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卉
掛錢
這次在林淑麗老師那里竟然看見了“掛錢兒”,熱淚立刻便充盈了我的眼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凜冬之下的北方,熱火朝天的大年。爸總會買了成沓的五彩掛錢兒,在年三十兒的上午鄭重地貼上。那掛錢兒有紅、黃、藍、白四色,我家貼單數(shù),再加一張紅。
林淑麗老師從臺灣來,在《漢聲》雜志工作了將近三十年。林老師愛這里,退休后她回來專門負責文創(chuàng)(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品的銷售,她的愛會體現(xiàn)在每一處的細節(jié)。我們在這邊看了年畫看窗花,看了對聯(lián)看門神,她那邊早已煮了水,泡上臺灣今年的新紅茶。怕我們上火,又加了昆侖雪菊來調(diào)劑。早在1980年,《漢聲》推廣的古老結(jié)繩技藝“中國結(jié)”就流傳甚廣,之后每年的民俗創(chuàng)作都備受關注。這次的年俗作品“大過狗年”“一團和氣”、三星斗方和八仙對聯(lián),每一樣都令我贊嘆不已。今年的窗花剪紙是蔚縣刀刻“福狗報春”,襯著黑色卡紙非常的亮眼。林老師想得細致,專門裁了大紅的紙,每份筒裝的剪紙里都給卷上一張,以示吉慶。那大紅的紙是傳統(tǒng)的工和料,扎實帶勁兒,全套的掛錢兒就用這樣的紙張,手工刀刻因此增加了工時,當然作品也因此更加像樣。紅色紋樣、經(jīng)典手法,掛在他們里間的門楣上,看著喜氣,低頭會心。
掛錢兒原本是掛箋,因為有著相互交疊的古銅錢圖案而叫成了掛錢。它的貼法是有講究的,需得貼在對聯(lián)橫批之下。
我家的對聯(lián)跟別家不同,是我爸自己寫的,爸的祖爺爺在清代做過黑龍江將軍、撫遠將軍、江寧將軍,有些家族傳承,爸這一輩的男孩大多尚武從軍,只有爸喜好讀書,性情散淡,一手狂草上得臺面。對聯(lián)是臘月二十九就寫下的,提前買好的紅紙裁剪規(guī)整,方桌上鋪平,飽蘸墨汁一揮而就,末了再寫上幾個大大小小的“?!弊謨骸β?lián)房門院門都要貼,天增歲月,福滿乾坤,五張一套的掛錢兒整齊排列,莊重地和橫批貼在一起,上下四個相互疊壓的古銅錢中間,云紋字畫呈現(xiàn),底邊犬牙穗頭隨風獵獵。偶爾有的年份,大年在立春之后,房檐上厚厚的積雪融化滴落,又凍結(jié)成冰,結(jié)成一排排的冰溜子掛在檐下。透過冰溜子看過去,橫批、掛錢兒鮮亮無比。
門神
剪紙
粘貼的糨糊是用面粉熬制的,盛在小菜盆里,還沒放涼時我會去偷偷抹一指頭在嘴里,有一點甜絲絲的。刷糨糊是我的活兒,爸貼春聯(lián)我貼福字,里屋門要貼,外屋門要貼,窗戶外的閘板上要貼,存放雜物的小倉房門上也要貼。小倉房是天然的冰箱,推開門去,里面凍著一蓋簾兒一蓋簾兒的餃子、餑餑、豆包、黏豆包,都是在臘月里做好,能從大年初一吃到十五。多數(shù)還會有牛肉、羊肉、魚和半爿豬,地上的麻袋鼓鼓囊囊裝著凍柿子凍梨。倉房門口,壘放著小半院子的木板和柈子,院當中一口暖窖,里面堆放著白菜蘿卜土豆地瓜,一冬鮮菜。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的樣貌就這樣充斥到了心田。
吃是非常隆重的事,爸會提前拉出菜譜,定下年三十兒和大年初一兩個晚上的飯菜式樣。爸只在過年時掌勺做菜,出手便是不同一般,他會做經(jīng)典的櫻桃肉、溜肉段、蘿卜丸子、拔絲地瓜……年三十兒的菜有十幾樣,油炸、炒菜居多,大年初一會有各式燉菜,一定會有魚放在魚盤里擺上桌面。年三十兒開始用嶄新的筷子,杯盤碗碟兒盡可能成套搭配,圓桌面上換了新裁的塑料桌布,束之高閣的香檳杯子要拿下來擺上。三十兒上午姐姐們會各自分工,擦洗出亮光兒,我會作為下手跑來跑去,路過灶臺,媽坐在這里炸著土豆、地瓜,順手會塞一塊到我嘴里,不一會兒就吃得臉巴子油光光的。
這次專門來找林老師,喝茶辦年貨,聽她講《漢聲》的故事?!稘h聲》雜志創(chuàng)辦于1971年,團隊來自于臺灣,他們用46年的時間發(fā)掘民間文化,保存了那些伴隨我們這一代人成長的珍貴記憶。他們這里像民俗館,隨時都能感受到腦海中的種種印跡。編輯部門外的走廊上貼著大幅年畫,都是從《大過狗年》的海報書里裁下的,竟然有八十年前旗袍美女抱狗的“月份牌廣告畫”、工筆重彩唐代貴婦戲犬的“簪花仕女圖”,還有一張收集了近兩百張狗圖的“狗文化圖錄”,用巖畫、彩陶、文字、泥塑等不同的材質(zhì),記錄了狗和人類友好相處的樣子。里間屋里,放泥人兒的玻璃陳列柜空著,說是泥人兒本尊正在外面參加展示,大幅的照片呼應在墻面上,姿態(tài)生動。編輯們的工位擋板上掛著木雕掛件,貼著各種民間刺繡和剪紙的圖樣。雜志創(chuàng)始人黃永松老師外出開會去了,我們在他辦公室門口看到整面墻的大幅門神,地上青花的小徑和他門邊的墻面裝飾就好像一條民俗文化的路徑蜿蜒。一切似曾相識,盡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寫對聯(lián)
往下一層喝茶去,那里是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的銷售部門,貨架上土布、風箏譜、剪花娘子庫淑蘭的系列作品,擱板上碼放著《漢聲》雜志書。這些年,《漢聲》出版了200多期系列雜志書,涉及中國民間文化和藝術的各個方面,來自于土地的往事。他們的一套民居建筑系列,打開就是從前的生活。我在當中找到了一本《女紅》,一下就想到了媽媽的手藝。
我在此處流連,也在此處回憶。
我的媽媽擅長縫紉,我們的新衣她自己動手做,不用花手工費,料子可以買得好一點。新衣是俄式的洋裝罩衫,娃娃領嵌上花邊,前襟捏褶兒,后襟裁出弧線,口袋是工藝復雜的鑲邊捏褶兒摳兜兒,媽會先用手針把整件衣服縫合好,再用縫紉機細細軋過。媽挑的布非常好看,有時是天藍,有時暖粉,褲子各自搭配,深紫或是粉灰。喬其紗的發(fā)帶也是用媽挑來的布頭做的,比街上買來的不知要大氣多少。姐姐們也會做手工,大姐能繡花,三姐織毛線,選色搭配透著靈氣,二姐有手刻窗花的絕技,她的絕不在技巧,而是工具,一沓紅紙鋪在玻璃板上,手持一把刀柄嵌進筷子的小手術刀,迅速地就刻起來。媽說,過年就是過孩子。那孩子多半指的是我,姐姐們年長,我的配備最為周全。
年夜飯吃過,姐姐們會幫我換上新衣,把頭發(fā)用新發(fā)帶束起,小皮鞋擦得锃亮,收拾齊整,出門撒歡兒去。最好玩兒的是打著燈籠到處游蕩,老爸找塊方木板,中心朝上釘根釘子穿上蠟頭,四邊擰了鐵絲上來聚攏在一起纏上木棍,就是手提燈籠的骨架。罐頭瓶子用開水一澆,底兒就會掉下來,套在鐵絲骨架外面,就是防風照明的燈籠。年三十兒的晚上,我便拿著出門走街串巷,家家門口大紅燈籠一掛,路面上到處都映照得紅彤彤的。有一年,爸割出幾塊長方形的小玻璃片,竟然用醫(yī)用膠布給我粘出一盞六面型的宮燈來,我出門沒多遠,一腳踩在冰上摔成個破燈籠,深深地沮喪了很長時間。
《漢聲》出品的春節(jié)系列文化產(chǎn)品
《漢聲》狗年海報
《漢聲》在北京的一個居民區(qū)里,安隱于市。堅守品質(zhì)并不容易,林老師說,曾經(jīng)是童書的出版銷售養(yǎng)活了《漢聲》,她的孩子就是在《漢聲》的童書里長大,品格獨立完善。茶桌身后的擱板上,有一整套漢聲的《中國童話》,每月一本,每天一則,有節(jié)日傳說、民間神話、歷史故事。《漢聲》已經(jīng)出了英文版《ECHO》,從中國人自己的角度,用英文向國外介紹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但是這套童書一直沒有做翻譯版本,林老師說,漢聲創(chuàng)始人吳美云女士一生力求完美,直到她離世也沒有遇到可心的譯者來翻譯《中國童話》。打開吳美云女士裝幀典雅的紀念圖冊,看著那些專注于工作和交流的照片,一種敬意油然而生。
前人留給后人的多是美好的傳承。
過年有好吃好穿好東西,爸是在意和講究的,在他心里,在旗人家的樣貌和禮數(shù)一直沒變,多了這些講究,我們的年過得有模有樣兒。那是埋藏在我記憶深處漫漫長冬最歡樂富足的時光,有滋味的日子,珍貴的團圓。
匱乏日子里家人格外的愛護和供給,滋養(yǎng)了我對好日子好物件的追求。離開家門的我很快成了家,過著我的日子我的年,守著我們自己的小團圓。
那是六年還是七年之前呢?我在“例外”品牌的店里看到了庫淑蘭的“剪花娘子”和筒裝的一對門神。打開一看,評書里的秦叔寶、尉遲恭憨態(tài)可掬,躍然紙上,從此我們自己的年便有了心底的模樣。
跟《漢聲》結(jié)下的緣是每年必請的一對門神,鐘馗、武將、文官門神、女官門神……一年一個樣兒。日子紛繁忙亂,我的剪紙和門神都是從“例外”品牌門店和《漢聲》網(wǎng)店輾轉(zhuǎn)而來,但打開包裝,我能感受到用心的痕跡。以物相知,有如高山流水般的情誼,直接撫慰了我內(nèi)心深處獨自飄零的一聲嘆息。
年的樣子于我,是追憶,是念想兒,更是祝福和期盼。
謝謝這些好東西,裝點了我們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