖把擦出好看的松木紋路。蚊帳低垂，屋角燃著一炷線香，青煙裊裊。糊了白紙的墻上，有一管簫，紫紅的顏色，是他們從前常常吹弄的。

他把簫取下來，用手擦拭著，你吹簫吧？

她說，你送我的，你把它帶走吧。

他說，我?guī)ё吒墒裁?？我買了送給你的，你不是喜歡聽簫嗎？

她說，你為什么要買簫送給我？買這種哭泣的東西送給我？你是不是當(dāng)年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這么一種結(jié)局？

他說，我沒有想過，我只是喜歡聽簫。

他放下了簫，天色已墨黑一片，窗下河流上有點點漁火，對面餐館酒樓一串串紅燈籠亮起來，倒映在水中，一晃一晃的。她突然想起他們還沒有吃晚飯，屋內(nèi)又沒有任何吃食，她伏到窗前，沖漁船喊，有沒有捕到蝦子？

漁人答，你運氣好，青蝦有啊。

她放了二十塊錢在籃子里，用繩子綁著籃子吊下去，很快就吊上半斤活蹦亂跳的蝦。她剪著蝦芒，青蝦只只細(xì)嫩鮮活，一肚子飽滿的籽粒。

他看著她，不時將跳開的蝦子撿起來，歸攏到一起。

她說，他來我家那天，雨也是這樣，下得好大好大。

他說，他是干什么的？

她說，在外打工，打了很多年了，年紀(jì)也老大不小了。他不好看，也不丑，就是普通人。我都三十多了，我媽天天吵，還會哭。我再不結(jié)婚，她要得神經(jīng)病了。

他說，那你就結(jié)吧！這種老實男人，對你會很好的。

她說，他長年在外，我要跟他一起出去，就要離開這個小鎮(zhèn)。我們在一起吃了一次飯，講了不上十句話。有時看著他寬寬的厚實的背影，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這個人好像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他問，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

她說，正月初八訂的婚，結(jié)婚還不知道哪天呢。他有事從不跟我說，直接跟我媽說，我媽也是。有時候他們在小聲說到結(jié)婚的事，我聽著也就聽著，好像他們在講一個外人的事，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他看著她說，你還是早點結(jié)婚吧，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

她說，我不要。

她呆呆坐著，半天才打開煤氣灶炒蝦子?？粗r子一只只變紅，她說，我一直靠回憶打發(fā)日子。過去的事，總是難忘。

他問，一些什么事呢？

她說，你都忘了？我都記得。我記得那年我們讀初三，騎單車出去春游。經(jīng)過一道陡坡，騎車很累，突然來了一輛拖拉機。陳家橋一手扶龍頭，一手抓緊拖拉機車箱上的擋板，借拖拉機的力上坡。突然單車不知怎么被掛住，被拖拉機拖著走，嘎嘎響。我們嚇呆了，而拖拉機司機完全不知道，眼看就要出事。你發(fā)瘋一般猛踩自行車沖上去，一躍而起撲到陳家橋身上，你們倆滾落在地。幾乎與此同時，單車卷進(jìn)拖拉機車輪下，好險啊。

他說，多少年了，你還記著這些小事？endprint

她說，小事？這是小事？你飛身上前撲救的樣子，我一輩子忘不了——你膽子怎么那么大，你不怕啊？

他說，我沒想那么多。

他們吃著飯，沒有一點食欲。門外有響動，開門一看，是幾個探頭探腦的婦人。她笑一笑，說，進(jìn)來吧， 是我老同學(xué)。她們幾個支支吾吾地走了。她笑笑，說，她們就是這樣，她們總是這樣。

他倆又無話說了，燈光靜靜地照著兩個人。一只蝴蝶飄飄忽忽地飛進(jìn)來，手掌一樣大，美麗異常。他們并不驚動它，看著它又從窗口飛出去了。

他說，你們這條老街，現(xiàn)在成景點了。

她說，白天人太多了，晚上好一些。

他說，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

她說，我不要。

他說，你吹簫吧，我多少年沒有聽過了，現(xiàn)在也沒有人吹簫了。

她想了想，說，那好，算是我最后一次吹簫。

她拈起簫，貼近唇邊。接著，幽怨的聲音就響起來，像一縷煙裊裊而升，像一滴淚悄悄滑落。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見一只孤獨的杜鵑，在暮春時節(jié)，啼鳴著飛過河流與村野，滿嘴是血。雨還在瀟瀟地下，這一夜，他就宿在小木樓上。她看著他一件件脫去衣服，蓋上被子。她就坐在床旁，他們心地澄明，沒有一點欲念。

他說，你睡哪兒？

她說，我睡樓下滿枝那里，我去了？

他說，你去吧。

她忽然伸手撫摸他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溫暖。她撫摸著他身上那件藍(lán)色的羊毛衫。

他說，還是你親手織的。

她說，袖口都破了，是到我這里來，特地穿上的吧？

他說，瞎說，天冷了我就穿它，不然它怎么破了。

她找來一根鉤針，將袖口重新織好。然后說，我去了。

他說，你去吧。

她替他蓋上被子，放下蚊帳，熄了燈。黑暗中，他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她無聲地掩上門，下樓了。樓梯吱呀吱呀響了一陣，又復(fù)歸寂靜。夜雨淅淅瀝瀝的，似乎又大了一些。鎮(zhèn)子西頭寺廟里，木魚一聲接著一聲敲。

次日早晨，她送他去車站。她說，你把簫帶走吧。

他說，是買了送給你的，我不帶。

她說，可是，我還能吹它嗎？

她幽怨地看著他。

他們出了小樓，雨還在下。雨巷空空的，青石板路讓雨水洗得很潔凈，光光的，可以當(dāng)鏡子照。游客還沒有出現(xiàn)，街上沒什么人。迎面走來了一位村女，手里提著一籃子雪白的梔子花，花香淺淡，若有若無。她買了三朵。一路，他們不再說話。他為她擎著那柄深紅色的油紙傘，她始終低著頭，將臉貼在桅子花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