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曉磊
(本書內容橫跨了從南北朝末期到唐朝的四百年歷史,既沿著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軌跡,又不拘泥于此,作者緊貼大唐的歷史,加以豐富的細節(jié),把詩人們當成一個個鮮活的人來講述。他們也“刷著朋友圈”,喝酒擼串,在人世間策馬奔騰。)
唐詩里面有一種詩,叫做炫富詩,比如李白先生那首著名的《將進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p>
看看,好好一件貂,居然脫了拿去換黃湯喝。于是問題就來了:李白真的這么有錢嗎?
唐代大詩人里,李白的收入情況一直是筆糊涂賬。他總是大把大把花錢,卻沒有什么進項。
在寫《將進酒》之前,他最大的一筆收入是被皇帝唐玄宗買斷工齡,下崗回家,學名叫做“賜金還山”。這一次買斷工齡得了多少錢呢?五百金。也不少了,夠買半件貂了。問題是李白他沒要——“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
給賞錢不要,收入從哪里來?李白大多數時候一不種地,二不做官,三不經商,成天帶著把劍天南海北亂竄,怎么有錢買貂?唯一的解釋是——娶了富家女。
李白至少有三次婚姻,其中兩次都是倒插門,新娘都是富婆。
他第一次結婚,新娘是湖北姑娘許氏。女方家是高門望族,祖父當過左相,曾祖父是開國皇帝李淵的同學,后來封了公爵。
李白的最后一次婚姻,新娘姓宗,是前宰相宗楚客的孫女。當然,宗楚客犯了政治錯誤被殺了,家境已不如前。
注意,我可沒說李白娶富家女是為了錢,他肯定有多方面考慮。但不管怎樣,他的婚姻總體不太幸福。千金裘里的辛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公元741年,30歲的社甫終于脫單了。他的岳父姓楊,是一名朝廷干部,職務叫做司農少卿,級別是從四品上,相當于副部長,或者部務委員。
楊小姐比他小11歲,要是今天,像這種年齡差距,杜甫應該叫人家小甜甜才對??墒嵌鸥Σ欢彀吞貏e不甜。他稱呼楊小姐,統(tǒng)統(tǒng)是一個特別沒有美感的詞——老妻。
“老妻書數紙”“老妻憂坐痹”“老妻寄異縣”……好像根本不知道到底誰更老一樣。
偶爾地,楊小姐也問他:朋友都說你的才華高得不得了,就不能給我寫幾句情詩什么的?
杜甫撓著頭:“詩,我寫倒是會寫,可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放在你身上也不合適啊……”
按計劃,他努力準備著考試,爭取進步。
考試的場面十分隆重,氣氛十分莊嚴,程序十分完善,尚書省長官親自主考,御史中丞監(jiān)督,煞有介事。杜甫同學認真答完了詩歌、辭賦、策論等所有題目,覺得發(fā)揮得不錯,交了卷,靜靜等待著成績。
許多個日夜的翹首以盼后,榜單終于公布了,杜甫等人一擁而上去看,發(fā)現結果是:一個都不錄取!是的,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陛下,大喜呀!”宰相李林甫拿著這份錄取結果,跑去找玄宗皇帝,說:“您看,一個人都沒錄取,這說明什么?說明野無遺賢啊!您瞧咱們的組織人才工作搞得多出色!”
“是嗎?那好啊!”玄宗皇帝正在打馬球,心不在焉地答道,然后一縱馬:“得兒……駕!”再次投入比賽。
幾年后,“安史之亂”爆發(fā)了。
杜甫帶著一家人逃跑,逃到陜西一個小山村里。
安頓好了妻子,他出去尋找組織,想看看有什么出路,結果迎面碰上叛軍,被抓回長安。于是,他和妻子、孩子隔著300公里路,從此不能見面。
一個孤寂的晚上,他抬頭看著月亮,想起了她,不禁淚眼模糊,拿起了筆,在膝頭寫下了八句詩,題目就叫做《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小時候讀《月夜》,不相信這是杜甫的作品。一個滿臉胃疼相的老家伙,怎么會寫這樣纏綿的詩呢。
可是這千真萬確又是他寫的。“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每一個字都是他寫的。
他以為自己不會寫情詩,她也以為他不會寫情詩。但是亂世之中,他揮筆一寫,一不小心,就寫出了整個唐朝最動人的一首情詩出來。
我們來聊一聊唐初很重要的一家人——山西龍門的王家。
王家的族長,名字叫作王通。他大約比隋煬帝楊廣小15歲,比唐太宗李世民大14歲,正好是他們中間的人物。他是隋末的一位教育家、儒學家,曾立志要續(xù)寫儒家的六經——《詩》《書》《禮》《易》《樂》《春秋》,據說還曾經見過隋文帝,投過簡歷,沒有受到重用,這才回家專心做起學問來。
王通還有一個特點,特別不待見詩人。他堪稱是隋末唐初評詩第一毒舌,曾經拋出過一段驚人語錄,把晉代以來百年間的大詩人、大文士踩了一個遍:
謝靈運?小人!他寫東西太傲慢!沈約?小人!他寫東西很浮夸!劉孝綽兄弟?是鄙人也,他們的文章淫;湘東王兄弟?是貪人也,他們的文章太繁;謝朓是淺人也!他的文章太膚淺……
然而王通家族卻出了個大詩人——孫子王勃。
王勃對這個古板嚴肅的祖父是什么態(tài)度?答案是:很矛盾。在他短暫的人生中,確實曾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埋頭整理祖父王通的著述,梳理儒家經典。他寫了《續(xù)古尚書》,給祖父的《元經》《續(xù)詩》《續(xù)書》都作了傳、寫了序,還撰寫了《周易發(fā)揮》《次論語》《唐家千歲歷》等著作。從這一點看,王勃算得上是王通的好孫子,為其祖著作的流傳做了很大貢獻。
可有趣的是,一到了寫詩的時候,王勃就把爺爺的那一套拋之九霄云外,仿佛是上課時滿臉認真,可下課鈴一響就第一個沖出教室的頑童。
他“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鷹風凋晚葉,蟬露泣秋枝”,是激揚了什么正道呢?他“徘徊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豐茸”,承載的又是什么正道呢?
翻開王勃現存的詩歌,完全看不出他投身儒家道德說教的真誠,反倒證明了他追求文藝美的天賦。他最能打動我們的,是他的文采和真性情。他比有唐以來任何一個前輩詩人都更能發(fā)現自然界蕭疏遼闊的美——“亂煙籠碧砌”“山山黃葉飛”,人人眼中有此景,卻人人筆下無此詩。這些都和他自己標榜的“激揚正道”沒有半點關系。
從這一家子的人生選擇,我們能窺見唐初的氣象:開放的選擇,多樣的可能。這才有可能不經意間攪出一個文藝的大盛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