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外八首) 于堅
一只烏鴉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黑暗軍團的包圍 使它相形見絀
接近黑暗但不是 它一生都將被組織拒絕
它沒有飛走 就像那些無法進入天堂的惡棍
只是從柏樹飛起 落到桉樹之上
看賈科梅蒂回顧展
賈科梅蒂 那個捏泥巴的啞鄰居
在雨天不打傘 頂著自己的舊外套過街
怪物 居然這樣做諸神模樣 那么丑陋
某人昨夜的嘔吐物 某人靈魂上的癌節(jié)
某些藥物的殘渣 看不見物的獨眼
擱淺在沼澤中的爛脊椎 就要燃到頭的
生殖器 當它們——邁著殘缺之腿跨過街心
我們拎著購物袋停下來 厭惡地等著怪物們
趕快走開 永遠消失 哦 從前他是多么美:
“這里沒有自來水,冬天要用盆燒木炭取暖。
即使在桌上放一杯水,我總要將它放在適合之地?!?/p>
(引文來自賈科梅蒂的一篇訪談)
波音707
盼望7點15分降落昆明機場
這怪物在水泥道上滑行時有點躊躇
竭力要記起前世那只瘸腿的禿鷲
漫游
爬上那道紅土坡 在輝煌的芒果園上面
一片舊高原突然展開 像秋天的機場那樣遼闊
蔓草如刺 石礫黯然 似乎剛剛夷為平蕪
看不見推土機 尸體般孤獨 仿佛這是我
擅自授權(quán)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統(tǒng)治著的荒涼
垂著巨乳的女媧還在補天 我是第一個野獸
唯一的野獸 最后的野獸
高原
生殖完成 秋天的母獸俯臥在大地上
乳峰渾圓 肚臍間的濕地模糊
一條渾濁的河流停在滿足中
森林一代又一代地生長 時間一到就倒地死去
后來的農(nóng)夫再也長不出那只擺布洪荒的手
杵著鋤頭在荒地間稍息 眺望蒼山
他有卑微的造物之心 他將要播種土豆
桃形捧盒
一種水果出現(xiàn)在蒼山下的古董鋪
光緒年間制成的桃形捧盒 盛過桃酥
杏脯 綠豆糕 針線 紐扣 耳環(huán)
銀子 鴉片 私章 火柴盒 子彈殼
和灰塵 從大戶人家流落到妓院
革命時被秘藏在民間 只有一條裂痕
玩家說著 指節(jié)敲出黑暗之聲
那是夏天 新時代的少女再次取名為
桃 無數(shù)果子在黑暗里夢想成為這種
紅 落紅 果園四季不產(chǎn)
長征
大象挺著盾牌在泥濘中行走
抵抗的不是敵人 而是秋天之霧
它們希望自己再清楚一些
同不僅僅露出象牙
它們不停地在熱帶雨林中行走
它們的長征是總有一天走出灰色
它們有象牙色的骨骼
孔雀
郊區(qū)黑暗的大堂深處有一只孔雀
開業(yè)時被經(jīng)理涂上防腐劑
制成標本 隱喻富貴 欣欣向榮
飯店學會了飛翔 偷稅 然后倒閉
從天空中跨下來 笙歌燕舞熄滅
人去樓空 會計室結(jié)賬時
它被遺忘在灰塵里 羽毛幽藍
眼球渾濁 保持著孔雀家族一貫的矜持
欲行又止的碎步 它不再言此意彼
站在自己的墓地里 死亡
因象征的解放獲得減免
一棵樹
他就是那個將自行車靠在墻上
彎腰上鎖的家伙 嗨 瞧他這記性
又忘了拿保溫盒 他就是那個被太陽
曬得很黑的家伙 他不是黑人 他就是
那個提著滴水的雨傘 穿過斑馬線去
買饅頭的家伙 明天還要買的家伙 汽車
您慢點兒 他就是那個襪子通洞的家伙
那個站在櫥窗外等著降價的家伙 那個
醫(yī)院走廊上睡著了的家伙 小心點
別踩到他的鞋帶 那個在超級市場挑選
五號電池的家伙 那個喜歡海豚的家伙
在五樓的窗口看霓虹燈的家伙 那個
害怕電梯的家伙 伸腳出去的時候總是
有點頭暈 他就是那個在藥店紅著臉
支支吾吾 要買避孕套的家伙……一
盒 那個穿黑夾克的家伙 總是關(guān)不上
拉鏈 那個在學校門口接娃娃的家伙
那個站在深夜的公交車站一個人等著
末班車的家伙 那個沒有發(fā)言的家伙
跟著波浪游在重復的大海里 他就是
那個愛吃魚和胡椒的家伙 殘酷的太陽
卑微的細節(jié) 有時候站在高架橋的水泥柱下
患著莫名其妙的病 扔掉煙頭 抬頭發(fā)現(xiàn)
今夜只有星星 想起蘇軾的詩篇 小舟從此
逝江海度余生 他就是那個家伙 他不是
小人物 他種著一棵樹
于堅,現(xiàn)居昆明。
去年在西安(外五首) 陳年喜
昨天晚上
無端地 夢到了西安
早晨起來跑遍了朝陽路
終于找到一家叫陜西的面館
其實在西安我早已舉目無親
其實無論在哪里 舉目都已無用
記得去年在西安
去看唯一的親戚
他是一位建筑工 在工地搬磚
那天他帶著四歲的兒子endprint
我請他們吃了酸辣粉
出門時 兒子要求他再抱一會兒
他說兒子 我得抱磚去了
當天下午 一摞磚從五樓下來
抱走了他余下的時辰
記得去年在尚德門
一幢九百年的門樓被化整為零
歷史并不比一塊磚頭有用
一位十七歲的女孩
委托她的前男友用一輛人力三輪
拉走了這些趙氏孤兒 用它們
打掉了肚子里不知誰安下的仇人
據(jù)說這個夏天
西安媷熱不堪 更多的物事
前赴后繼 不知所終
我知道這個夏天和去年的并無不同
無非是一些人爬上大雁塔又下來
無非是一陣風吹過另一陣風
如果把西安比作一條大河
兩岸奔走著魚死網(wǎng)破的船工
峽河
那天 我從老家去北京
走完一段陡坡來到峽河岸邊
頭頂大雪紛飛 山河皆白
舊得不成樣子的物事
因為一場大雪變得嶄新
那一刻 突然想起
我已離家多年
站在河岸的人 早已徒有其名
流水帶來的人煙都被流水帶走
只有蘆葦白白的頭
年年如舊
在河對岸
小學三年級放學路上
我為百日咳的妹妹偷過三顆桃子
后來我走了 她留在了向南的風里
那年她十三歲
轉(zhuǎn)身離開時
落在峽河上的雪
更加厚了
鍘美案
離火車開動還早
一個人斜倚在北京西站
座椅光滑得像公主
候車室是漂泊者的駙馬府
耳朵一遍遍聽見一個人細說端的
曾記得端午日烈陽似火
你與我老槐樹下把親事提
其實在此前你有過前好
我也有過心儀
在此前他(她)手秉青燈
都曾千里尋夫(妻)
為什么這些年我們都拒絕與之相認
還把他(她)欺
除了活著沒有什么正理
開封府那時打坐過包龍圖
如今的開封府打坐著狐貍
狗頭鍘鍘過皇親國戚
后來在牲口棚里鍘過草料
多少年里它已無可用
被我借來
把詩歌里的美學鍘去
桐花開了
上班途中看見桐花開了
在一片菜地旁邊臨水的塘西
紫色的桐花次第有序
像遠方打來的一串號碼
今天依舊是平常的一天
這個春天和去年的春天并無不同
春風沒有饒過江山
也沒有饒過人頭
前天在填寫一份表格時
在志愿一欄我猶豫了許久
我猶豫的是我不知道尚有何愿
我的猶豫也是人群的猶豫
在四樓窗口突然嗅到了花香
那樣真實仿佛烏有的證詞
六百里加急的書信一路飛奔
穿過綏陽西部
華爾街
我來到的時候
華爾街一天的風暴已經(jīng)消散
一只金牛立在當街
無比碩大像臃腫的資本
許多人圍著拍照
他們內(nèi)心的腫塊
通過手機一千五百萬的像素
顯得更加清晰
紐約的初冬已顯出寒意
燈光讓空氣變得粘稠
在尋找中餐館的漫長途中
我突然看見了洪流
它滾滾若海水呼嘯而來
滾滾洪流中 愛情正在結(jié)束
美麗的少女擲出長矛
而落日巨大 從西方升起
在西北的秦嶺南坡
我有過四十年的生活
二十年前秦嶺被一條隧道攔腰打穿
一些物質(zhì)和欲望 一些命運和死亡
從這頭輕易地搬運到那頭
其實華爾街的意義也不過如此
在人們?nèi)ネ粗氐穆飞?/p>
又快捷了一程
比起華爾街的輝煌
我更愛下榻屋的一張木床
這張承擔過無數(shù)疲憊的床頭
被睡眠擦得锃亮
露出好看的木質(zhì)
沿著木紋的紋理 我們將遇到
一些早年的事情
大海寧靜
半夜醒來 再也難以入睡
窗外傳來輪渡的汽笛聲
再次提醒 你身在何處
卻并不指明你將何往
黑暗中 一些事物閃閃發(fā)光
而另一些是那么靜寂
半生里 你一直在它們中間行走
被它們中的一些絆倒
又被一些扶起
你愛過的江山已經(jīng)老了
而人群依舊年輕
那些微小的人 奔跑的人
他們紙糊的自由
低莎草的憤怒
被風吹上瓦藍瓦藍的天空
在遙遠的北方
朔風和大雪正漫過天涯
哦 天光微亮 晨曦寒冷
大海有寧靜
你有鐵制的毛衣
陳年喜,現(xiàn)居陜西省丹鳳縣。
陰天十九行(外一首) 龐培
這像極了我和你的年輕endprint
天氣不好。你在回憶里
更顯得孩子氣,更小
笑容更清爽。你上樓梯
好像宇航員從直播的電視畫面
剛落地,掀開艙門
世界,人群如驟雨暴風
但一切其實陰晴未定
我們很快會不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過嗎?
——我從光線暗的里屋走出來
去門口接上完早晚班的你
脫下的雨靴上
有昨夜親吻的味道
手里拎著菜場買回的菜
排骨、蘿卜,蓬松,濕漉漉
你不說話。大笑,頭偏向一邊揚起
仿佛判定了生活是——除了
女孩子的嬌氣之外的——一無是處
我倆的年輕、不諳世事
有一堵墻擋著。有一個
三樓人家曖昧的過道
那年春天,就像丟棄在
樓道角落發(fā)霉的紙板箱
堆蜂窩煤的小塊轉(zhuǎn)角,臟舊、污黑
外面是陰天。連續(xù)數(shù)日倒春寒
天愈冷,你愈快活
每當望向窗外,正愁著沒地方去——
我就看見我們倆,沿街
在這世上結(jié)伴的情景
好像一個向著另一個的深處走去
消失在一個人的身上——你或我
變化成一種天氣,一處地域:
縣城。江南,驚蟄……
陰雨天氣像你露出的白牙齒
像頭頂有蜘蛛網(wǎng)的天花板
只有一盞燈泡的老屋里捂被窩的手
捂著窗外的雨絲
捂著夜半“沙沙”醒來的笑靨
約會
夜晚好像獨自去赴約了
窗外的時間停在二十九年前
一叢叢樹木小徑,寂然無聲
微風吹來,仿佛女孩子靜謐的年齡
仿佛她年輕的嘴唇躍躍欲試
我走過的弄堂夜色籠罩
我曾經(jīng)過的人家早已不在
今夜我分明在家里,亮著臺燈
獨守中年的寧靜荒涼
可那場赴約似乎還在,正從
擁抱親吻變成興沖沖的一見
我的腳踏車停在墻腳根
變成了回憶的花園
一對戀人走進了多年以前
消失在月亮的田野盡頭
(_一別走太快!路上的棚
天氣倒還是當年的天氣
城市和黑夜,包括歷歷在目
路人時不時出沒的腳步聲
似乎除了我留在家里
世上的一切都仍舊年輕,在相愛
這里那里,黑暗響起“撲撲”的心跳
她的眼睛也一如既往壯大了膽子微笑
空氣,有她臉上少女的紅暈
江面上的風,闊大單薄
像一場青春的歡宴無懼無畏
有輪船汽笛聲貫徹長空
剛才又有一艘,正途經(jīng)山坡上并肩坐著的
我倆身邊。燈火、平原、春天……
這些不被人的歲月磨滅的事物
仿佛逝去人生的空洞見證
我的眼睛盯在書上
夜的目光卻朝向別處
房間、床鋪、過道
似乎記住了一個約會稍稍變得
古老的方式,以及她騎單車
穿過弄堂慌亂的出現(xiàn)
——每當夜深。每當春天
那模樣怦然逼真!撲面而來
龐培,現(xiàn)居江蘇江陰。
最后的夜晚(外三首) 劉春
十月的最后一個夜晚
我和妻子開車沿桂柳公路往南
趕去四百公里之外的鄉(xiāng)下
見她父親最后一面
天下著小雨,前路昏暗無邊
對面車道上
偶爾有貨車駛過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在雨中張皇前行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對面車輛越來越多
燈光閃得我眼角酸澀
妻子開始沉默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王府井大街上的麻雀
整整一個下午
我都在向它行注目禮
你看這里人來人往
個個都陽光燦爛
有幾個還衣冠楚楚
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但這與它無關(guān)
它在天上飄
觀察著人世
又與人世保持距離
我還注意到它的鳴叫
與周圍的環(huán)境不大和諧
最終它被人驅(qū)趕
倉促逃離
多年來
我從未關(guān)注過它和它的同類
被驅(qū)逐,被抓捕
被冠冕堂皇地劃為害蟲
卻仍然向往天空
從未停止發(fā)出
嘰嘰喳喳的聲音
而我習慣了彎腰
點頭,禮貌地表示同意
寫過很多歌頌自然的詩
卻對它們的命運
沉默不語
現(xiàn)在,它又飛了回來
在樹枝上跳動
謹慎地觀察著地面
冬日的王府井因此產(chǎn)生了
殘酷的詩意
而我幸福地捂住胸口——
一只麻雀
在里面躍躍欲試
午夜,東長安街
午夜的東長安街
仍有汽車呼嘯而過
一個過街的人繞開地下通道endprint
直接走向?qū)γ娴谋本╋埖?/p>
從手機屏幕上的百度地圖
不難看出他來自外省
他豎起的衣領有些可愛
笨拙的步子在十二月的首都
有些不合時宜
但他就這樣一路走來
既不左顧右盼,也不瞻前顧后
表情冷靜得讓導航顯得多余
是的,他胸有成竹
不需要任何指引
在午夜的東長安街
這個男人用一份虛擬的地圖
小心翼翼地避開了
自己的秘密
始于愛情
想到她即將到來
春天地表下的小蟲
就開始蠕動
就興奮,忐忑,臉頰緋紅
如果再虛構(gòu)一些場景
就更不得了
身子發(fā)熱,雙手捂住胸口
以防體內(nèi)那一萬只梅花鹿
破胸而出
想到她終將離去
就傷心,失落,不知所措
感覺一切沒有意義
春天的小蟲變成蝴蝶
又有何用
一萬只小鹿壯如獅子
又有何用
二十前你是理想主義者
理想又有何用
現(xiàn)在的你是現(xiàn)實主義者
現(xiàn)實又有何用
美好的時辰太短暫
美好的事物終將枯萎
你曾得到又有何用
你曾擁有又有何用
想清楚后,你興味索然
又心胸舒坦
像完成了好大一件事
覺得以往的日子都白活了
以往的執(zhí)著毫無必要
你開始考慮晚上吃什么
是土豆燉排骨
還是小蔥拌豆腐
飯后看芒果臺的偶像劇
還是鳳凰衛(wèi)視的時事點評
要不要半夜起來加點班
周末好帶老婆孩子
下館子逛公園
或者回鄉(xiāng)下看看老爸老媽
遛遛那條脫毛的黃狗
看它是不是和往常一樣
老愛逗鄰家的母雞
是不是還認識你的車
老遠就撲了上來
想到這些
你覺得生活充實
渾身是勁
前途一片光明
于是雙手離開鍵盤
不再糾結(jié)
劉春,現(xiàn)居廣西桂林。
我的聶家?guī)r:游戲或
殘忍(節(jié)選) 向以鮮
童年是一種植物性的力量
它會在我們身上持續(xù)一生
——[比利時]弗朗茲·海侖
螞蟻劫
近于虛無的遙遠夏天
又大又黑的金剛戰(zhàn)士們
舉著剪裁得當?shù)牧~旗幟
向著落日堡壘飛逝
那片小小的沙化高地
雄關(guān)連著漫道,烽火照遍亭臺
仿佛鏖戰(zhàn)方休的埃及法老
眺望尼羅河頹廢城池
更龐大的陰影及預感
來自于專心注視
天真爛漫的司芬克斯
突然煥發(fā)怪獸固有的殘忍念頭
酷暑中的秘戲巧妙又激烈
一方進退無方迂回有術(shù)
靈動的爪須如閃電
一方攻防恰到好處
在聶家?guī)r小學的孤獨球場邊
兒童無端肢解一只
卑微又勇敢的動物
卑微得看不見一絲血跡
這情形并不罕見
并不比駕駛吉普獵殺曼德拉雄獅
或用高能武器擊毀民航客機
多幾分冷酷、少幾分仁慈
捉雉
兩種截然相反的
激烈情緒,同時到達
對于十歲的孩子而言
實有難以承受之重
經(jīng)過一整天的潛伏
期待與焦灼之后
我的獵物,不,不!
那是我的神物
一只分岔的彩虹
令圣人也迷惑的啼鳴
毫無征兆地落下來
幸福,落得太突然鳥
透過茂密荊棘
從錦繡之身,從灰眼珠
我看見兒童的貪婪
自私和狡黠
捕風捉影并未結(jié)束
雖然離開了原野
卻在持續(xù)不斷的舊夢中
得到部分實現(xiàn)
有一次
我撿到一根花翎
還有一次
甚至摸到了它的化身
射蟬
從父親口中
知道蟬的故事
我決定,一定要
親手射死一只
本想從人開始
沒有那個膽
然后選擇黃雀
羽毛也沒挨邊兒
還是射蟬吧
相對比較容易
用青竹彎成的弓
不斷瞄準柳煙
夏天快要結(jié)束
滿樹的蟬鳴
在我的箭鋒中
越叫越心煩
秋天未了
箭還沒有離弦
聶家?guī)r的世界
突然好安靜
那時并不明白
所有柳樹的背后
所有事物的背后
早有一支箭
[注]西漢劉向《說苑》: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顧知黃雀在其旁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務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有患也。endprint
鬧魚
在饑餓與野性驅(qū)使下
純潔的兒童,將生石灰
倒進清激的覃家壩河
雪白的粉末與碧潭
發(fā)生劇烈的化學反應
整個黎明沸騰了
沉睡于卯石背后的青魚
紅魚和白魚,被突然到來的
噩夢嗆醒、灼燒
逃命的弧線劃破天際
魚肚的白,確實很白很白
和集體的死亡一齊閃耀
望臘肉
暑假的黃昏,四個孩子
哥哥帶領著,準時來到橫梁下
集體觀望母親留下的一小塊臘肉
那是我們整整兩個月唯一的
體驗肉食動物的幸福之源
掛得真高啊,連老鼠和蟲蟻
也無法企及!烈風陣陣吹來
偶爾,會有一滴晶亮油珠
從高空砸下來,直接砸進
蜥蜴般靈動的舌尖
從仲夏望到深秋,一滴油
望到另一滴油,一個黃昏望到
另一個黃昏,聶家?guī)r的肉梅子
真香??!狠心的哥哥
早熟的臉上露出將軍范兒
那些黃昏中的秘密觀望活動
迄今仍散發(fā)出神圣儀式的味道
對于饑餓的苦命孩子來說
一塊臘肉,一滴油,一個詞
就是夢想的饕餮神仙
螢火蟲之夜
經(jīng)過仔細觀察
我確信,那綠色的
燈火來自腹部
而不是來自翅膀
如果光著腳踩住
向后面輕輕滑動
地上和腳板就會出現(xiàn)
一道幽暗的光斑
如果捕捉得足夠多
裝進玻璃瓶子
就會成為一盞掛在
聶家?guī)r的夜明珠
我夢見自己吞下
無數(shù)朵磷火
我夢見自己的身體
越來越透明
向以鮮,現(xiàn)居成都。
五朵桃花(外二首) 蔣藍
第一朵花
被風拔去羽毛
一直在林間空飛
第二朵花
打開了緞子的身體
手中的酒盅被反光拋起而碎裂
第三朵花斜立
為蜂鳥的嘴喙
逼迫得失去了歧義與退路
第四朵花,紅得不再是桃花了
像淡定的黑客反穿起義的斗篷
從上至下,流一身夸張的血
我看見了第五朵桃花
它把全副力量用在口唇
迎風勁吐,像煉劍師對著鋒刃
吹出的破骨之聲
桃木老硬,造影也造夢
晚云下嫁,為那個叫尖山的丘陵
配上了馬鞍
尖山湖暮晚
風把枯葉與舂花吹往一個方向
發(fā)出裂帛的弦音
讓我想起十二月黨人
和他們的家眷
透骨的長風在天際打開他們的身形
車軸折斷的地方
就是道路的終點
滿山布滿了桃花的唇印
該是破水而起的魚
點燃了自己?
尖山在花葉的沖刷下
被層層削矮
更遠的星群踏葦而來
像一個懸念,悄然終止了
情欲對額頭的覆蓋
天空打開了花的全部羽毛
于是在風口之上
我看見暮晚的水面
桃樹拽動松柏和石頭
把暖云帶往水底
尖山窺見桃花
這不同于我咬住竹管潛伏到滏溪河
偷窺上面的大人物
用竹管插進天空
是竹管拉長了三星堆人的眼睛
他們就像兇猛的薩德爵士
把骨血與礦石搗碎
熔融為火力
一根竹管在尋找不曾留駐的豹子
竹管就為萬物烙下了桃花的封印
天空鋪滿了粉紅色的鹽和銅錢
豺狼必與綿羊同居
豹子必與山羊同臥
尖山的桃花足以讓搖晃的竹管歪打正著
在丘陵的波浪里,打開火紅的祖國
窺花的人是心中無花者
所以渴望穿越
心頭長滿竹子的人
偶爾也會撿起一根吹火筒
為了找到桃花的牙齒
他們調(diào)轉(zhuǎn)槍口
對準了我的臍下三寸
蔣藍,現(xiàn)居成都。
刷影子的人(外三首) 田一坡
他們是最干凈的人
他們,反復清掃自己的影子
他們中的一個
甚至用短柄鐵刷,蹲下去
反復刷,反復刷
水一沖,有少量的油污
更多的時候,在黎明
掃著掃著,他們的影子
就淡了,就沒了
這樣干凈的人,我只認識一個
她的兒子死了,媳婦跑了
滑滑輪的小孫女,不愛說話
額頭偏右有一塊掃不去的青色胎記
無法接受
父親去世之后的一年
我時常夢到墳墓
和尸骨
過路的算命人
用低沉的語言說
人們醒著時
可以接受活著的父親
甚至病著的父親endprint
但無法接受
父親一點點地腐爛
一點點地消亡
夢中的尸骨
其實比照片上的父親真實
秋林
你的美,停留在十六歲
那蝴蝶折翅的美
那青草露珠的美
十六歲的美,我們一起看華松娶新媳婦
新媳婦好乖啊,你感嘆著
眼神如清晨潭水,晃著微瀾
那時的農(nóng)村多美!民間故事還在月光下
口耳相傳。聽得最多是三姐妹
秋林,你就是秋三妹喲
三妹多美呀,那是民間故事的美
月光的美。沿著鄉(xiāng)村小路
一去不回背影的美
你的美,停留在十六歲
這是民間故事沒有講透的事
多年后我讀到里爾克
“一個少女的夭亡里有著美的全部奧秘”
其實記憶已經(jīng)模糊,真有這樣的表述?
寫下這句時,無可避免想到你
華松的媳婦早成了婆娘
秋,你還是秋三妹喲!
雪的一生
千年前,他在燈下看雪
他的燈,是冰做的,被雪簇擁著
千年前,雪花多清秀啊
它受燈的誘惑,看到了他
他等的雪,終于飄落
千年前的風,吹得他的衣衫颯颯地響
雪花只在他的手心停留了一息
就哭了
千年來,所有的雪花可以作證
那盞燈,一直亮著
田一坡,現(xiàn)居四川自貢。
劇中人(外三首) 葉美
曾經(jīng),與生俱來的偏狹
為她換來一座島嶼
在高大,威猛的人群里
在家庭的瑣碎和溫暖生活里
那里的每件事物都曾屬于大海
回顧時,感知七年后
當玉蘭的香氣壯大了北京的遼闊
細瘦的主人公,繼續(xù)著節(jié)目單上的自選及近
序幕和開場有些不可見的輪回
劇中人,當你為我出現(xiàn)
我已三十六歲,尋求的不只是
一份夸張地保存各項權(quán)利的文件
在通往的路上,帶著惶恐
我成了易卜生戲劇里的一個人物
我已不在那里,島嶼也不在它的悠遠里
沒有什么可以被稱為“據(jù)為己有”
聽小野麗莎
床單凌亂的七月臥室
窗戶大開著朝向清晨東方的陽光
我把出行的時間延遲了一個小時,因為你
沙啞的喉音,灑水車駛過樓下的大街
像一個在沙漠最追逐紅日獨自行走的人
像一群嬉戲的兒童向玫瑰色天際的遙遠跑去
及至暮色降臨,傳出汩汩的流水聲
在腦中采集霧氣和棕櫚葉
三年后,濃霧占據(jù)了整個三月
除非室內(nèi),我坐上折疊椅
啜飲時,我不在
冰箱退避一角,被海隔阻的海水
在時間之外行進到了北方
生于別處像是喪失在此地
當時亦或現(xiàn)在
任何風景都淪為猜測
就會生出許多未來的想象
一件事,一首歌就記畫了人生表
猶如隱秘的情詩
具有無限綿延的長度
為了重新看待彼此
聆聽時,需要像海鷗一樣夢想出一個北方
平原與島嶼
暴雨后,穿襯衫的人突然增多
都傾斜在大街鐘面似的平靜里
烏云向天空誦讀,行注目禮
將陰郁灑向胸口敞開的椰樹林
我看見父親繞過一片抽干的湖
在云中行走,被雪圍困的天空長滿青草
父親手握一把鐮刀,一個難以名狀的手勢
光潔的額頭像小電筒一樣燃著
當某個地址被運轉(zhuǎn)起來
替換了閱讀中回憶的動機
記起北方暖氣灼傷皮膚
若窗外是雪,閱讀就是對雪的渴望
平原世界就是一片檸檬黃
現(xiàn)在,在這些不同的拼湊里
每一時刻都要空出一座錯覺的島嶼
她
每天在北方等我一個電話
她的臉棕褐,消瘦,盯著窗外
把晴朗的早晨全部想象成暮年
衣柜里一件帶有粉紅牡丹花的衣裙
替她保持著年輕的消瘦
每天我聽電話里白楊樹的口音
聽見手指翻看著的厚重日歷
她被自己的中年寂寞地鎖在椅子上
像一只受傷的雛鳥,未來暗淡
她飲五谷打磨粉,說紅色和白色衣服里
都住著野獸
每晚睡覺前,她總是點上一支煙
在空蕩的房間坐著紋絲不動
黑夜涂抹了她的大片脊背
如果這是一幅肖像,我會讓光打在臉部
藏起她那滿頭白發(fā)
先細細描畫那些眼角皺紋,一筆一筆地
追蹤去向,我將故意凸顯其中的一個
長長地,曲折地,顏色濃重以形成對比
葉美,現(xiàn)居北京。
在寂靜的雨天懷人(外三首) 起倫
在寂靜的雨天懷人
是件讓人羞愧的事。道理很簡單
因此我將自己從往事中趕出
像斯多葛派人那樣,過有德的生活
就是佇立門廊下望天endprint
尋求心靈與上帝之間最大的熨帖
而我與上帝間的距離
永遠無法計算
只能把靠我較近的事記錄下來
譬如天空像一件發(fā)著暗光的綢衣
風吹動,露出兩只飛鳥的紐扣
更近處,是電動剃須刀正在充電
紅色指示燈,像一只意味深長的眼
暗示我,這么多年
它總是以最大的耐心
等著我的胡須生長
深度誤解
無論是否懷疑過自己,我都開始
在一首首詩中埋下死亡的伏筆
這稍加在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的事實,恰如
一條月光下的河流掩藏并不深刻的身世
只有那些我還未不及走過的路,拒絕我
把我當成來路不明的苦行僧??桃獠仄?/p>
古老的歧義。此刻,我哪兒也不去
只在一把舊藤椅里打盹。你并不知道
我與門前這棵古樟樹,在不安的協(xié)妥中
完成了一次對話。我再次熄滅
寫寫它的欲望。因為害怕那些
信心百倍的詩句,其實不過是一些
精煉的謬誤。就像對自己命運的深度誤解
一張白紙總是太輕
一張白紙總是太輕
需要用一些文字來鎮(zhèn)住它
我寫下.花朵
而香氣迷失在一個人的迷失里
我寫下:月亮像你白皙的頸
或者洗得過于干凈的白襯衣領子
燈光的沉默便顯得更有意味
我還寫上:露水深重
有誰知道,這已不全是思念
還有痛苦的淚水
一張白紙會被一些文字羞愧得收斂羽毛
一些文字
攜帶著靈魂的重量
黑麋峰
溪水清冽且涼。小木橋那頭
追趕蝴蝶的人
有一種盲目的力量。有一些事
我已經(jīng)放下,連同市聲喧囂
沿著濃蔭遮蔽的陡峭山徑,一個人進山
這個叫黑麇峰的地方,是否隱藏歲月的
秘密,我不知道
鳥鳴更幽。而透過樹枝的陽光
打在路旁的墓碑上,有金屬般
驚心動魄的回響。穩(wěn)穩(wěn)心神
沉默中,我竟迷戀上自己的影子
回憶逝去的自由時光
感嘆那些樸素而憂傷的事物
已不可復述。但進山的目的昭然若揭
山居,就是先將自己掏空
然后再次將自己搬進內(nèi)心
起倫,現(xiàn)居長沙。
死者曾和我們躺在
一起(外三首) 李昌鵬
油燈吹滅,他們和我一起躺下。
黑暗和死亡同樣,曾讓我感到恐懼。
祖父和祖母摸我的腦殼,
緊緊抱住我,
告訴我說,祖先在保佑我。
祖父和祖母已過世很久。
我可以肯定,他們從未騙過我。
一個人躺在午間,辦公室的沙發(fā)上,
陽光鋪滿八樓八零一室的地板,
有時我相信,他們就在我身邊,
會繼續(xù)擁著我,
如同全身遍布溫暖的血液。
想起多年前,就是這樣和我躺在一起。
或許,他們真的一直和我在一起。
想起那些事實及這些可能,
不再有任何事會讓我感到慌張,
——那就慢慢來吧。
他們曾從云南遷到江西,
子孫們大部分來到湖北潛江。
我的先祖是武將,在邊關(guān)打過惡戰(zhàn)。
他的子孫從遷徙路上爬起來,
他從戰(zhàn)場上站了起來,
從我的血管里走了出來。
回老家
我逃逸了半生,不過是為了升一架云梯。
我發(fā)現(xiàn),我對了。
回老家,祖先的在天之靈,在他們活過的地方
和我相見。
我說,大地是游樂場,人生
多么像一種魔術(shù)!
我聽見一種聲音說:永逝的,化作握不緊的時間。
——對,祖先們,與消失的光陰同在。
那也意味著,我將藏身于虛空。
你們會順著我身體的血脈回來嗎?如同回憶
如同在夢境,無限地復活。
草籽被吹散
前塵往事,你慢慢研磨,碾碎它,
結(jié)果它變成風中密布的草籽
被吹散,落進了土壤。渺茫——
心靈向安寧,靠近的機會。
煎熬以野草繁殖的速度,呈立方增長。
你的心緒和懺悔抱緊,從未止息,
每每回憶,或打算從此將你的過失遺忘,
便會有一場風暴抵臨前,穴居動物的顫栗
——你的心柔軟如風箏飄帶。
節(jié)令將收回它賜予我們身體的電
再出幾天太陽,春天就過去了。節(jié)令將收回
它賜予我們身體的電。
而電擊,讓我意識到我正擠在人群中。
我們是一個個——個人。
京城讓來自南方的我意識到:
我外出,十年中一個個我已隱退無蹤。
我抱守獨立,像是俄羅斯套娃,
被看不見的手剝開,以變小保持變與不變。
我將繼續(xù)攜帶電能。
尤其在經(jīng)過又一個冬季時,我奔跑,我發(fā)電。
李昌鵬,現(xiàn)居北京。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外四首) 羅鹿鳴endprint
我想活得像一朵云
這朵云,最好活在高原的藍天
孤單,自由,而不失高潔
即使有一點放蕩不羈
也是在天空的寬恕以內(nèi)
沒有強大的云海,作為組織
更不要厚重的云層,當作后臺
向往一種簡單的幸福
使姿態(tài)也變得簡簡單單
不管群山是否仰望
不管江河如何評判
不管方向是否分為西北東南
哪怕就要消散于無形
也保持一種對天空的忠貞
盤羊,為何在寺前下跪
你一跪下,整座天空
就矮下身段,塵世
便不再顫顫巍巍
經(jīng)幢的光芒
尾巴拖到了地上
須彌山的大銅鐘
開始大聲大聲地哭泣
你一站起,整座桑耶寺
就挺直了身子,信徒與觀光客
魚貫出入,與你目光問詢
喇嘛在接受布施,掏空
自己的人卻心意滿滿
一千二百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
佛、法、僧超出想象①
是一種什么樣的想象
這只羊?qū)⑻柕膱A弧盤在頭上
角的鋒刃盤在腦后
根本不想與這個世界搏斗
這是不是幻現(xiàn)的一部分
圍墻砌出的世界邊緣②
邊緣之外又是哪里?
給你一個特寫吧
星月從你的眼睛里滑跌
給你一個剪影吧
放生羊的蹄子踩出悲憫
①西藏山南桑耶寺,建寺已有1230多年,藏語意為“超出想象”或“幻現(xiàn)”。
②桑耶寺的圓形圍墻,象征世界的邊緣。
海子的德令哈
你淋過的雨,我也淋過
你去過的遠方,我早已抵達
在同一片戈壁相遇
擁有同一條河,同一個草原
我們以詩歌互相辨認對方
德令哈,你那美麗的憂傷
是如何指引神靈的走向
以夢為馬,可放牧時光
姐姐啊,已出落成月亮
篝火溫暖著柴達木,也
溫暖著你蒼涼的詩行
我的姐姐,被我穿在身上
有誰為你抵擋風雪冰霜
我的巴音河,已不再流響
是誰一直伏在你的弦上
舂暖花開,為明天歌唱
湖島遲暮
島嶼摟住一片晚霞和衣而睡
碧波與青葦分列在兩邊
纏上一道又一道漣漪的繃帶
免得傷口被海鷗窺探
島的疼痛時光感覺不到
望聞問切也診不出島的內(nèi)傷
將一陣陣的抽搐當成波浪
還稱贊是戈壁風的神來之筆
天空燒完最后一塊木料
像一只鐵鍋倒扣過來
煮著這座動蕩不安的高原
如煎熬一塊黑色金屬
蠶與昌耀
趴在昌耀的詩集上
我是很早的一粒蠶
那時,詩歌欣欣向榮
桑葉尚未裝訂成冊
我啃噬著一片片葉子
硌掉了好幾顆蝸齒
昌耀的高原,苦寒至極
幽幽的蒼月伏在埡口
像一條成精的大蠶
在噬咬著人間
滲出來的血
全是臟兮兮的海洋性冰川
雪,堅硬而冰冷
長滿銹跡斑駁的湖南鄉(xiāng)音
日后,被打成一箱一箱
白骨森森的鐵釘
將一具棺槨釘?shù)貌煌敢稽c風
昌耀墓是長在詩壇上的一個大蠶蛹
吐露出青海與桃源的蠶絲馬跡
昌耀絲覆蓋了千山萬水
憂郁,峻峭,像一萬里的嘆息
我也試圖吐一把昌耀的絲
卻吐成了昌耀墳頭
芳草萋萋,枝葉茂密
羅鹿嗚,現(xiàn)居長沙。
善良的土地(外四首) 雅琴
雨過天晴
遠處的山,近處的海
都在唱著藍色的曲調(diào)
善良的土地,為我戴上金色的花冠
為了它們,我將祝福
所有的生靈
親愛的,為了你
我把人間又歡喜地愛了一遍
母親與花朵
搗碎的花朵,替代顏色
赤橙黃綠青藍紫
夢里加點水
再加點光,讓它流淌
我在巖石上畫畫
紙上的春天飛起來
哦!飛起來的春天,多么像母親的手
輕輕撫過開滿花朵的山坡
我們種下滾燙的雪花
哦!曠野——
每當我念及
風從四面起,雪落下
蘆葦折斷目光
隱約可見。松枝覆滿冰雪
掛著高高的寂靜
是什么——
以鐵的冷,冰的熱
錘擊大地的山脊
我們飲巖縫里的水
我們吃石頭上的蘑菇
我們踢打厚重的土壤
我們愛著……
風,火焰般旋轉(zhuǎn)
沙子在耳朵里安睡
我們挖土,澆水。我們種下滾燙的雪花
她把自己裹進蛾綠
她把自己裹進蛾綠endprint
如新生的嫩芽
耳邊溪流涌動。陽光
瀑布般落向湖面
水草間,移動翠鳥的眼睛——
她揮舞著手,仿佛在尋找另一只
當黃昏最后一抹光線
溢滿雪水的唇
撥開樹冠,一只蝴蝶正自深睡……
春天遼闊的心
立春了,春天讓我們?nèi)绱藲g樂
那些好看的石頭,樹木
一條條小徑
一只只流浪貓
我都給它們?nèi)×饲槿税愕拿?/p>
它們和我一樣,有著春天的喜悅
我們的喜悅像溪谷里
飛濺的花朵
它們以鹽,玫瑰,風的低語
緊擁我們的靈魂和肉身
親愛的,你用遍布田野的蜂蜜
親吻
春天遼闊的心
雅琴,現(xiàn)居福建廈門。
黃竹殘荷(外九首) 白木
舌根褪成白色
透過沉默的本質(zhì),一片山水在紙上活起來
鳥越飛越底
更深的微笑,是天??詹灰姷?/p>
雪在燒
雪在燒,水在流
白色的風,吹得透明
以往的悲傷與苦都會變成喜悅
正是現(xiàn)在。琉璃與光,舉著我們的身影
秋天透明
至今,越來越不喜歡張口及言談
山中有燦爛的落葉
或許藏著蛇皮,天邊
垂首靜默
如我的心趺坐
秋天透明,如我的心趺坐
十一月的山和雨
石頭壓著石頭,一些人
從遠處而來
還愿或懺悔
雨,直白下來。塵土的味道飛起:
——今生啊,恍如來世
一條條戒律是那么真切分明
白云穿山脊
白云穿山脊
峰頂出塔身
秋天,孤獨。
肯定不對。世間萬物,仍在寂靜生長生死
若有若無的呼吸落進香灰
一些老竹
在念經(jīng)
雨水,會不會是海的源頭
啞色的水中,我們似乎能瞥見自己發(fā)光
一水分萬河
照破
枯巖,南方云來
水深入土地。寂寂燈亮。一半沙子跳入海中
遠行
白云出岫
時間
俯身下去
你聽聽這大地種子震動的聲音。遠處,大量
的水聚在一起
這浮世,萬象抵不過獨身
山上有雪
山上有雪
從來不會融化
從來沒有人想從那走過
透明的獅子
時寂,時照
那是神山,無法想像落日的景色
光光相照
一個冬天,需要多少藍
才能深入
高山上
水流著太陽的光澤。那些人世的愛,悲辛,極處
白木,現(xiàn)居福建廈門。
很多年(外四首) 王彥山
當我在很多年后終于
擠上這座城市的公交車
才驚覺很多年過去了
很多年過去了,我棲身的這座城市
空前繁華起來,一江燈火
入夜后,把兩岸照得越來越亮
滿江舂鯽停住奔往鄱陽湖的腳步
癔癥般盯緊這座城市
我的女兒在江邊跑著
一回頭,已是二年級的小學生
她還在奔跑,道路并不因此
遼闊起來,就像這公交車上的人
依然貧窮,就像一個三線城市
不是曼哈頓,卻堵得像新德里
就像我很多年不寫詩,江湖上
也沒有一個大詩人橫空出世
春分志
久不坐公交
今天,我踏上其中一輛
看見窗外的樟樹葉撲簌簌落下
被車子碾壓,或被車流
裹挾著重新回到空中
滿車的人低頭玩著手機
安靜如樹葉,被一輛春天的公交車
運抵下一個季節(jié)
等245路公交車不至
245路公交車,始于賢士二路
止步紅谷新城,每日夜伏晝出
與人類同步,一顆強大的國產(chǎn)心臟
讓它在這座省會城市自如地來去
25站,秋風掃落葉般
把站臺上的人掃進車里
又沿途吐出他們,吐出以后
已跨過一條大河,而水也不改其志
油門一踩就到下游和長江匯合了
我被借用至大河對面辦公
遵從發(fā)動機的意志,每天上車下車
出入其間,245路公交車
如萬物之逆旅,我從車窗望向
這一河舂水,是百代之過客
早班的公交車
很擠
人人都很安靜
上帝給他們每個人派發(fā)了
一臺智能手機
云出岫
昨夜春雨過洪城
醒來已是夏天,我洗涼水澡
給孩子準備早餐,翻幾頁書
有時會泡上一壺紅茶,坐下來
慢慢喝,在氤氳的熱氣中
感受著一座城市的呼吸
好幾年了,我像一個進入暮年的人endprint
過著一種素凈的生活
推掉五里地之外的飯局
謝絕過于熱鬧的活動
去除譫妄的情感
治愈一個詩人的天真病
偶爾遠行,和相厚的友人喝幾場大酒
再回到這座棲身的城市,躺下
像一朵云,并無出岫之心
常懷出世之想
王彥山,現(xiàn)居南昌。
如水增長(外五首) 蔡根談
驚蟄過后,我的寧靜
如水增長
與時光一起增長
與灰塵一起增長
心無掛礙,與富足恒久的事物一起增長。
畫島為牢的人終于如蓮初醒
這些年,他一直在島上兜圈
深夜翻出老照片,跟嘩啦啦的時光算舊賬
清風盈,明月虧,從身邊消逝的事物
紛紛以另一種神秘形式回來,就像花開
就像傷口,就像腎里的結(jié)石和無法躲避的灰塵。
人間已陌生
已經(jīng)忘了故鄉(xiāng)……野果的名字,泥土的味道
已經(jīng)無法用方言來問候和祝福
這么多年了,人間陌生
誰還記得初次日升,最后一次月落
誰還能看清漸遠的來路和燈火漸滅的歸途?
小符啊,你送的蘄艾條仙爺已經(jīng)灸完了
但是小符啊,明天立春了
“萬物蘇萌山水醒,農(nóng)家歲首又謀耕”。
全家福
原先是爺爺坐在中間,現(xiàn)在換成父親
多少年后,那個位置就輪到我了
歲月流逝,人生的光和影,瞬間停留
讓我們得以看見自己的出身和來歷
一張又一張全家福,按順序
夾在族譜泛黃的紙頁間
就這樣,我們一代又一代,堅強地活著
悲歡離合地活著,把日子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逢年過節(jié),低頭燒香燭紙錢
感謝先祖,多虧了他們保佑
我們還算平安,只是他們傳下來的諺語
漸漸測不準天氣和人心了
他們定下的規(guī)矩,越來越無力了
其實,世間的事,他們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總在高處笑而不語,有時候
看到我們太苦太累,或者誤入歧途了
就以托夢的方式指引我們
一些簡單的道理,久老的經(jīng)驗,寥寥幾句
就讓我們恍悟,山是山,水是水
天地乾坤,花開花落,冬去春來又一年
就這樣循環(huán)輪回,生生不息
他們不說太多,總是點到為止,說完搖著扇子騰云而去
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其樂融融,按輩分坐好站好
邊聊家常邊等下一代人到來,又繼續(xù)拍一張全家福。
三人行
我有三個我,他們共用一副肉身
戴著同樣的人皮面具
分別來自前世、今生和沒有退路的未來
這三個家伙,躲在別人的鏡子里
或藏匿于倒影,更多的時候日夜奔波風塵中
他們有不同的命運和歸宿
一個墮入地獄,一個升上天堂,剩下的那個
孤零零地游戲人間
他們各自做三件事:贖罪、積德、空悲切
我無法辨清他們的善惡對錯
三個似曾相識的我,一直交叉糾纏
有時舉杯言歡,轉(zhuǎn)瞬陌如路人
夜深人靜了,就開始大聲掙扎、相互廝殺
他們形神分裂,源于虛無
在明和滅的臨界點,三位合體,生出一個不存在的我。
蔡根談,現(xiàn)居???。
酒里的迷途(外二首) 莫寒
我在鄉(xiāng)下一覺睡到天亮
昨夜蛐蛐的聲音貴如油
打開大門,遍地是晨露
孩童吃剩下的糖果皮,看上去真美
一件紅色衣裳掛在光禿禿的棗樹上
打坐,思考剩下的美好時光
都不是,那是我這輩子見過
的最苦澀的暖春
人間四月天,村莊容易生銹
哈欠,酒味撲鼻,蚯蚓拱土
煙囪應該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呼吸
老水牛喜歡獨自吃田里的草
青蛙呱呱叫,僅僅因為愛情
村里的老人背對著屋前的河
麻雀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我在春天里慢慢老去
草地沾滿時光的氣味
新結(jié)繩記事
父親喜歡在端午時節(jié)仰望南方的上游
他將黃色的煙絲融入一個男人的性格
而我把今生的寫作當成一條河流的魂
從一支煙說起吧,很多事情都要回到
我們的習慣上去
生活不信禱告,父親的童年是一張紙
我折小船
扔向未來
真正賽龍舟那天,父親卻沒有了氣力
他衰老的速度遠遠超過頭頂上的藍鳥
一位父親的變遷
模糊了河的寬度
多年以后,飛奔的小鹿不見了
我模擬父親沿襲下來的小方法
在另一片土地上
養(yǎng)花,種植瓜果
養(yǎng)育著我的往事
水是一座豐碑
蓮花山下,白鷺低飛,我在尋找水源
這條帶有隱喻的湖生長在城市的高處
太陽壓過枝頭,蟬鳴和蛙聲互不相讓
隱藏在暗處的一條路
比草木深處還要野蠻
夏天來了endprint
所有靜止的畫面都帶有光澤
一對母女走在她們的情趣里
時間如羽毛一樣浮在水面上
在我的記憶中
水是一座豐碑
莫寒,現(xiàn)居廣東東莞。
小巷(外四首) 李樸一
那是一條小巷
沒有石板只有泥濘
我走在里面發(fā)現(xiàn)一枚鑰匙
我把它拿在手中輕輕劃過墻壁
發(fā)出的刺耳聲音
就像曾有無數(shù)人在此迷失后覺悟的聲音
小巷的盡頭到了
天也黑了
我是一只有家的鬼
黑夜又出來了
沒有吃著小金棗的老太婆
只有吃著薯片的我
我聽著薯片因我的咬合所發(fā)出的聲音
它給夜里又增添了一筆悚然
或許此時我的衣柜中正有一只膽小鬼
它想證明它的威力足夠能將我嚇跑
可它忘記了我也是已死之人
沒錯,那薯片的聲音
是我所發(fā)出的,但那是在我心里
我已經(jīng)沒有了吃薯片的能力甚至已無法拿起它
我只會將它穿過
我抬頭看著月亮
從前我正是乘著她而來但現(xiàn)在卻不能再乘著她走
因為我沒有足夠的車錢
我還需要三個孩子的美夢才能回到她那里去
可孩子們都怕我
因為我是鬼
孩子們看見我不會有美夢
都是那無盡的噩夢
因此我注定無法回去了
還有兩個小時太陽要出來了
我又該躲起來了
又是星期三
又是星期三了
那個老是拿著皮鞭的老男人又未了
他的皮鞭在空中揮舞著像是在告誡著我們什么
他的皮鞭
又落到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皮毛覆蓋
只剩下血肉組織的身上了
又是在黃昏
老男人的鞭刑結(jié)束了
我們踏上了他的吉普車
聽他說,那輛吉普車是他的靈魂
沒錯,那是最美麗的
吉普車承載著的不僅僅只有人和物
它還承載了我們的靈魂還在時的宏偉
我們曾是最完美的物種
只是因為那一不小心我們的靈魂被抽走了
我們被收藏在了老男人的瓶瓶罐罐里
我曾看見過最美的靈魂
給莫里斯的情人
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不知去感嘆誰
我只知道
隨著那流過劍橋的河流走
路過河邊的依依小草
看盡河邊的落日余暉
想著莫里斯那依依小草旁的黃發(fā)
望著落日余暉下克萊爾的黑發(fā)
隨著那河流走,隨著河流走
莫里斯,還有那你的小野貓
你也不用擔心
我的克萊爾
你將會得到這世上最殘酷的懲罰
還有你,愚蠢的醫(yī)生
你將永生永世待在那地獄之花中
陪伴你的是我讀過的你的一生
馬路邊推車的人
他是太陽流落在人間的孩子
他抬起頭望著
我不知道他在望著什么,但我還是猜測了一下
空中飄舞的葉子?天空?云?還是太陽
我想他現(xiàn)在肯定很失落
他又推著車走了
他一直都是走在馬路那一邊,太陽的正對面
他已在風中推著他那輛車推車很多年了
只有風掠過他
也只有風能摧毀他
在我看來,只要風再用一點力
他就會在這個世界消失
這一刻,美麗而又悲傷
李樸一,現(xiàn)居海南澄邁,生于2002年,此為首次發(fā)表作品。
我們?nèi)ミ^祖先休養(yǎng)的地方(外四首) 樊健軍
我們?nèi)ミ^祖先休養(yǎng)的地方
門庭不過數(shù)尺,門牌寫在石碑上
屋頂是個花園,一串紫風鈴,數(shù)朵黃花
同人世隔了幾簇荒草的距離
我們的祖先都是大徹大悟的圣人
人世嘈雜的時候,他們拋下我們
悄然隱居到了地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
多少年后,我們也學習祖先,激流隱退
丟下享盡豪庭三千的肉體
丟下我們的子孫,丟下所有晚輩,不聞不問
掘地為宅,我們的靈魂在黃泉深處輾轉(zhuǎn)不眠
其中巨大的沉默,無可掩藏
除夕之夜
最后一夜,他們就像某件暮年的事物
就像暗紅的手爐,神臺上嘹亮的燭火
窗欞上遼闊的窗花
這些都是他們存在的證據(jù),我們的祖先
突然回到我們身邊,半張臉隱身黑暗
半個影子在土墻上跳躍
他們不說一句話,也不給我們一個暗示
他們習慣用寂靜陪伴我們
百年之后,我們空無一人
出殯
這幫尚在塵世的家伙呀,存心與他過不去
他們敲鑼打鼓吹著嗩吶,他們
將一生的音量放大到了極限
就是吵不醒他,他們的歡樂被拒之門外
釘釘子的人
盡管叫喊,夸張地叫喊
歇斯底里地叫喊,都是無效的
他有理由這么干,手握重錘
腳踩木板,手頭還捉著一枚尖銳endprint
他鉚著勁捶啊捶啊,到底誰同他有仇
是釘子,木板,還是鐵錘
瞧他那模樣,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顆釘子
發(fā)誓要敲進他的骨頭
這慣用紅和紫吶喊的桑葚
我接近桑葚,這慣用紅和紫吶喊的桑葚
裝腔作勢的桑葚
我用手撫摸,用嘴唇親吻,用逢場作戲的玩樂
惡狠狠地對付它們,這些肉質(zhì)的漿果
仿佛是我的仇人,毫無懼色,一臉嘲弄
我被涂抹成一個紫色的小丑
它們把淺紅的深紅的歡愉,連同被剪去的桑枝
綁縛上我的脊背,我的身體越來越重
越來越低,快要低到桑樹的根部
我像一顆被摘除的桑葚,丟在地溝里
任我自由自在,自生自滅
樊健軍,現(xiàn)居江西修水。
喉嚨里的海(外四首) 王學芯
海天遼闊 山和礁石在水中移動
臉上的腥味 在夏天
流淌
排浪的手握著銅鑼
敲打巖壁和礁石 發(fā)出的聲音
震裂開來
變幻的天空
太陽把魚鱗吞進喉嚨里
月亮吐出白色的唾沫
而把水晶螺吸進嘴里
海就是一口寒磣的沙子
舌頭會瞬間懸空
最后一秒鐘的臨近
山的半張臉 在美好清晨碎裂
那最后一秒鐘里
視覺所仰望的蔥綠
被巖石上
冒出來的粉塵
變成白色的懸崖
墜落的樹 跪在自己的身形里
樹根拔起的隆隆咆哮
覆蓋我的身體
刺痛的眼中 鮮紅的果實
在礫石上滾動
血模糊地流淌
而另外半張臉 萬年的光陰
依然在樹梢上生長
隱秘處的果實 如同山坡上
一只靈魂的獨眼
用樹枝的晃動 替代我
對世界的注視
設想一座望海樓
山巖的臨海高處 我想
建造一座望海樓 在更高的位置
讓目光把重疊在一起的島嶼
拆分開來
讓腮的呼吸 那潮汐中的岸
升起星羅棋布的海域
開出柔軟的浪花
我將用太陽的束光做成樓閣的立柱
把月亮變成一扇普通的窗子
在云的屋檐下
掛上光的風鈴 在巨浪的枕頭下
進入更多的時間
平靜地愛撫自己的幻境
我還將用一枚水晶的貝殼
磨成鏡子 懸掛在樓閣的門眉
讓鏡中的靈魂
弄碎黑夜
打開祝福的星光
過去的潮汐
當最后一波海水從船底抽去
肢體變成碎片 撒在沙灘上
甲板跌跌絆絆
檣桿倒在自己的風帆里
卸下的遠方
脫開了金色或魚群的洶涌
靠近的時候。一種極限的消磨
已經(jīng)沒有嘔吐的苦水
飄過的云
擦去海浪中的編號
干裂的犬吠
飛出成群的海蠅
廢棄的漁船靜止如遠處的一片海
過去的潮汐 睡在出海聲中
腥昧很淡的幾個貝藻
浮在腳印里游弋
蒼白的光
透入了蒼白的每一顆沙粒
有點怪的夢
當我的一只腳
跨越海平線 踩在空中
另一只腳還在蜷曲的夢里
上面
化作一萬種景象的傳說
跟我漸行漸遠
那荒涼的云或沉重的水
以秒在估算到達彼岸的時速
并拖起我另一只腳
王學芯,現(xiàn)居江蘇無錫。
殺豬匠(外二首) 陳少華
立冬日一過,他放下手中的活
開始磨刀,除銹
透著煞白的鋒刃,呼呼作響
要是在刑場,血會涌入心臟,何況是豬
十多年,結(jié)束性命是他的手藝
他想從一些死亡中得到快感,然后笑
人類與動物之間,不需要語言與眼神
除了寵物,他相信神靈
白刀子進的時候需要技術(shù)
紅刀子出的時候,他是一名判官
這場雪不會壓低灶膛的火
他女人怕冷,到南方怕熱,像燕子
他只有一把殺豬刀,走村串戶
循環(huán)著開膛剖肚,裝滿人間的是是非非
他不相信女人,但希望世界瘋下去
他要生活,不能沒有殺心
對一次謊言的具體描述
太多的事物都在離奇地死亡與降生
銹蝕一些錚亮的鐵
確認到最后被水泥與沙子掩埋
高樓傾倒瞬間,一切都失去理智
犯罪的人,更應該消滅姓氏
我們呼吸了不屬于自己的氣體
看不到太多細節(jié),如田鼠吞噬著莊稼
慢慢地危害著我與人類
懲罰的同時,謊言無魅力
對著鏡子,明天我們也許會虛構(gòu)自己
對于一次謊言的具體描述
只有更多的車輛擠壓城市的道路
或太多人群拋離鄉(xiāng)村,石頭頑固風化
在廢墟的殘骸上產(chǎn)生花朵
又等春風吹過,我們來不及回頭
深圳以北,深圳北
地下鐵,人群還是一樣多
泥土之下,隱藏螞蟻的巢穴
我抱緊奔跑的氣流
預備下一出口,我已抵達深圳以北
……民治,深圳北,長嶺陂
白石龍,深圳北,紅山……
我以夜間出行的方式,等你
燈火爬滿城市的高樓
十字路口,軀體被雙手屹立起來
提前一步,會節(jié)約一些時間
乘高鐵去吧,到廣州、廈門或更遠
千里之外,將內(nèi)心徹底蔓延
一張紙片打開的城市
迎來一陣風,必定從血液穿過
深圳北,城市以北
舒展筋骨的人,來去之間
避開閃電一樣的百合,等一分鐘
暴雨從容地淹沒晦暗
而你可以在此轉(zhuǎn)身,可以回頭望我
陳少華,現(xiàn)居廣東深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