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汪明明的《零度誘惑》是一部奇特的鏡像之書。因為,你翻開作品,就像打開魔鏡,誘惑讀者也淪為鏡中人。這就像作家和讀者的角力,看看你是否會被小說吸附,也成為一個倒影?!安恍摇钡氖?,讀者可能會陷落,這恰說明作家的成功。在何種意義上界定這種成功?我更愿意返回歌德和席勒的交鋒上,文藝作品到底應該從形象出發(fā),還是觀念出發(fā)?這是重要的第一性和第二性的問題,就像你是根據(jù)曲填詞,還是先有詞再譜曲。從效果上看,沒啥區(qū)別,但在創(chuàng)作上有本質不同。傳統(tǒng)小說以人物和故事為核心,走了一條情感推動情節(jié),敘事包蘊思想的尋常路?!读愣日T惑》則不然,它從險境求新穎,有別樹一幟的氣質,在于它以觀念為中心,故事人物設置是有意暗合哲學觀點的。
這也向我們提出一個問題,作家可以在哲學理論影響下創(chuàng)作小說。但評論者是否也要從哲學層面還原闡釋小說意義?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這樣的評論,反而把小說的審美本質消耗殆盡,對小說語言維度視而不見,把人物形象當成理論符號,將故事情節(jié)視為象征價值。這就像一種循環(huán)論證,當你已經(jīng)知道作家從波德里亞、居伊·德波、拉康等理論文本里,找到構建情節(jié)的要素,你再用這些理論闡釋小說,那就像把沙漏又倒了回來,意義寡淡。換言之,我們常常太過執(zhí)迷這個故事的“理論灰色”,卻忘了故事中的“生活長青”。
《零度誘惑》的故事題材在文藝作品里很常見:剖析世相人情,把脈社會病象,描摹階層上升的困惑,關注職場交易的暗幕。主人公尤嘉霓就是一個底層出身,在職場討生活、尋獵物,借助誘惑博上位,進階上層的形象。她就像“女版的于連”,是極端個人主義者,試圖通過野心、才能攫取財富地位,最后不料登高跌重,通通幻滅。你會揶揄挖苦,卻不至于厭惡,甚至你會欣賞那份矯揉造作,故弄風情。因為她身處弱勢,而且美麗。你是一個局外觀眾,出于她的誘惑演技,也該鼓掌。
然而,作家的心態(tài)卻相當冷峻。相較于講述這個故事,她對解釋故事更有興趣。在我看來,這個故事模式更像《了不起的蓋茨比》,敘事者尼克對蓋茨比冷眼旁觀,分析了一出美國夢的幻滅。汪明明也是通過間離的敘事者,對尤嘉霓冷嘲熱諷,坐看她走向失敗。她為什么最后結局只能是跌倒毀容?我想汪明明只是從哲學上宣判了她的虛妄破滅。現(xiàn)實中,尤嘉霓這樣的女孩兒,或許正春風沐雨,大為得意。那么,作家設置的結局是否少了現(xiàn)實性?其實不然。那些結局得意的“尤嘉霓們”,早已不是自我,而是景觀和幻象。
我想這是小說的深刻所在:當你誘惑他人的時候,你已不再是自我。尤嘉霓對陳逸山的誘惑,是小說最淺層的直接誘惑。但是你要追問一個問題:誘惑到陳逸山的,真的是尤嘉霓本人嗎?答案不盡然,因為尤嘉霓之前已被媒體、廣告誘惑,成為她渴望變成的“鏡中人”——如韓星金玄雅,獵女陶萃絲,時尚女教主林美琪等。換句話說,陳逸山或許是被尤嘉霓的鏡像所誘惑,迷戀的是她背后時尚符號的增殖意義。這是一層隱秘的誘惑關系,它時刻說明現(xiàn)代性社會無所不在的欲望關系。
就像法國思想家??掠靡?guī)訓社會概括了隱匿的微觀權力?!读愣日T惑》則說明每個人都被潛在的欲望關系所捕獲。這根本就不是你想不想抗拒的問題,而是你無從選擇。這是很多小說都不具備的批判之維。汪明明通過作品反思“文化工業(yè)”的虛假性、光怪陸離的表象世界對本體世界的篡奪。廣告、新聞、影視等媒介粉飾的上層時尚生活,商業(yè)資本運作下的戀物邏輯,使尤嘉霓甘愿放棄自己,化為身體景觀和消費符號。整個世界在鏡像之書里,本末倒置。原因在于誘惑并不單是平面鏡的照見,而是凸透鏡和凹透鏡的“變焦”折射。最后形成的幻象既是夸大的變形,也是倒置的錯位。
真正的誘惑來自永不對位的目光。赤裸的身體本身并不誘惑,想象裸體的過程才是誘惑。所以,我們看到尤嘉霓就像“獵頭”和“御女”,在享受那種不斷獵艷、控制和交易的過程。無限的延宕,讓男性處在一種“逐獵路上”的錯覺,才能給欲望“加權”,給誘惑“保濕”。這也是尤嘉霓從陳逸山那里得到的教訓。姐姐被包養(yǎng),給尤嘉霓上了一堂反面案例課:那種廉價低端的身體交易,吃虧在沒有包裝、不懂表演。沒有實現(xiàn)更高端的“象征性交換”,就是賠本生意,沒得到增值性價值。
尤嘉霓的悲劇在于她的商品邏輯,總在考慮劃不劃算的邊際成本,從來不想交易該不該發(fā)生的倫理問題。這涉及一個弗洛姆式的命題,你是占有型人格還是存在型人格?尤嘉霓無疑屬于前者,她有“物化”的沖動,只有變?yōu)樯唐贩?,失去主體性的肉身,才能交換價值?!傲愣取钡囊饬x或許就是“祛除生理—情感性”的機械化效果。這也是小說值得反思的一個地方,汪明明在揭示尤嘉霓自然屬性(生理意義)上的情感機制,并不充分。尤嘉霓的誘惑是否只為換得財富、地位和時尚生活?我想女性本身追求“快感享用”的層面,更不能忽視。換言之,尤嘉霓怎樣從“有情的身體”走向情的反面(非情),淪為“機械化的肉體”,還需更深琢磨。
在某種意義上,《零度誘惑》延續(xù)了上世紀30年代上海新感覺派的作品氣質。你仍然能看出都市風景、摩登女郎以及浪蕩的現(xiàn)代性在當代社會的某種復現(xiàn)。汪明明展現(xiàn)了欲望的交錯、身體的景觀和虛假的狂歡。甚至,小說的語言就戲仿了狂歡化狀態(tài)下的擴張感、綿密感、黏稠感、蔓延性。可以說,小說充滿了視知覺的恣肆,你會感到誘惑的體感與膚質到底如何。但是,或許致密的語言,有時也會略顯用力過猛,節(jié)奏的彈性和松弛感往往相應減弱。這就像肌肉訓練,力量性和柔韌性總是此消彼長。
我很佩服作家有如此魄力,畢竟這樣寫小說是觀念的歷險,稍有不慎,就會本末倒置,變成一部“小說體論文”。避開這種風險,需要絕對的才華,就像我們熟知的米蘭·昆德拉,雖然大段大段的“手術刀式”介入評論,寫出的依舊是“哲學小說”。還是藝術。他就介于思想和故事間,那個曖昧的明暗交界線上?!读愣日T惑》也是如此,它有引文式創(chuàng)作的痕跡,但哲學理論穿插在故事中卻完全沒有違和感。相反,它成了小說文本的有機組成:有些是破題、有些是隱喻,有的是箴言、有的如神諭。換言之,汪明明的獨特在于,讓作品同時內(nèi)置了兩套異質性“話語系統(tǒng)”:一套是小說敘事,另一套是小說評論。這就像一個高手,下起盲棋,一人分飾了黑白。具體技藝雖有高下,但有此格局畢竟闊大。
《零度誘惑》沒有成為哲學理論的故事注解,那是因為作家雖然從觀念出發(fā),卻暗暗把觀念轉化為了“問題”。這很像五四新文學里的“問題小說”,討論的總是人生困境和社會征候。汪明明有著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小說的潛在意識,那就是延續(xù)了“把脈社會”“診療時代病”的責任擔當。那種廣泛的現(xiàn)實性和人生惶惑的共鳴,讓作品立意直逼學院派,情感卻透著煙火氣??梢哉f,作家給了我們一個理想化的文本實踐,她用哲學觀念這股子“真氣”,短刀插進了瑣屑的日常,提供了凌越在情感判斷之上的“超視角度”,完成了一種描述時代、反思人生的價值哲學。很少有作家,能有這樣的耐性:一邊柔膩幽深地描摹人情,一邊冷眼旁觀地哲學解剖。汪明明試圖達到的,就是詩性智慧和哲學反思的合一,僅此一點,就讓人欽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