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影
如果一切順利,35歲的王建峰將迎來第四個腎。10年前,母親將一個腎贈予他,如今父親還要給他一個。
他是西安一戶農家“最聰明的”小兒子,長大后又進了寶雞市一家省級事業(yè)單位,當了技術干部。他成了一個小家庭的頂梁柱,一個一歲女孩兒的父親,但疾病拖著生活一直下沉,讓他變成這個國家1.2億慢性腎臟病患者之一。他拼命掙扎,時常有“溺水的感覺”,生死關頭只能回頭求助于父母的血肉之軀。
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到2015年,每年每150例等待的病人中,只有一位能最終獲得腎移植。這樣的機會,他被贈予了兩次。
10年前,母親蘇芳俠作出捐腎決定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那時,打籃球突然暈倒的二兒子被確診為腎衰竭晚期,而“這個家丈夫和大兒子都是頂梁柱,不能倒下,看病欠的十幾萬元還需要丈夫和大兒子拼命干活掙錢去還”。
2017年6月,老兩口接到兒子在家中暈倒被送往急救的電話,去醫(yī)院的車上沒人崩潰,也沒人說話。他們已經隱隱有預感,那顆腎換來的平安歲月快到期了。
出院后,王建峰小心生活。他需要時刻關注身體內的水分。一小口水10到15毫升,慢慢咽下去,一天最多50口,再渴也扛著——代謝功能太差,多了排不出去。他保持著情緒的平穩(wěn),因為血壓太高一不小心會“爆血管”。
父親王萬保要求貢獻出自己的腎。這個決定遭到了王建峰和年長3歲的哥哥王軍峰的反對,他們建議排隊等腎源。父親60歲了,兒子們不放心。
最終是蘇芳俠說服了王建峰。“媽媽年紀大了,越來越照顧不了你了,你得好起來?!?p>
這個農家院里的二兒子一直是老兩口的希望。他從小成績名列前茅,常常會在家長會上朗讀作文。一輩子埋首土地的農民父親王萬保坐在臺下,特意穿得干凈體面。農家孩子少不了在地里幫忙,父親告訴他:“好好學習,到城里去,就不會這么累了?!?/p>
17歲那年,成績并不算差的哥哥王軍峰主動退學——他覺得父母經濟壓力太大了,而弟弟比自己在學業(yè)上更有希望。王建峰四年大學的學費都籌措自親友。沒人知道夫婦倆什么時候出門借的錢,每次開學離家,那一沓鈔票就已經在那里了。
王建峰考上了西安科技大學,又找了份在寶雞的體制內技術工作。王家為兒子在城市南邊買了房,挨著一所重點中學。他要在這里建立一個家庭。直到2005年,他暈倒在籃球場上。
暈倒后,王建峰被同事匆匆送入寶雞市中心醫(yī)院?;杷乃恢?,透過隔離病房的玻璃看到自己,父母無聲地癱軟下去。
出現(xiàn)在兒子面前的時候,王萬保夫婦在眼淚中保持著鎮(zhèn)定。小兒子需要自己的照顧,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健康的腎。
王建峰記得換腎那天的手術室非常寒冷。頭部以下全部麻醉,他能看見醫(yī)生在自己身體上工作,也不敢搭話,只能拼命想別的事兒,腦海中逐漸全是父母的臉。
他活了下來。在特別看護病房里,術后虛弱的母子相見了。蘇芳俠剛剛被打開腹腔摘出器官,也需要恢復。床位連在一起,點滴聲連在一起,他們在昏睡間隙斷斷續(xù)續(xù)互相鼓勵。
慢性病是把鈍刀,這個家里的所有人都在日常的痛苦面前努力保持平靜。蘇芳俠老是對兒子說,自己的身體不差,換腎沒有造成太大影響。王軍峰卻懷疑好強的母親在小病小痛時根本不愿意說。家中5畝地的收入有限,到今天,王家仍然在試圖還清10年前手術欠下的債務。
王建峰的工資也有一半被吞沒在淡黃色的醫(yī)院賬單上:每個月2000元的藥費、檢查費、補充微量元素的營養(yǎng)費……每天早晚各一次,王建峰的咽喉吞下過43000多粒抗免疫藥,它們進入血液四肢,組成他每天必需的安全感。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換腎出院后的3個月,為了方便檢查,他和父母在醫(yī)院對面住著。王建峰每天早上會順著醫(yī)院前的馬路鍛煉。一開始,父母會跟在他身旁,不攙扶,也不交談,只是一步不離地關注著。隨著他健康的恢復,陪伴從兩人變成一人,最終是他一個人沉默地一直走下去。
兩代人默契地保持沉默。他們彼此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沒事兒”。普通話已經相當熟練的王建峰在說這句話時,總習慣帶著濃濃的陜西腔,和他的父母一樣。
他的平凡父母平常話并不多,他們只明確發(fā)聲過兩次。第一次,媽媽給出了自己的腎。第二次,爸爸給出另一個。家人間不輕易談這件事。有一次他讓父親保重身體,60歲的父親開了個玩笑:“對啊,你還要用我呢。”
他心中狠狠一疼,臉上表情沒變,也用玩笑帶過。
來自父母的捐贈讓王建峰的生活得以保持在正常的軌道上行駛。婚后,年過30歲的王建峰也成了一位父親。
生育是目前醫(yī)療條件下慢性腎臟病患者必須要面對的難題。為了維持健康,每天服用的抗免疫力藥物留在體內,王建峰沒有查到醫(yī)學證據(jù)證明那完全不會對胎兒產生影響。他的一位病友一直想做母親,卻一直未能如愿。反對她做媽媽的是她自己的母親——不能讓女兒脆弱的身體冒風險。
王建峰最終決定,在妻子嘗試懷孕期間停藥。他不敢想象未出生的孩子有絲毫可能性變成和自己一樣的病人。事后回憶,他也覺得那是個傻決定,但并不后悔。
如今,女兒輕微的哼聲,表情的變化,都會立刻攫取他的注意。他擔心著尿布和奶粉的存量,計劃著孩子的一日三餐。輪到他陪孩子睡覺,往往一夜難眠,一會兒就要醒過來檢查被子有沒有蓋好。
周圍有熟悉情況的朋友說,王建峰的這個女兒,是他拿命換的。他只是沒想到,很可能就是由于這個決定,換來了女兒,卻“拖累了父親”。
大學時,他喜歡四處看看世界,坐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風吹著額頭?,F(xiàn)在的他最關注的是活下去。他在一個線上醫(yī)療眾籌平臺上籌到了10萬元,手術費需要至少30萬元。他35歲了,手術風險自然會提高。
這個男人慢慢想開了:自己的苦難似乎太普通了。醫(yī)院里整整一層樓都是同樣問題的人,為了等到隔離病房的40張床位之一,他需要等幾個月。
這半年來,王建峰瘦了15斤,身邊的人則越來越多。母親來到寶雞照顧他,也幫助妻子照顧女兒。大哥和父親也時常往返,頻繁商量與手術相關的各種問題。
每隔一陣子,他會上網搜索自己的病名,了解包括干細胞療法和3D打印器官在內的艱深技術?!盎蛟S10年吧,我會好的,完全好起來?!?/p>
王建峰想著,到那時候,就可以告訴女兒自己的病了,當作一件已經過去的事兒笑著說起。如今每次透析回來,他不會讓女兒看到自己的疲倦,狠心躲進房間,不管小姑娘哭著要爸爸和自己一起玩的央求。
“沒事兒?!彼麕е鴿庵氐年兾骺谝舭参颗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