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梅
我童年那段最無憂的時光,是在家邊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學里度過的。我父親的小學生活也是在那里度過的。父親常常對我們兄妹說起他小學時代的幾位老師。父親說,他們大都來自南方都市,是解放后響應國家政策來蘇北支教的年輕先生,對教育充滿熱情,對學生非常負責。他們生活在孩子們中間,即便不對孩子們授課,僅僅是言談舉止已經(jīng)足以成為一種極好的教育了。
我在那所小學讀書的時候,仍舊有南方來的先生教過我的課。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教授我語文課的就是一位來自江南的老師,我們都叫他徐老師。徐老師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個子不高,大約四十幾歲,樣子很平凡,人端正而溫和。中山裝有些舊,也不太合體,但洗得很干凈,領口的風紀扣總是很認真地扣著。他的普通話里有濃重的鄉(xiāng)音,也許是為了把普通話講得更標準一些吧,他的語速有些緩慢。每次聽他講課,都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感傷,那聲音讓一個幼小的孩子覺得回家的路很遠很遠,仿佛走一輩子也望不見母親的炊煙。
那個學期,他帶著我們開始學習作文。第二年開春,他布置我們寫觀察日記,下了課我們都圍住他問:“老師,我們觀察什么呀?”的確,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習慣了劈柴、燒火、挑豬菜的三年級的鄉(xiāng)村孩子,對于“觀察”這樣一種緩慢、安靜、細致、專注,甚至帶有一些浪漫情調(diào)的行為,覺得陌生又新鮮。他笑了,看著我們想了想說:“種盆花吧,或者草?!甭犃怂慕ㄗh,孩子們很興奮,紛紛回家去種花種草。
我回到家里,母親幫我找了一個舊瓦盆,放上松軟的泥土,埋下了兩粒蔻丹的種子。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放學之后,靜靜地蹲在那個舊瓦盆前,看那兩粒種子如何破土,出芽,展葉,抽枝,鼓蕾,開花……每天晚上坐在昏黃的燈下,工工整整地寫下“某月某日”,用簡單稚嫩的語言,細致地、一集一集地、饒有興味地,為這平凡而旺盛的生命編織清新透明的“連續(xù)劇”。我的日記本上留下了很多圈圈連成的紅色標記,還有老師熱情鼓勵的批語。我每天把日記本藏在書包里,心里那樣快樂和滿足。
我越來越喜歡去上學。那時教室很簡陋,土墻草屋,講臺、課桌和凳子都是用黃土混進稻殼或者麥秸砌成的。自從徐老師教我課,連這樣低矮昏暗的教室也慢慢變得亮堂起來,進了教室便覺得沁滿心脾的都是清新的泥土的芳香,這簡陋的教室成了孩子的快樂天堂。
有一天,老師通知讓家長晚上都來開家長會。低矮的講臺上點了一盞汽燈,稀薄的燈光從狹小的窗子里弱弱地漫出來。我和幾個孩子偷偷趴在窗外看著里面的老師和家長們。家長會的后半段,忽然聽見老師說到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震。只見徐老師翻開我的日記本,舉在手里,一頁一頁地讀給家長們聽。教室里安靜極了,我看見母親羞赧而又自豪的笑容。我覺得心里仿佛一下子也點亮了一盞小汽燈,迅速轉(zhuǎn)過身,緊緊貼在土墻上,用心捕捉著老師讀日記的聲音,身體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坐在了窗下溫暖的土地上……
那夜的月光幾乎照亮了一個窮女孩整個貧苦的童年。我寫日記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直延續(xù)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文字,點滴記錄著我美好而豐富的人生。我對愛人、兒子和我的學生們一再地憶起那個水洗一樣的夜晚,說起童年里關于日記的故事,告訴他們,一位好老師對于一個學生成長的重大影響,一個好習慣對于一個人成長的重大意義。
每每回望童年,那所鄉(xiāng)村小學就像一座遙遠而美麗的天堂,溫暖著我的心靈,因為,那里曾經(jīng)來過一位江南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