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松州

袁瑛

松州，距離成都600里之遙。

松州是邊陲重鎮(zhèn)，古來兵家必爭之地。在今天駕車半日可達。薛濤去，是騎馬，“按轡嶺頭寒復寒”。公元638年，吐蕃贊普松贊干布為求娶唐朝公主，曾在松州和唐打了一仗。雖然敗了，但是卻娶到了公主。至今在松州古城門鎮(zhèn)羌門口還站著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

公元763年，還是吐蕃，這一次，他們攻陷了松州。然后松州成為吐蕃的地盤，吐蕃人還在此設(shè)立了松州五道節(jié)度兵馬都統(tǒng)、群牧大使管理松州。

公元794年，韋皋勸服南詔歸唐后，南詔多次單獨或者聯(lián)合韋皋出擊吐蕃，連連取得大捷，但松州，始終沒有完全收回來。

公元801年，吐蕃出兵襲擊大唐麟州等地，為解決唐朝西邊的邊境戰(zhàn)事壓力，唐德宗指示韋皋在西川出兵攻擊吐蕃。韋皋派出九路人馬阻擊吐蕃，派“都將高倜、王英俊兵二千趨故松州”。這句話里有一個詞不要忽略，“故”，也就是說，此時松州仍然在吐蕃人手里。

薛濤所要去的松州，就是這樣的松州。

蠻荒之境，烽火灼燒之地，這個懲罰是嚴重的。

薛濤對罰邊的不相信在她出發(fā)的時候落定。當離成都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的時候，她開始著急，開始想怎么能求得韋皋的原諒，怎么能回成都。

她拴住心里快要決堤的情緒，定了定神，揮筆寫下了十首“離”詩。寫完，她又重新謄寫了幾張有墨水呆滯的地方。檢查無誤后，以重金求人帶給韋皋。

她望著她身后的來路，心里充滿希望也充滿絕望。

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鸚鵡離籠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nèi)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都緣一點瑕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魚離池

跳躍蓮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鷹離鞲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離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jié)負秋霜。

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鏡離臺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十離詩》是卑微的。卑微到完全沒有尊嚴。可是這種卑微，并沒有打動韋皋。沒打動的緣故，是韋皋并不喜歡薛濤表現(xiàn)出卑微。他不需要薛濤卑微。如果這個女子這次以卑微獲得了命運的轉(zhuǎn)機，那么，她以后遇上難事，就會套用這種卑微，甚至，更卑微。

韋皋罰薛濤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要她變得卑微。看來薛濤并沒有明白過來韋皋的心意。收到《十離詩》的韋皋，看一眼就扔掉了。狠狠地扔掉了。這么聰慧這么驕傲這么任性的女子居然在受到打擊后迅速地就變得卑微，韋皋那一瞬間是失望的。并且這種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卑微姿態(tài)讓韋皋心里擠滿憤怒。他幾乎要下一道更嚴厲更決絕的命令去懲治薛濤以緩解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失望和憤怒，甚至，是羞辱。韋皋越想越怒：在你薛濤的眼里，我韋皋竟然是這樣一個庸俗淺薄之人，你以為我懲罰你就是為了得到你的媚好！

從來沒有人能讓韋皋如此又羞又怒。他幾十年來縱橫官場，向來游刃有余。而且局面越復雜，對手越辛辣，他越冷靜，越從容。第一次，他的才智失去力量和影響。薛濤很像他。他明白。從他第一次看這個女子在宴集上從容作詩的舉止行動，他就明白，他們是一類人。而正因為他們是一類人，他才傾心盡力地去喜歡這個女子。這種喜歡，是帶著自戀性質(zhì)的。

就像他自己在“涇原兵變”的時候所做的選擇以及通過這個選擇所表現(xiàn)的理想和思想，韋皋是所有為有所不為的人。

他期望薛濤也是這樣的人。

越聰明任性的人越不能說教。韋皋官場浸潤多年，多少人物在他眼里過去過來，多少人多少事的興衰榮辱在他心里沉淀著，他難道拿不出大道理去敲打薛濤么？不，不能。如果這樣，薛濤只有一種結(jié)果，陽奉陰違，甚至偏頗得更厲害。

還有另外一種失望。盡管這個失望在韋皋的意料之中。

《十離詩》里沒有情感。

對，這是十首認錯的詩，道歉的詩，后悔的詩，卻是沒有情感的詩。這些認錯道歉和后悔非常生硬，非常勉強。詩中薛濤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著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臺，這樣一比喻，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和情意迅速就變得程式化。韋皋不喜歡薛濤這樣設(shè)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而薛濤以為必須如此設(shè)定，她才能重新贏得韋皋的寵愛。韋皋在薛濤的比喻里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機敏地討好他而不是深深地愛著他。

清代學者鐘惺在《名媛詩歸》云：十離詩有引躬自責者，有歸咎他人者，有擬議情好者，有直陳過端者，有微寄諷刺者，皆情到至處，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蓋女人善想，才人善達故也。

韋皋想過，如果薛濤一直不能清醒過來，那么，讓她在松州冷一段時間還是讓她回來吧。她如果只有這樣淺的造化，誰也幫不了她。

韋皋撿起《十離詩》又看了一遍?！把譄o女子氣，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wèi)夫人之流也。每喜寫己所作詩，語亦工，思致俊逸，法書警句，因而得名。若公孫大娘舞‘劍器，黃四娘家花，托于杜甫而后有傳也。然濤字真跡今皆佚。”

他想起鐘繇評衛(wèi)夫人書法的幾句話：“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若樹，穆若清風”。他嘆了口氣，暗道：婉然若樹?。?/p>

而此時的薛濤，剛剛抵達松州。

松州高屯子，是薛濤的住地。這是一個夾在兩山之間的峽谷地帶，村子順著岷江擺開。房子是石頭壘起來的，圍墻是石頭壘起來的，這里的人力氣真大呀。薛濤迎著冰冷的風打量松州的一切。當她實實在在站在松州的土地上的時候，她忘記了一路上對松州的害怕。

冷，是她此時最直接的感受。

松州高原氣候，晝夜溫差極大。早晚得穿棉衣，而正午太陽極烈，只能穿單衣。

她想起成都府她那間暖香襲人的屋子，想起花園里她種下的花草，想起它們每開出一朵花，她的歡喜，她想起那些歡喜，她想起她自己，眼淚撲簌簌地掉。

這是公元801年，韋皋軍事生涯最輝煌的一場戰(zhàn)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此年七月，韋皋聯(lián)合南詔，兵分九路出擊吐蕃，以解吐蕃對唐朝西境鹽州麟州等地的攻擊壓力。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到802年正月，以唐朝勝利結(jié)束。此戰(zhàn)唐軍圍點打援，取得了空前的勝利，狠狠地削弱了吐蕃。從此吐蕃退回青藏高原藏地，對唐朝的威脅逐日減少。

現(xiàn)在的時間是公元801年底，薛濤睜著眼睛睡不著。這里真黑！哪里像成都的燈火輝煌，不，就連眉州的夜色也比不上。天一黑，這里就像掉下一塊黑布，把四野都蓋住了?？墒沁@里的天真藍！尤其在晚上，藍得像水，盈盈欲滴。一鐮孤月，幾粒殘星。她此時孤獨，看什么都凄清。這里和成都和眉州大不一樣。這里的月亮和星星都比成都和眉州的小。也許是天高了的緣故吧。喔，天高皇帝遠。她的眼淚沖出來。

沿路跟隨她的焦躁隨著松州的臨近在平息。

她不是放任情緒裹挾自己的女性。她也不喜歡那種情緒展覽性的女子。她總是會想辦法結(jié)束目前最壞的局面。有時候，哪怕是用一種更糟糕的手段去結(jié)束。她不管，她只要結(jié)束就好。只要從此時的壞里逃出來就好。

解鈴還須系鈴人。誰都不可能幫助她。這個“不可能”的意思是，幫，不起作用。她自己就是那個系鈴人。她再次強迫自己去做“解開”的動作。

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

（一）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二）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她仍然懷有怨氣，甚至也不掩飾這種怨氣。韋皋接到薛濤的這兩首詩，卻笑了。

她終于像愛人之間吵架鬧矛盾一樣，把她的埋怨直接撒向他。他歡喜的是，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與默契。

唐朝中期，士族都流行與入籍的女子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感情，籍以彰顯自己的風流與魅力。

“唐代官妓最盛，文人墨客、進士新貴，多以風流相高。皇帝也有出外作狎邪游者。長安、洛陽、揚州、湖州諸處妓女尤多?！?/p>

“中唐愛情傳奇中或明或暗地點出女主人公‘名系教坊。當時的妓女與文學才子、進士之間關(guān)系密切。狎游是一種時尚，長安、洛陽、揚州、湖州、益州（成都）等繁華之地妓院盛行，貴門子弟、文人墨客狎游成風?！?/p>

從長安到成都，韋皋若要得到一個入籍的女子的愛，太簡單了。那種仰望的、低微的、緊張的愛，他得來亦覺得無趣之極。他是一個想建功立業(yè)想把自己名字寫進歷史的人。他把他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這個偉大的目標之上。他不想分心。當然，庸脂俗粉也分不了他的心。環(huán)肥燕瘦沉魚落雁之貌的女人，他眼里看來都一樣。在宴集之上游賞之中，他經(jīng)常連調(diào)笑的情緒也沒有。

直到薛濤出現(xiàn)。

他想起薛濤初來成都，在一群姑娘里只有她走得昂首挺胸的樣子，當時他還好笑，這個一副大義凜然的姑娘是誰？

后來，他熟悉了她全部的性情。她太容易讓人熟悉。她性格特點非常鮮明。她明亮，清澈，恃才傲物，俾睨群雄，口齒伶俐，直來直去，喜歡的就特別喜歡，厭惡也會毫不掩飾。

后來，他能從姿勢、笑聲、字體、話語輕易分辨出她。尤其是她的姿態(tài)，她后背很直，瘦削的側(cè)影像一塊刀劈斧砍的巖石。她太像一株樹，楊樹。清剛而嫵媚。

他總喜歡在宴集上看她七竅玲瓏的樣子。源源不斷的驚訝從他心底冒出來。

他驚訝她迅疾的才華，欣賞她鋒利的脾性。比起她的美貌，他更愛她的思想。他覺得她是個女中丈夫，給她一個男兒身，她也能像他一樣，縱橫捭闔，馳騁江湖。

他回憶著她的一切。心里發(fā)空發(fā)虛。

他想，現(xiàn)在就把她接回來吧！不，立刻把她接回來吧！

不，不能！他已經(jīng)55歲，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能護她多久！此時他在，處處捧她如眾星捧月；若他一朝撒手，她如何自立于這些虎狼之輩之間！

他更怕有人在他去了之后，把對他的不滿轉(zhuǎn)嫁到薛濤身上。這是非?？赡艿?。他一想到這點就狠下心來。他希望她，能有不受侵犯與侮辱的資本。

他撫摸著她寫的字，指頭順著她的筆勢慢慢走，她帶著諷刺的埋怨漫出來，他的嘴唇向上揚起，他用指頭敲了敲這張來自松州的信紙，仿佛敲到她倔強的樣子，他內(nèi)心的寵溺就涌上來，他被自己軟化了。

公元802年二月，維州之戰(zhàn)勝利之后一個月，薛濤被接回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