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奶奶的病情最終發(fā)展到了雙目失明,這是誰也阻擋不住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事,醫(yī)生早有預(yù)言。我們都尊重奶奶的意愿,不做徒勞的搶救,盡量圍繞在她身邊,陪伴她直至生命最后時刻的到來。
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姑姑們都已退休,好多人看護一位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吃力的事。奶奶不完全臥床,扶她起來,她也可以簡單地走動一下,身體上的好些個事兒,自己還可以做主。天氣晴好時,我奶奶坐上輪椅,被推出去曬曬太陽,吹吹風。她雖看不到,卻記著花期,她問我們,藍芙蓉開了吧?
她記得小區(qū)公廁后面那株紅玉蘭每年總要比相鄰的白玉蘭開花晚,至于為什么會晚,我們都胡亂答,花期的事,誰能說得清,那個武皇帝不也是說了不算,才有牡丹被貶嘛。奶奶說,紅玉蘭打著包裹,里面都是它的顏色,包裹沉重,行程自然就比別人慢了。我們都為奶奶鼓掌,說她該是童話里最會講故事的北方女巫。
奶奶頭上的銀絲颯颯,她的皮膚質(zhì)地潔白,雖長了老年斑,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對她的美好評價,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她的病未加重之前,我們家房前那個小小的院子,都是她在打理,她把院子變成了一個花園。
五月,她的藍芙蓉開了。
奶奶說,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藍芙蓉的樣子,藍芙蓉似乎就開在她的眼前。
我讀書給她聽,藍芙蓉,學名矢車菊,其輕盈的體態(tài),天空般碧藍的色彩,不愧是充滿涼意的夏日之花。
碧藍的矢車菊盛開在麥田里,與金黃的麥子交相輝映時尤為美麗。
奶奶靜靜地半倚在病床上,她的樣子好像在眺望遠方。我們在想,她的心里一定盛開了大片大片的藍色的矢車菊。
父親突發(fā)奇想,他說,他要給我奶奶寫信,給奶奶最后的時刻增添一些美好的向往和樂趣。他非常神秘地說,署名就用矢車菊。奶奶年輕時優(yōu)雅美麗,追求者勢必如過江之鯽,老了依然有那么一兩個神秘的愛慕者,也在情理之中。再說這個名字——矢車菊,多么浪漫呀。
于是,在一個振奮人心的下午,我奶奶就收到了一封署名為矢車菊的來信。
奶奶很激動,她把信摩挲了半天,舉在眼前比量了半天,又放在臉前嗅了一番,她說,快念來我聽聽。
我煞有介事地拆開信,念第一句,親愛的,親愛的朋友,您好。奶奶說,呸啊,呸,呸,這是多么不正經(jīng)!我的姑姑們躲一邊偷偷笑。
我繼續(xù)念下去,很久很久沒和您聯(lián)系了,還好嗎?記得您年輕時最愛穿碧色的旗袍,您穿旗袍的樣子一直在我心里,您就像詩歌里那朵碧藍的矢車菊……
奶奶的臉上泛起一陣陣的紅暈。
我問她,矢車菊是誰???奶奶說,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自然是不記得這么多人和事。奶奶說,一聽,就知道這是個假名字。
奶奶問我這封來信的地址,我看了一下信封,父親的謊言還算編得圓滿,信封上寫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叫做茶山的地方。我知道茶山,這是父親當年上山下鄉(xiāng)待過的地方,現(xiàn)在那里是漫山遍野的蘋果園和桃林,已經(jīng)成了旅游風景區(qū)。
有好幾次,奶奶要我鋪開信紙給矢車菊回信,我都準備好了,奶奶若有所思,卻欲言又止,如此幾番,終是沒回。
矢車菊的信卻紛至沓來。
父親在信中以矢車菊的口吻侃侃而談,他就像是奶奶的老朋友,他說他知道我奶奶病了,也知道我奶奶近期失明了,他知道我奶奶的一切一切,他要我奶奶開心快樂,他還說如果機緣巧合,他會在最恰當?shù)臅r刻來看望她,就像當年他們說好的那樣,既然人間留不住,那就送一程。
奶奶的眼睛充滿了光亮,她微微下垂的嘴角因為激動因為開心,笑起來而上揚,她的面龐由此變得異常生動和美麗。
每天清晨,奶奶都要用梳子沾了茶水,把她的頭發(fā)梳整齊,她讓我的姑姑在她蒼白的臉上打上淡淡的腮紅,她甚至要求換上旗袍,被我們一起制止了。我們勸她說,等客人來了,再換上也不遲。
我們都相信這一封信是父親人生中最大的敗筆,他讓我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來的人。
奶奶進入彌留之際,她睜大眼睛,仿佛還在等待。
她用清晰的聲音說,他來了。
有人叩響了我家的院門。
來者跪在奶奶床前,他緊緊地握著奶奶的手,他說,我來了,這一次,我沒有晚。
奶奶的眼角滾下兩顆淚珠。
奶奶走了。
來者很平靜,他低下頭吻了吻奶奶臉上的淚,然后起身對奶奶三鞠躬。
他告辭時,帶走了奶奶的花園里一朵還在盛開的矢車菊。
我們都看父親,父親一臉惘然,他拼命搖頭,他說他發(fā)誓,一千遍一萬遍地發(fā)誓,這真不是他找來的替身,真不是。
時值八月,奶奶的矢車菊這就快凋落了。
我們無一例外地感到震驚,繼而沉默。我們當時都不曾想起問一問他的名字,也不曾問一問他來自何方,好像我們早早就知道,他才是真真正正的署名為矢車菊的人。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