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元代文人住居空間營構(gòu)中的向心天地觀

田 野（昆明理工大學 650504）

中國古代的建筑空間格局總體而言是由兩周、秦漢時期的“象物天地”的宇宙模式1向兩宋、明清時期的“壺中天地”的微觀模式演進的2。實際上，這兩種模式均是以“觀象取物”的方式構(gòu)建，只是在規(guī)模上有所遞減，也就是在住居空間中具象的模擬天地宇宙的運行、山川河流的形態(tài)以及花鳥魚蟲輪回的“物形”。但元代社會的異化造就了“向心天地”這種以“心觀”替換“物形”的空間模式。

一、陶宗儀的身份背景

陶宗儀是元末明初頗具聲望的隱逸文人，出身仕宦之家，祖上連續(xù)三代為宋廷御用文人，其父曾任福建江西行樞密院都事。他在至正元年（1341）弱冠之時參加江浙行省鄉(xiāng)試，因大膽議論時政而遭到考官不容，終生不仕3，但他兩個弟弟在元代均入仕籍。母親趙氏，名德貞（真），是宋太祖趙匡胤次子燕王德昭第十一代孫孟本之女，也就是趙匡胤四子秦王德芳十一代孫趙孟頫的侄女。陶宗儀母親的表兄弟，他的表舅趙雍（1289-約1360）是趙孟頫的次子。趙雍以父蔭入仕，官至集賢院待制，尤宜書畫見長，陶宗儀自小便受趙雍的影響頗深，友人孫作為宗儀作小傳，就稱他“尤刻志字學，工舅氏趙集賢雍篆筆”。趙孟頫的外孫王蒙，也就是陶宗儀的表兄弟，與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并稱為“元畫四大家”，和他的交往頗多，王蒙數(shù)次長期住在南村草堂，并予以贈畫，而宗儀也數(shù)次題詩以贈王蒙。陶宗儀的妻子費氏是趙孟頫的外孫女，岳父費雄為正三品的昭武大將軍、都漕運萬戶，岳母趙氏是趙孟頫與管道升所生之女?？梢?，陶宗儀既是趙孟頫的侄孫，又是趙孟頫的外孫女婿。

通過陶宗儀本家與外家的關(guān)系來看，他本出自宋代帝王與官宦之家，他的家族雖然未能在元代繼續(xù)攖朱奪紫，但尚能蔭翳于趙氏先人。加之他的表舅趙雍與表兄弟王蒙都是元代頗有名氣的書畫家，妻家也是官戶背景，應該說陶宗儀在當時應該有著相當不錯的家庭條件。

二、南村草堂復原

陶宗儀在科舉落榜后便出游浙江東西各地，見“九峰三泖”景色宜人便定居于云間（今上海松江）泗溪之南村，致力于開學館教授學生與著書立說，人稱“南村先生”，其宅園自稱“南村草堂”。

1.畫中的宅園狀貌

王蒙曾長久居于陶氏草堂，清人梁章鉅就曾記載王蒙為陶氏所作《南村真逸圖卷》與《南村草堂圖》（圖1）兩幅圖卷4，明人李日華根據(jù)他所見《南村草堂圖》真跡描述了畫中意境，更通過偽作進一步說明陶氏草堂所在的地理空間環(huán)境5。并且，李日華所見王蒙真跡與邵亨貞、孫作等人的文字描述基本相符。至于他所見偽作，則將草堂置于山腳下、瀑布旁，收縮空間格局至深山幽谷中。據(jù)此可判斷，后世諸多以南村草堂為題的繪畫，均與事實不符。

圖1 王蒙為陶九成所繪《南村草堂圖》，紙本設色，縱27cm，橫88.5cm，萱暉堂藏，引自《中國書畫》，2013（1），P10-14.

歷史上將南村草堂稱為“南村別墅”的僅見杜瓊所作的《南村別墅圖》。此圖冊（不含題首與跋文）共十圖6。每圖分別用篆書題名為竹主居、蕉園、來青軒、闿楊樓、拂鏡亭、蓼花庵、羅姑洞、鶴臺、漁隱與蠃室。冊前有嘉禾周鼎篆書“南村別墅”四字，冊后有杜瓊所錄陶宗儀《南村別墅十景詠》與自題跋文，并有周嘉胄、吳寬、董其昌、楊循吉、文壁、王鐸、費念慈、朱泰禎、李日華與陳繼儒共十人的跋文與觀款。針對圖冊的真?zhèn)螁栴}，傅熹年先生認為“畫疑”，楊仁愷先生認為“風格近似，運筆稍板滯”，徐邦達認為“有數(shù)頁太工能，待再研究”。7雖然意見不一，但三位專家并未作出系偽作的結(jié)論。

2.《南村草堂圖》、《南村別墅圖》與“十景詠”的對比分析

竹主居中陶宗儀的住宅與王蒙所繪《南村草堂圖》對比，較為明顯的差異有四處：一是住宅的數(shù)量，《南村草堂圖》中可見的茅屋有七間，《南村別墅圖》僅三間；二是正屋的位置，王蒙將陶宗儀畫于柴門所對的一間草屋內(nèi)，其標志為一個紅色案幾，而這個紅色案幾在杜瓊的畫中是在一座朝向與正屋一致的偏屋；三是茅草屋的平面格局，杜瓊版本的草屋在平面上呈階梯形，沒有合院，而王蒙版本的則以三合院為雛形；四是柴門的形制，杜瓊所繪柴門是有茅草頂覆蓋的一個可以“棲遲”的空間，而王蒙所繪僅是一扇木柵門。

王蒙與杜瓊所繪陶氏住宅雖然在數(shù)量、布局與建筑細節(jié)上均有差異，但兩幅畫作所繪的環(huán)境氛圍、住居氣質(zhì)以及建筑形制相同，則可確定陶氏宅園為茅草屋數(shù)間。結(jié)合《南村別墅圖》中其余九處場所的畫作與“十景詠”、地方志便可大致還原陶氏住宅的空間環(huán)境（圖2）。復原的依據(jù)綜合起來有五點：一，陶宗儀的主宅僅一處，即《南村草堂圖》所繪茅草屋七楹以及《南村別墅圖》所示竹主居住宅，至于《南村別墅圖》其他九處景點則是他時常到訪之處；第二，草堂的屋舍前后種植桑麻竹菊，陶氏在開墾的數(shù)畝田中種植蔬果薯芋；第三，草堂遠離村落，居于平疇曠野一隅，四周林木繁茂，但水系交通發(fā)達，跨溪的小島中有拂鏡亭；第四，陶氏草堂位于松江“九峰三泖”的大環(huán)境中，其宅位于鳳凰山附近，隔山有蕉園、來青軒與鶴臺，距離鳳凰山腳下的闿楊樓可乘船而至；第五，羅姑洞位于橫云山腳，而蓼花庵、漁隱與蠃室則在機山附近的村落中。

圖2 南村草堂周邊環(huán)境平面復原圖，作者繪

三、南村草堂的營構(gòu)思想

陶宗儀在簡樸的環(huán)境中以耕讀授徒為生，他的妻子費元珍就紡紗織布，相夫教子，他還“積葉成書”的撰寫出了記載元代典章制度等珍貴史料的《南村輟耕錄》三十卷；編撰出研究書法理論與歷史的《書史會要》九卷；選錄漢魏至宋元各種筆記匯集而成的《說郛》一百卷；《四書備遺》兩卷；以及《古唐類苑》、《草莽私乘》、《游志續(xù)編》、《古刻叢鈔》、《元氏掖庭記》、《金丹密語》、《滄浪棹歌》、《國風尊經(jīng)》、《淳化帖考》等著作8。

雖然他也常說自己“家貧”，但“貧”的只是外物而非心境。在描述南村草堂日常生活的二十首五言律詩（《南村雜賦十首》與《南村后雜賦十首》）中。他將每首詩一分為二，一部分用以描摹住居的環(huán)境、宅園設施的具體情況以及周邊景致特征；另一部分則借物抒情，表達自己的志向，解釋構(gòu)建南村草堂作為隱居之所的原因。概括起來共五點：一、喜歡“逸趣”，對世間“浮榮”無向往之心；二、偏僻之地民風淳樸；三、住者有其居，食者有雞鴨鵝魚、各類蔬菜與谷物，行者有船與車，衣者可繅絲紡織，衣食住行都能解決；四、與其強調(diào)物質(zhì)上的“貧”，不如關(guān)注文人內(nèi)在修為的“貧”；五、園圃提供了文人耕讀的條件。

通觀這二十首五言律詩，抒寫的都是他對當前田園生活的感恩，對耕園潛讀的認知，對太平盛世與淳樸民風的稱贊，對日常生活雖拮據(jù)卻充實的滿足感，渴望與其他文人知己交流的愿望，酒肴不缺的日子期待著故人的到來，對自身個人修為的追求，力圖有所成就的決心，壯士暮年的感概，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以及對亂局時期的擔憂。

因此，映入陶宗儀眼中的住居空間其實都是他內(nèi)心認知的一種投射。草堂是他“士志于道”價值的反映，因而草堂不求外表的形制，而關(guān)乎一種“兼濟”與“尚樸”的觀念表達。園圃不論其大小、形狀與種植何種作物，是他認識到文人必須耕園潛讀的物化。宅園籬笆不管是用竹還是槿樹圍成，也不管其高低尺寸，它的存在無非是陶宗儀心中對于“道不同，不相為謀”觀念的一種再現(xiàn)。于陶氏而言，“向心天地”意味著，在他人看來普通的一座農(nóng)家小院，那些屋、樹、圃、池等等環(huán)境元素，都是勾勒出他心中文人理想住居空間的基本建構(gòu)原則，由這些元素連接起一個隱士對于存在于這片土地上的價值。也正是基于這種概念，住居的空間營構(gòu)是元代文人們在精神追求與物質(zhì)利益、傳統(tǒng)信仰的延續(xù)與社會現(xiàn)實的許可之間產(chǎn)生嚴重錯位之際對“禮”的堅持，對儒家思想的承傳之舉。

四、結(jié)語

向心天地的空間模式使得陶宗儀把對于住居空間外在的營構(gòu)物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內(nèi)心中對士人傳統(tǒng)道德與責任修為的關(guān)注。住宅與園圃的形制、大小均只需滿足基本的衣食住行需求，并且這種需求建立在對“士志于道”價值的反饋之上。倘若宅園的功能已不能滿足需求，他的應對之策是借助其他場所滿足所需而非擴充自己宅園面積或重修住宅。正如他在《南村別墅十景詠》中所言，蕉園是他看書賞畫之地，來青軒、鶴臺是他觸幽冥思之所，闿楊樓里吟詩，拂鏡亭中論道，修心之時去羅姑洞，養(yǎng)性之際來蓼花庵，如果思念友朋，則可以駕船泛舟至漁隱、蠃室與朋友敘舊。它們都是他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也都是他住居空間的一部分。與“象物天地”、“壺中天地”試圖在有限的空間里納入無限的“物”相比，陶宗儀在其住居空間中根本不需要納入任何多余的“物”，在“甲第”與“浮榮”都不過是“塵纓”的觀念中可以巧借其他場所空間的功能，而唯有注重建構(gòu)士人的人格修為才是內(nèi)心空間的歸屬。

注釋：

1.張杰.中國古代空間文化朔源[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

2.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應再泉，徐永明，鄧小陽.陶宗儀研究論文集[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

4.徐娟.中國歷代書畫藝術(shù)論著叢編第21冊[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

5.鴛湖書局.嘉興文獻叢書（卷四）[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6.劉品.杜瓊《南村別墅圖冊》研究[J].藝術(shù)百家，2011，S2：254-256.

7.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中國古代書畫目錄（三）[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

8.余蘭蘭.《四庫全書》史部未著錄之陶宗儀著述考辨[J].學術(shù)論壇，2012，08：8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