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宏
大鍋菜,是北方一味常見飯食。論家常,是家常得不能再家常;說大氣,也大氣得不能再大氣。待客,宴飲,幾百幾千人的場面,能完美應承的,大約只有大鍋菜。小規(guī)模聚會,尾聲上,一小碗大鍋菜,賓主優(yōu)雅吃畢,也不會怠慢了客人,辱沒了主家。
如今,大鍋菜之大,已不單指鍋。生活日漸優(yōu)質,飯食的質量上去,數量下來,家家戶戶鋼精鍋的尺幅日漸縮小。那“大”,實在是說這飯食的氣韻之大。
我對大鍋熬菜有興趣。一年下來,總會不時選擇一二適宜的時令菜蔬,跟慣用的那幾樣食材,豆腐哇,海帶呀,菜丸子粉條、五花肉之類,配配搭搭,葷的素的,千的濕的,翻來覆去,不分你我,咕嘟嘟熬煮一頓大鍋菜,吃起來很鮮很補很愜意。
能不能熬煮一碗出色的大鍋菜,是北方大廚一道考題。唐魯孫說自家雇廚子,先拿雞湯試其文火,再拿青椒炒肉絲試武人菜,最后拿蛋炒飯,試人家是否是真正的大手筆廚師。到北方,蛋炒飯換做了大鍋菜。
大抵說來,大鍋熬菜,仍屬平民飯食。熬菜的做派,大多不屑于儀表、風度;一味的紳士,不僅少韻味,更少底氣。西風凜冽的寒冬天,鄉(xiāng)場胡同里幾百人一起吃菜,只吃得面前一團白霧,額上一溜兒細碎汗珠,那才叫北方“氣韻”!紅白喜事過完,大鍋菜剩余不少,拿碗盆盛了,送左鄰右舍,這家一碗,那家一盆。被送的人家,會很光彩,那不是飯菜,是威望。
大鍋熬菜,不等于大出溜兒,同樣斟酌刀工和火候。想想,動輒上百斤菜蔬,菜板上,噼噼啪啪一溜兒雨點,切段兒剁片兒,不寬不窄、不薄不厚、不長不短、不粗不細,真是揮毫潑墨的大寫意;各種作料、食材,要依時下鍋,靠觀察琢磨,其沉吟功夫便是工筆細描溜邊沉底小尺幅手札。
那天下菜系,盡管流派紛呈,無非兩個極端。一是至純至粹的原味,甜,就甜得悠遠深邃;辣,就辣得人仰馬翻;清,就清出一股高雋、飄逸。另一極端,是糅合各種繁復滋味,越復雜,越不可思議,越好吃,越耐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死纏爛打,彼此滲透。大鍋熬菜,便是后一路貨色,靠它糾糾纏纏的復雜味覺,讓人著迷。
時下快餐流行,大鍋熬菜與此類“流行色”勢不兩立。它的滋味里扎下了傳統(tǒng)文化的根,管他美式日式韓式麥當勞肯德基,我自沉潛下來,靜心熬煮。咕嘟咕嘟,大火猛攻文火細燉,一番猛攻細燉花樣燉,粉條烀得站不住腳,海帶軟得挺不起腰,肉塊、排骨眼見得徐娘半老松弛下來,但豆腐還是那個豆腐,白菜還是那個白菜,冬瓜吧,懨懨若大夢初醒的懶嬌娘,一切斐然,一切融匯。
熬菜是大家氣派,看似中庸平淡,內中滋味,品也品不完。因此,大鍋菜,是有故事有閱歷的老人家。
其實,大鍋菜的風度里更長于包容,不管高貴大雅還是低賤流俗,在大鍋熬煮里,盡可釋放個體特征的萬千機宜;與同煮諸友彼此滲透,彼此成全,混沌意味十足,大同意味十足。有聲有色,雅俗共融,兼收并蓄,一碗傳統(tǒng)文化大鍋菜。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