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張耳的詩歌,可能是編者喜歡的一類。她的意象使用相當(dāng)嫻熟,比如這樣的句子:“從天而來,月亮耐心地成就那么一局/好棋”“萬物低垂的果實/像早已被抓走的格言”它有一種高貴而優(yōu)雅的知性。她斷句和結(jié)篇的方式,往往產(chǎn)生奇特而美妙的閱讀空白:她通過語調(diào)留白,這讓人不由得想起狄金森。然而同時,她的詩歌也相當(dāng)視覺化——這是現(xiàn)代詩歌最值得稱道的特點。更重要的是她詩歌中的聲音和意象是天然融為一體的,它們一起構(gòu)成了詩歌的完整性和生命豐富的感受和經(jīng)驗。
遠(yuǎn)心的詩歌給讀者的感受可能是這樣的: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抒情性。關(guān)于后者,編者是懷著欣賞的眼光來看的?;蛟S是長期草原生活經(jīng)歷,詩人將這種經(jīng)歷內(nèi)化為生命意識,并烙印在詩中。正如廣闊的塞外草原,她寫下的詩,也帶有草原的脾氣。她用詞野性而火爆,有著粗礪之美——與時下流行的詩歌在對比中可以見出這種差異性。遠(yuǎn)心詩歌中的意象往往是鮮明而對比強烈的,諸如黑暗與光明。而她也不憚使用一般作者不敢使用的大詞:大地、蒼穹、寒冷……甚至,連時間,她也不憚于大,比如“千年”。這些足見她詩歌的大氣——充沛的生命力。
夢亦非的詩,放在當(dāng)下,放在全國范圍內(nèi)——也算非常有特點了。他的詩有極強的實驗性,這一點讀者一看便知。這組詩,標(biāo)題“莊子與畢達(dá)哥拉斯”,是詞語的強力扭結(jié)并置。東西方兩位杰出人物放在一起,形成很大的互文空間。事實上,他詩歌的對話特點也印證了這種互文猜想。這組詩的每一首,都是莊子的名作。在莊子那里是寓言,而在這里,詩人用一個斜杠,比如“逍遙/游”,將詞語拆解,很明顯將莊子的寓言性消解了,這是一種反寓言的寫作。詩歌中的句子、詞語,都是符號指向自身,體現(xiàn)了詩的游戲性和虛構(gòu)性。要提請讀者注意的是:夢亦非的寫作,似乎與當(dāng)下包含有歷史意識的倫理化詩歌實踐有意地走向相反的方向。他的詩的觀念性和創(chuàng)造力是無需贅言的。
龍少的詩歌感受性很強。在我看來,感受性,是從第三代詩歌的語感詩學(xué)而來。龍少注重身體的感受,而并不拘于寫作是否必須是口語?!锻須w有雪》一首,即包含了這種具有身體性的感受。在此基礎(chǔ)上,她的詩歌體現(xiàn)了美麗的“輕”。從語言學(xué)看,詞語指向有三種情況:詞語指向自身(語音中心主義的),詞語指向基本義,詞語意指意識形態(tài)。龍少偏向第二種,雖然她的詩歌體現(xiàn)出了迷戀聲音的一面,但她的意象很清晰,而且萬幸,她沒有滑向意識形態(tài)——諸如政治,或道德倫理,更沒有掉入形而上學(xué)的坑里。
——李彥麗
張 耳
張耳,生于北京,在美國生活多年。寫詩,寫劇本。有詩集《沒人看見你看見的景致》《水字》《關(guān)于鳥的短詩》《山緣》《水與城》《黃城根兒·一溜門兒》《這還不是早晨》《離你最近》多部。從事中英詩翻譯,合作主編《別處的集合——中國當(dāng)代詩選》。曾參與《一行》《詩象》等海外詩刊的編輯,并獲2013年《海外詩刊》最佳女詩人稱號。
湖水一樣的
菊是湖水一樣的菊。天空依舊
在我們頭上運送早晨
不偏不倚的記憶——
夜拋開悲傷,把瘟疫的自行車
連帶騎自行車的人
丟在一旁,野獸逃出籠子,即使
蝴蝶和蟑螂細(xì)微的最后年華
已被草叢吞噬,你全部歌聲
焚燒一個個日子,在茫茫火焰的灰燼中
向我們索要不一樣的東西——
那就看看這園子吧,如今
秋天的節(jié)拍
從天而來,月亮耐心地成就那么一局
好棋:通過樹杈,桌上羅列的瓶瓶罐罐,對比
后面的羽毛撣子。圍觀者一團漆黑,相信
這不過是一場倉促的賭博,不想知道
消息的由來,生與死,后面的后面。那些
被壓榨的人又在胡同里販賣
奇跡。萬物低垂的果實
像早已被抓走的格言,像滾動的石頭
通過風(fēng)傳達(dá)一條秋天的節(jié)拍——
蟋蟀緊張打擊噼啪作響。勝負(fù)
不在話下:
不會有蟲子。夜,那么亮!
事與事的樣子
被天空冷落的雨太早地聽見
閃電擊碎前小麻雀最后的表達(dá)——
叫了叫,不知道飛向何處。樹等了
很久,雨也等了很久。這個秋天太遲:
絲瓜纏繞,螞蟻狂奔,蚯蚓畫符
閃電熄滅后漆黑的墻上,流淌著時間
花開結(jié)果的經(jīng)過。詞語如此遙遠(yuǎn)
不是去年,也不是前年
沒有聲音。而事與事的樣子
還是一塊低一塊高,盡管
天邊云朵眺望地上這顆卵石
命運,等了很久,人們。
埋在土里的春天
意外的事情藏匿著健忘的雪,一夜間
青草抖擻精神,陽光閃爍
風(fēng)在河邊走著
都是新的,千樹萬樹
事物和灌木。桃花真是好
最初的野菜真是好,河開的日子
每一片葉子告訴風(fēng),雨
是池塘的根據(jù),土
是枝丫的根據(jù),枝丫
是桃花纏繞的根據(jù)。七九,七九
埋在土里的春天
遲早要發(fā)生。多么清澈
時光的計謀真是好!
虎女
離開這里,在跳動中
擺下一張桌子。披虎皮
打手機,詩意落空
為年幼的后代找靠山
叢林伴侶
終身,或短程都行。
我們只剩下留言機:
空白或者沉默,是春天
拖泥帶水的色情——
把殘酷誤認(rèn)為浪漫
顯然致命。設(shè)想的嫩刺能不能
就著毛毛雨磨成利爪?
隔墻詠經(jīng)
八戒,十戒,唱法號
不聽也聽得見。他們走了
還有你,過路客除了離開
或者包進入肉包子
難有另外的可能。
討論游戲機,再把頭發(fā)剪得
像男孩,天足,或一對小腳
緊走,笑一笑
笑一笑讓人新鮮。
淺淺畫眉,之后
撲下火車。(那是另外一個故事)
你說為什么?安娜·卡列尼娜?
“媽媽你不聰明!”
希望你比我聰明,在這張
什么都可以寫的白紙上
什么都不寫。空白鋪開
如沉默裸出犬齒
你讓我無法回避。
顯然,你已經(jīng)
還是紅襯衫,還是不系扣
站在參加晚會的行列中
不講話。我們總是不講話
只有眼神和其他器官
交換位置。像這杯涼水
灌醉我,假裝在今夜
相愛,露出本相,寫下種種
明晨讓我難為情的纏綿。
火雞種子
有漏種子
無漏種子
能,作用,信息
決定心里動勢的習(xí)氣等等。
本有,新熏
頓悟,天上掉餡餅等等。
什么都可以是種子
那感恩節(jié)的火雞
那不干不凈的我們
也一定是種子?漂在海灣航道上
拾垃圾?前人的垃圾
前面人的垃圾。最近,今天
我已經(jīng)把時間和空間攪成
一碗玉米糊,去喂火雞
暗棚里睜大眼睛。
拔毛之后,在死的
胸脯里扎針,注入生理
鹽水和純菜油??臼斐园?,
化學(xué)的我們,人工的我們
藥味,添加物。我們
絕大多數(shù)不都在醫(yī)院出生?
沒有歸田的選擇。
也沒有叢林。正面講法,我們已經(jīng)
走出來了。走向世界。坐在這樣一個
結(jié)局的餐桌旁,為心里的海鷗
俯瞰窗外的水勢,睜大眼睛
扎猛子抓魚。也許也能抓住藏過
眼睛的核潛艇?不是象征
是核潛艇不被你看見,
在太平洋深水港,進進出出。
細(xì)雨蒙蒙。有點冷。
桌子怎么擺,看你怎么看?
塑料松樹,小松塔,錫紙
雪花。餐刀脫手掉在地上
會有沒請的客人來?量杯,平鍋
大碗小碗,細(xì)碎調(diào)料,橄欖油
料酒,長圍裙。一刀,兩刀切肉
磨胡椒,撒鹽,再用細(xì)繩
把片好腌好的小牛肉卷成一卷
捆好。吸管量出你要的全部。
沒底兒:奶油汁,紅燒汁
酸酸檸檬汁。奶酪一把
香氣上升。加不加碎冰?
油紅了,火候到了
下鍋,
劈——劈——啪——啪
下班
街上,車稠起來
匆匆走過的人,背著的背著
抱著的抱著,提著,挽著。
狗。鄰居回來了,鑰匙開門。
慢跑者穿了過長的短褲
晃出樓。
生活重新開始,人人一臉和氣——
菜香,和送飯的小伙。
晚間新聞把白天發(fā)生的事
炒作一通端上桌。太陽下班
孩子們成群出動,叫、笑
樹與樹蔭相親相依
夢開始成真。
從長翔號看川江
緩慢推開的鏡頭
一幅不盡的畫卷:梯田、山莊、牛
在河心島吃草,樹,一畦畦
勞作,一行行故事
夕陽下
分辨不清。
當(dāng)然還有船,吃水很深的
夢,落在我們后面。
去找,找內(nèi)心以外的真實
愛?工業(yè)煙塵
擦亮一雙多情的眼睛。自作
多情?向外看,水面
背叛既定的模式——
看見自己
在同一月亮下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