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大清國新任核心領導層更加堅定了改革之路。這是不得已的,必須找到新出路,時勢和人心都要求如此—— 改革前所未有地成為全民的共識及主流話語體系的主旋律。在執(zhí)掌朝政四十余載的慈禧的身后,大清國突然遭遇一幫“80后”的主政人,不乏眼界與想象力,大張旗鼓地動作起來。只是,快步前進中含藏著許多倉促和局促,計劃中的萬象更新不禁有些迷離……
1909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年輕人開始在中南海邊畫圈。他很努力地在畫,卻總是畫不圓,兩年之后,這位年輕人為老大帝國畫上了一個并不圓滿的句號。
他叫愛新覺羅·載灃,大清國末代皇帝溥儀的生父,是攝政王,是世界上最大帝國的最后一任領導核心,時年26歲,正是“要讓世界為我激蕩”的花樣年華。
1909年,宣統(tǒng)元年,萬象更新,大清國本是有著“讓世界為我激蕩”的機會。數月前,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雙雙離世,結束了被外間揣測紛紛又令后世史家聚訟不已的莫須有的“帝后路線斗爭”。尤其是慈禧太后這位“鐵娘子”的去世,結束了近半個世紀的強人政治。大清國的子民們熱淚滂沱,與其說是出于失去了領袖的悲痛,莫如說是對前途的迷茫和恐懼。
曾經的巨人俱已凋零:翁同龢早在11年前的戊戌年就被徹底打倒,在落寞中走完了人生;李鴻章則在8年前積勞成疾,死在工作崗位上,留下“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的凄涼自挽;碩果僅存的張之洞已被當作熊貓供養(yǎng)起來,將在這一年的秋天離世。剛過五旬大壽的袁世凱,盡管風頭無兩,畢竟羽翼未豐,地位不穩(wěn)。兩宮的過世對袁世凱絕非利好消息:一方面,康梁等在海外大肆渲染戊戌年老袁賣主,并無證據,卻也眾口鑠金;另一方面,他在這幾年的改革中大刀闊斧,勇于任事,得罪了太多的既得利益者,不少人很樂意看到他在政治上的倒臺,甚至希望從肉體上將他完全、干凈、徹底地消滅。在這最高領導人換屆的非常時期,袁世凱所能做的,就是夾緊尾巴,多磕頭、少說話,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
在過去幾十年來導引帝國的大小燈塔似乎都熄滅了。這時,只要誰能發(fā)出星火之光,就能劃破迷茫的黑夜,成為新的方向。美國 《紐約先驅論壇報》 駐華記者、后來在中國創(chuàng)辦著名 《密勒氏評論報》 (The China Weekly Review)的湯姆斯·密勒 (Thomas F.Millard),在慈禧太后過世不久,就以敏銳的觀察力在 《紐約時報》上撰寫整版的長篇政論文 《中國的新課題及其意味》 (Chinas new course and its meaning),認為兩宮的去世“確實為一個新時代的啟動打響了發(fā)令槍,開創(chuàng)了中華帝國這艘古老航船的另一條航線”。他對載灃贊譽有加:“醇親王是個年輕人,他成長的時代正處于現代思想在東方世界取得立足點之際,他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西方世界,其心智和視野并沒有因為紫禁城的城墻而受到限制。因此,他可以做到中國其他統(tǒng)治者所沒有做到的事情,即立足于現代觀點,以透視的目光,從與其他世界強國的對比中來認識自己的國家?!?/p>
載灃是可以成為這個偉大的舵手的:巨人離去,朝堂之上無論是“極左”還是“極右”的勢力,都失卻了有分量的大腕,少了很多掣肘,正是鳥飛魚躍的好時機。載灃再窩囊,此時也足以睥睨群雄,大有可為了。
1909年,大清國新一代領導核心繼承的是一筆相當豐厚的政治遺產,即令抱定“蕭規(guī)曹隨不折騰”宗旨,也必可有一番新氣象。
此時,改革已經前所未有地成為全民的共識及主流話語體系的主旋律。此前幾年,在慈禧太后的親自設計下,改革已經從經濟、國防等“用”的層面深入到了政治體制這一最微妙、最敏感和最根本的“體”的層面,進入了深水區(qū),“摸著石頭過河”成了“踩著石頭過河”,有的時候甚至要泅水而過,因為無石可踩。最艱難、最容易引起既得利益者反彈的,莫如干部體制改革 (官制改革),也都在老太后的鐵腕護航下基本完成。
這場由慈禧太后親自領導的改革,同19世紀那場歷時30年的“改革開放”(史稱“洋務運動”或“自強運動”),從深度上和廣度上都有著本質的不同。專注于經濟和軍事變革的洋務運動被日本的鐵甲艦隊徹底粉碎,大清國從血泊和恥辱中明白了政治現代化才是關鍵所在。隨后,在經歷了“極右”(如急躁的戊戌變法) 和“極左”(如盲動的義和團) 的兩次大折騰后,朝野上下都明白了:大清國要實現民族復興和大國崛起,就要防止來自“左”和“右”的兩方面的干擾,尤其是要防“左”。到了1909年春天,即令最不合時宜的腐儒也能將憲政當作最“in”的談資,民間報刊則如雨后春筍,中國社會似乎充滿了朝氣和活力,一個“少年中國”儼然誕生,頗似明治年間的日本。
無論廟堂還是江湖,無論政治還是經濟,改革的最大阻力早已不再是“反改革”的保守勢力,也不是靠著黑幫會加手槍炸彈搞“恐怖主義”的革命黨,而是改革者或是自我標榜為改革者之間的爭斗。舞臺上的眾多角色盡管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主旋律卻是“同一首歌”?!都~約時報》 上的長篇分析認為:在這最高領導權過渡的非常時期,中國之所以出乎意料地保持了穩(wěn)定,正是因為“所有明智的中國人”都意識到,內部嚴重而混亂的意見分歧如果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則可能給外國人提供干涉中國內政的機會。所以,“人們加倍小心避免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在這樣的共識下,這一年成為晚清歷史上罕見平靜的一年。兩宮去世后,世界驚奇地看到了“中國在這如此緊要的歷史關頭卻表現得非常鎮(zhèn)靜,并且沒有顯示出任何要歇斯底里發(fā)作的傾向”,“中國政治家們在面對緊急事態(tài)時表現出了十足的信心和能力”。
這一年,西方列強依然在使勁攫取利益,但收回路權、礦權的成功成為民族主義的狂歡;革命黨依然在發(fā)動恐怖暴動,但民心的主流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沒有民眾的支持,革命只是阿Q們對秀才娘子大床的一種無望的覬覦;民族工業(yè)在國際商戰(zhàn)中依然弱小,但中國人第一次真實地參與到“國際經濟一體化”中,上海的股市操控了馬來半島的大量橡膠園……盡管后世的歷史學家們出于某種考量,將此時的改革徹底妖魔化,但憲政運動在中華大地上前所未有地開展起來,當家做主的概念從來沒有這么清晰過……endprint
外無強敵壓境,內無政敵作祟,國際、國內環(huán)境都是難得的和平安寧;政治改革還在深水區(qū),但最危險的階段已經過去;改革成為全民共識,而且得到國際上的普遍支持。這無疑是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備的時機。剩下的唯一疑問:以載灃為核心的大清國新領導班子,是選擇與時俱進,擴大執(zhí)政基礎,推進政治進步,從而實現大清帝國的騰飛,還是畏首畏尾,從維護小團體的利益出發(fā),而葬送歷史機遇,最終唱響大清帝國的挽歌?
1909年這個春天的故事,究竟又是如何被一步步演繹成了王朝的悲劇呢?
站在1909年的朗朗晴天下,大清國的掌舵人愛新覺羅·載灃被燦爛的陽光照耀著,他的身后拖出了長長的陰影。
這位“嘴上沒毛”(照片為證) 的“80后”(生于1883年),同乃兄光緒皇帝一樣,“相貌清秀,眼睛明亮,嘴唇堅毅,腰板筆挺,雖不及中等身材,但渾身透露著高貴”(美國醫(yī)生記載)。
能在接班人的內部“海選”中脫穎而出,能被掌國40多年的老佛爺欽定為接班人,小灃哥無疑是有幾把刷子的。但吊詭的是,在親朋、敵手乃至后世史家們眼中,年輕的攝政王卻被公認為“優(yōu)柔寡斷”、“懦弱無能”。史家一般認為,載灃的“出線”憑借的是裙帶關系:他雖是庶出,卻自幼被嫡母葉赫那拉氏 (即光緒生母、慈禧親妹) 撫養(yǎng),進而和老佛爺走得很近;而其婚姻也由“組織”一手安排—— 慈禧太后親自指婚,老丈人就是太后親信、手握槍桿子的榮祿榮中堂。
大家其實都忽視了,正是在這個“窩囊王爺”手中,下崗了的大清皇族卻成功地實現軟著陸,全身而退,創(chuàng)造了帝王行業(yè)中的奇跡。古今中外,皇帝這個金領職業(yè)莫不伴隨著巨大風險,下崗皇帝的命運一般只有一個默認選項:斬草除根。在高喊進步、自由的共和狂飆中,包括法蘭西、英格蘭等國的君主,其曾經高貴的頭顱都被以人民的名義切下;俄羅斯的羅曼諾夫家族,則更是在紅色恐怖中被滅門焚尸、銼骨揚灰?!白詈奚诘弁跫摇钡母锌搅朔N族和國界。而愛新覺羅家族成了一個例外。
有的時候,歷史似乎既不是由英雄創(chuàng)造,也不是由人民創(chuàng)造,而是由十分偶然的機遇創(chuàng)造,比如皇帝的下半身問題。
1909年之前的半個多世紀,皇帝的下半身問題深深困擾著大清帝國,其影響絲毫不亞于內部的長毛造反及外部的紅毛入侵。沒有任何研究表明,枝繁葉茂的愛新覺羅家族為什么從59年之前 (1850年) 咸豐即位開始,生育力的旺盛程度便開始與皇權的距離成反比:越是接近最高權力,越是缺乏生育力。
自入關以來,歷屆皇帝的子息都相當旺盛,似乎與皇帝本人的治國能力成正比,越能治國平天下,也越能生兒子。入關后的首任皇帝、那位據說為了愛情而犧牲皇位的順治,雖然在位時間短,效率卻很高,總共生育了8個兒子??滴鮿t不僅創(chuàng)造了皇帝在位61年的中國最長紀錄,其生兒育女的成績也令世人景仰,共有32子10女,真正做到了“活到老,生到老”。在他去世前,已經長大成人并有資格參與皇位PK賽的就有9人;盡管鬧出了九王奪嫡的兄弟鬩墻悲劇,畢竟也是競爭上崗,保持了大清帝國的活力??滴踔?,雍正皇帝有10子,乾隆皇帝有17子,嘉慶有5子,道光則有9子。權力不僅是最好的春藥,權力的本身也需要春藥的維持。在當時的醫(yī)療水平下,即使貴為皇家,初生兒及幼兒的夭折率依然很高。要確保權力能作為傳家寶代代相傳,必須廣種多收,這本是人之常情。凡夫俗子中,但凡有點條件,亦莫不多娶幾房姬妾,自娛之外為的也是多多生養(yǎng),增加抗風險能力。
縱觀中國歷史,因皇子奪嫡爭位而造成的悲劇不在少,比如唐太宗李世民踩著同胞兄弟的尸體、明成祖朱棣則趟過侄兒的鮮血踏上皇位,但畢竟江山還是在自家人的手里。對于百姓來說,宮闈內燭影斧聲總比天下大亂好一些。廣儲后宮、多生子女,不僅是堅持皇家的領導地位不動搖的保障,甚至也是維持安定團結的社會局面的必要條件。這是歷史和社會賦予皇帝的一項政治任務,而不只是簡單的色與欲的個人愛好。
國家制度從來都優(yōu)先保證生育資源向皇帝傾斜,各種“超女”和“快女”的海選與PK,盡管可能成為殘民以逞的暴政,但其首要目的就是確?;始夷軆?yōu)生優(yōu)育。到了清代,八旗女子必須先由皇家挑選之后才可以自主嫁人,稱為“選秀女”。為了確保種族的純粹,生育資源被嚴格限定在八旗內部,滿漢不通婚,倒是令這種“優(yōu)生優(yōu)育”政策的擾民程度減弱了。
當道光皇帝選擇了四子奕詝 (咸豐皇帝) 作為接班人后,大清皇室廣儲子息的光榮傳統(tǒng)就戛然而止了。無論根據官史還是根據野史,咸豐皇帝似乎并不缺乏作為一個男性、尤其是大權在握的男人的愛好,他遍地風流,無奈只播種不見收獲,就留下了一個兒子—— 這就是后來的同治皇帝。
咸豐皇帝在傳宗接代方面的無能,為其側妃、同治皇帝的生母葉赫那拉氏走入權力核心鋪平了道路,她就是日后著名的慈禧太后。
同治皇帝也與其父遭遇了同樣的問題,風流成性卻子息艱難,甚至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就走完了自己短暫的生命之旅。咸豐活了30歲,同治更少,終年只有19歲。研究表明,造成他們早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的“職業(yè)病”—— 縱欲過度。至于他們,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縱欲的同時沒有開花結果。
同治去世后,慈禧太后再度在權力的角逐中勝出:她選擇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 (光緒皇帝)作為接班人,以繼嗣咸豐皇帝的方式,確保了自己依然牢牢地坐在太后的位子上。乾隆皇帝給自己子孫排定的輩分字號是“永、綿、奕、載、溥、毓、恒、啟”,從法律意義上說,當“載”字輩的同治皇帝去世后,照理該選下一輩的“溥”字輩接班。但那樣一來,慈禧太后便成了太皇太后,而同治的皇后便成了新的皇太后,再要垂簾該輪到新的皇太后。當時“溥”字輩大多年幼,道光的長孫溥倫雖然已經17歲了,但其父是過繼給道光早夭的長子奕緯的,血緣上并不接近,不僅慈禧太后不能接受,恭親王等也無法接受。于是,慈禧便決定在同治的堂兄弟中尋找接班人。在“載”字輩的皇族親貴中,奕譞之子載湉年齡小,便于培養(yǎng)和控制,更為重要的是,載湉的生母、醇親王福晉是慈禧太后的嫡親妹妹。endprint
載湉其實是奕譞的第二個兒子。奕譞共生育了7個兒子,其中,頭四個都是與慈禧妹妹葉赫那拉氏所生,但長子、三子和四子都夭折,只存二子載湉。奕譞后來與側福晉劉佳氏生了三子,即載灃、載洵、載濤。
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子息旺盛不同,光緒皇帝是位“天閹”—— 先天的陽痿病患者。從常理猜度,同治與光緒的生理問題或許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于母本;果真如此,則野史所說“大清王朝葬送在方家園 (慈禧太后娘家在京的住地)”倒更有幾分可信。但溥儀也是位陽痿病患者,他的兄弟們則照樣子孫滿堂。從血緣上看,溥儀與“方家園”沒有任何關系,或許并非血統(tǒng)的問題,而正是權力本身的問題—— 權力有時是春藥,有時卻可能是閹割刀。
早在庚子年逃亡途中,慈禧太后就已經為光緒皇帝預備了接班人,方式則非常獨特—— 為載灃指婚。
這一年的農歷十一月(1902年1月),流亡在外的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回鑾到了保定,慈禧太后突然下旨,將榮祿的女兒瓜爾佳氏許配給18歲的載灃。
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野史中有不少他與慈禧的風流故事,但多是康梁等人與西方記者合謀的政治抹黑宣傳。從慈禧太后掌權以來,榮祿一直是她最可靠的槍桿子;庚子事變后,榮祿帶兵保護著流亡中的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還積極支持張之洞、劉坤一提出的改革主張,成為“辛丑變法”的主要倡導人之一。榮祿的女兒瓜爾佳氏,據說模樣相當不錯,在家里十分受寵,被慈禧太后收為義女—— 慈禧曾說過“這姑娘連我也不怕”,關系非同尋常。瓜爾佳氏特別能花錢,據說婚后載灃想過很多辦法限制她的開支,都不見效。載灃用過摔家伙的辦法,比如拿起條幾上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以示憤怒和決心。因為總摔東西,未免舍不得,后來專門準備了一些摔不碎的銅壺鉛罐之類的東西,響聲大,損失小,但也沒有效果。
慈禧這次指婚,當然首先是為了酬功。載灃當時已經襲了醇親王的爵位,瓜爾佳氏一過門就是現成的一個王爺福晉,這對榮祿來說是一種特殊的報答。但這一決定遭到了載灃生母、老醇親王側福晉劉佳氏的反對。原來,在母親的主持下,載灃此時已經與希元之女訂婚,還放了“大定”,就差圓房了,按習俗便已算是夫妻,此時退婚便等于休妻。希元早已過世,之前曾任過吉林將軍。希元的曾祖父就是乾隆年間赫赫有名的蒙古族將領德楞泰。據說劉佳氏向慈禧多方求情,但太后意志堅定,毫無轉圜余地。希元之女不愧為將門出身,個性剛烈,退婚之后便自殺身亡。
榮祿之女瓜爾佳氏也是將門之后,性子十分剛烈。清王朝覆亡后,她還經常與那些太妃們變賣首飾等暗中支持復辟運動。因端康太妃 (即光緒皇帝的瑾妃) 對溥儀管束過嚴,甚至派太監(jiān)監(jiān)視—— 按照溥儀的說法,“就和西太后對待光緒一樣”—— 在老師們的鼓動下,15歲的溥儀進行了激烈的反抗。端康太妃氣急敗壞,把瓜爾佳氏叫去痛責,瓜爾佳氏一怒之下就吞了鴉片煙自盡身亡。
如果僅僅是為了酬功,慈禧大可以將榮祿之女指配給其他宗室;但是作為一名老練的政治家,慈禧太后或許想得更為長遠。光緒皇帝既然是性無能者,早日解決他的接班人問題就更能維持政權的安定。顯然,即使由光緒自己選擇,也必然首先從自己親兄弟的兒子們中選擇。載灃雖然只是庶出,卻自幼由嫡母、慈禧太后之妹葉赫那拉氏所撫養(yǎng),進而和老佛爺走得很近。作為醇親王家中實際上的長子,載灃無疑將是光緒皇帝今后最可信賴倚靠的手足。為載灃擇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為今后的皇帝擇母。
而榮祿經營大半輩子,在政界、軍界建立了廣泛的人脈網絡,是當時最有權勢的官員,與其結親,不僅將為載灃及日后的小皇帝增添強大助力,也將令榮祿更為忠心和盡心。實際上,載灃后來能安坐在攝政王的位置上,來自榮祿一系、包括榮祿舊部袁世凱的效忠是基本的條件。
當然,載灃的脫穎而出,也是他自己掙出來的。18歲這年 (1901年),一個艱巨的任務落在他頭上—— 出使德國,為庚子年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殺事件向德國皇帝賠禮道歉。
克林德之死被西方史學界普遍認定為導致八國聯軍入侵的導火線??肆值率浅錾诘聡ù奶沟馁F族,在1881年進入外交部門并被派往中國之前一直是個軍人。來華后,他曾任駐廣州和天津等地領事,1889年回國;之后在美國和墨西哥任職,并娶了美國妻子。1899年4月他回到中國,升任駐華公使。此人性格粗暴,自以為是。當時,義和團運動席卷華北,北京城的局勢已經相當緊張,而克林德不顧其他國家公使的勸阻,堅持孤身前往總理衙門交涉,在路上與清軍發(fā)生沖突而被殺。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為克林德事件大為震怒,在為派往中國的大軍送行時要求士兵們毫不留情地教訓中國人。德國軍隊抵達中國時戰(zhàn)爭早已結束,北京已經在聯軍的占領之下,但德軍依然對北京及周邊地區(qū)進行了殘酷的掃蕩。在八國聯軍逼迫下簽訂的 《辛丑條約》,第一款就是清廷派醇親王載灃赴德國道歉,并在克林德被殺地點修建一座品級相當的石牌坊,為德國人“滌垢雪侮”。
德國人之所以選中了載灃,一是因為其級別高,貴為親王,二是因為他是光緒皇帝的親兄弟。最令大清帝國難堪的是,載灃到達柏林后,被要求在覲見德國皇帝時使用跪拜禮。這并非歐洲的常規(guī)禮節(jié),顯然德國是要有意羞辱大清國。跪拜是典型的中國特色,自乾隆年間以來就成為中外外交紛爭的一個焦點。首批來華的英國特使馬戛爾尼堅持認為雙膝下跪是一種奇恥大辱,寧可無功而返,也不愿意屈膝。身在柏林的載灃自然不愿意向德皇跪拜,事涉國家形象,北京也堅拒這樣的禮儀安排,雙方來回拉鋸,總算免除了這一要求。
這顯然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硬不起,軟不得,搞得不好還會被人罵為漢奸。作為大清國第一個出訪西洋的親王,18歲的載灃卻展現了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有理、有利、有節(jié),令本想侮辱中國的德皇對他也稱贊有加。德國人認為他“慎重外交,不辱君命”。載灃還主動謝絕了國內各級官員所預備的高規(guī)格迎送禮儀,其簡樸作風贏得在華西方外交官和國際輿論的一片贊賞。
載灃把一次謝罪之行轉變成了18歲年輕人的游學考察,所到之處,無論軍校、軍火企業(yè)、博物館、電機廠、造船廠,“舉凡外洋風土人情,隨地隨時留心考察”。在王公不得輕易離京的清朝體制下,載灃得以大開眼界,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大開眼“戒”—— 在日后掌舵中,他表現出了祖先們無法想象的寬容和豁達。endprint
可以說,德國之行不辱使命,令載灃得到了慈禧太后心目中更大的信任和期望。作為青年干部,載灃得到了迅猛提拔:20歲,升任隨扈大臣;23歲,執(zhí)掌首都警衛(wèi)部隊健銳營,并升任正紅旗滿洲都統(tǒng),成為一品大員;24歲,受命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成為候補國家領導人。在一個變革的年代里,大清國什么最可寶貴?人才,尤其是這種根正苗紅而且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的“自己人”。老太后正在加快推進對載灃的栽培,“扶上馬,送一程”。
除了血統(tǒng)、能力方面的考量,載灃本人能被各種政治力量所接受也是關鍵所在。當時朝中政爭旗鼓相當的是兩派力量:一方以慶親王與袁世凱為首的一方,核心是袁世凱,另一方則是瞿鴻。而只有載灃能被他們雙方所接受。載灃在相當多的問題上不輕易表態(tài),這一貫被人理解為他的能力比較弱,“不能”表態(tài),但也可以理解為他“不愿”表態(tài),以保持一種超然姿態(tài)。
1908年12月2日(農歷十一月初九),溥儀登基大典在太和殿舉行。溥儀在 《我的前半生》 中寫道:
大典是在太和殿舉行的。在大典之前,照章要先在中和殿接受領侍衛(wèi)內大臣們的叩拜,然后再到太和殿受文武百官朝賀。我被他們折騰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氣奇冷,因此當他們把我抬到太和殿,放到又高又大的寶座上的時候,早超過了我的耐性限度。我父親單膝側身跪在寶座下面,雙手扶我,不叫我亂動,我卻掙扎著哭喊:“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父親急得滿頭是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沒完沒了,我的哭叫也越來越響。我父親只好哄我說:“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
典禮結束后,文武百官竊竊私議起來了:“怎么可以說‘快完了呢?”“說要回家可是什么意思呵?”……一切的議論,都是垂頭喪氣的,好像都發(fā)現了不祥之兆。
后來有些筆記小品里加枝添葉地說,我是在鐘鼓齊鳴聲中嚇哭了的,又說我父親在焦急之中拿了一個玩具小老虎哄我才止住了哭。其實那次大典因為處于“國喪”期,丹陛大樂只設而不奏,所謂玩具云者更無其事。不過說到大臣們都為了那兩句話而惶惑不安,倒是真事。有的書上還說,不到三年,清朝真的完了,要回家的也真回了家,可見當時說的句句是讖語,大臣們早是從這兩句話得到了感應的。
溥儀當時還是個幼兒,不少細節(jié)是后來聽人說的。一部 《我的前半生》 畢竟是寫作于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內容有相當多逢迎的成分,并不能完全當作正史來看。其實,攝政王才是大清國的實際領導核心,當時比溥儀登基更為重要的是確定攝政王的地位。內閣等各衙門經過多次研究,擬定了 《攝政王禮節(jié)》,總共16條,最為關鍵是3條——
一是有關詔旨:“軍國政事及黜陟賞罰,悉由監(jiān)國攝政王裁定,仍以諭旨宣示施行。凡重大事件有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由監(jiān)國攝政王面請施行,他人不得擅請擅傳?!?/p>
一條有關軍權:“皇上有統(tǒng)率全國海陸軍之權。凡憲法綱要內所定,皇上大權關系軍事者,即屬之于攝政王。其京外旗綠各營、海陸各軍,應歸攝政王節(jié)制調遣?!?/p>
再一條關于外交:“凡與各國訂約遣使,均由監(jiān)國攝政王主持。其接受外國國書及覲見各禮節(jié),由外務部分別妥擬?!?/p>
根據這些禮節(jié),載灃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都行使著皇帝的權力,并且將隆裕太后的權力限制得十分小;他的頭像也被印上了大清國的鈔票,面值分別有1元、5元、10元、100元四種,成為第一位將自己的頭像印在鈔票上的中國最高領導人。
載灃沒有辜負慈禧太后對他的培養(yǎng)和教育。他最為人詬病的所謂軟弱,恰恰是其寬容、開明的表現。在黨爭嚴峻、派系林立的大清朝廷中,“軟弱”的載灃最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而即使面對著政治上的死敵,載灃也用自己的寬容為國家減少了一點戾氣,為皇族留下了退路。
1909年在處理袁世凱這樣的權臣時,載灃相當技巧地給老袁和自己留下了轉圜余地。3年后,如果沒有老袁這道宏偉的攔洪壩,愛新覺羅家甚至連和革命黨討價還價的砝碼都不夠。一年后,載灃在另一件關系其自身安危的大事中,再度展現了寬廣的政治胸襟。一個名叫汪兆銘的革命黨人,和載灃同齡,使用炸彈謀刺他,因事機不密而被捕。這可是滿門抄斬的不赦大罪,傳奇的是,專案組組長、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卻對這個用“精衛(wèi)”之名在報紙上惡毒攻擊政府、在行動上采用恐怖主義的年輕人大加欣賞。經過他的斡旋,載灃考慮到“黨禍日夕相尋,恐益重其怒,乃作釋怨之舉,博寬大之名”。肅王善耆“又從事贊成,遂飭法部以擾害治安定擬,判決二人皆處以無期徒刑,加重,永遠禁錮”。顯然,政治對司法進行了嚴重的干預,這次卻是為了展現執(zhí)政者的寬容。這一審理結果得到了國內輿論和國際社會的廣泛好評:“聞外交界人云,現駐京各國公使對于要犯汪兆銘等一案判定永遠監(jiān)禁,其辦法甚為得體。日來多致函外部,盛稱攝政王及政府諸大老不處汪等以極刑深合文明國對待國事犯之法律,為中國從來所未有。自有此舉,各國均深信中國刑律之改良必能悉臻完善云?!?/p>
大理院對載灃這樣“公然踐踏法律”的行為十分不滿,“頗以民政部逾越權限為辭”?!吧w大理院雖只有按律定擬之辦法,然具奏后仍可由特旨減免死罪。況監(jiān)禁罪名,屬于刑法,他部未便干預。大理院之政論,如是按照法理,此論固屬正當。惟此案一經法庭正式審問,所有株連之人,勢必盡數逮問,不但遷延時日,且恐諸多窒礙。民政部此舉,蓋為消弭黨禍其見。其中亦有不得已之苦心,并非有意侵越司法權限云。”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幾名刺客在獄中享受到了相當的優(yōu)待,不僅沒有刑訊逼供,而且還能看書看報,成為大清司法改革的第一批受益者。如果沒有作為一把手兼受害人的攝政王點頭,汪精衛(wèi)那首“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獄詩就只能當作革命烈士詩抄而流傳了。最后,這位日后以汪精衛(wèi)而著稱的“恐怖分子”,因“誤解朝廷政策”只被判了無期徒刑。
如此謀逆大罪,不殺一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載灃所體現出來的,不光是胸懷,也是其韜略及手腕:殺了一個汪精衛(wèi),會有更多的后來人,莫如示人以寬,或許還可以減少矛盾、增進和諧。這即使只是手段,沒有胸懷也難以付諸行動。endprint
這段故事,在充滿陰謀和血腥的中國近代史中,無疑是洋溢著古典浪漫情調的佳話。而載灃的寬容,在此前此后的領袖們中,在講求痛打落水狗、打倒在地還要再踏上一腳的風尚下,更是絕無僅有的另類。
如果載灃不是這么“軟弱”、這么溫情,而是對待敵人像嚴冬般冷酷,不擇手段,誓死捍衛(wèi),那清王朝莫非還真能再度雄起不至覆滅嗎?這位年輕的王爺絕不比名滿天下 (也謗滿天下) 的李鴻章遜色,他們都是這間破屋的裱糊匠,區(qū)別在于:李鴻章轟轟烈烈,載灃卻不動聲色;李鴻章在盡力維持著屋子不倒下來,載灃卻還要費盡心機地考慮不得不倒下來時如何減少斷瓦殘磚造成的巨大傷害。
歷史已經證明,選擇載灃實在是慈禧太后的遠見。載灃這位“80后”能屈能伸:在銳意改革數年而終不成后,他畢竟為皇族贏得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體面而又安全的集體“下崗轉制”。
民國年間,孫中山曾拜訪載灃。一個是表面風光、其實內心相當失意的革命元勛,一個是內心惶恐、卻努力在表面上顯得知足常樂的舊朝王爺,正史野史都說兩人相談甚歡。孫中山送給載灃的簽名照,被載灃敬奉到終,被一廂情愿地解釋成其對革命元勛的景仰,其實這更像是他在新時代請的一張護身符。載灃下崗后自號“書痞”,撰聯道:“有書有富貴,無事小神仙?!眲⒍樊斈暌哺嬖V過司馬昭:“此間樂,不思蜀?!比粍t,果真不思蜀哉?
載灃的胞弟載濤曾如此評價乃兄:“做一個承平時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來主持國政,應付事變,則絕難勝任?!贝嗽捊^不可當真,如不是謬見,就是違心之論,甚至是哥倆串通好了在新時代裝傻自保的煙幕彈。
1906—1911年六年政治體制改革,尤其是1909—1911年的三年宣統(tǒng)新政,只要我們不持偏見,就能發(fā)現:如果不是載灃的柔軟身段,憲政改革將不可能達到如此深度和廣度;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 (即使只是表面上的) 將不可能以如此微小的代價得以建立;被革命者當作異族政權的清王朝將不可能獲得如此寧靜的“安樂死”;同樣,被革命者當作“韃虜”要予以驅除的愛新覺羅家族,將更不可能贏得“軟著陸”的善終奇遇。
載灃的個性,或許正是解讀1909年乃至整個宣統(tǒng)朝的密鑰之一。
1909年10月,柏林,腦后拖著長辮子的大清代表團成為德國朝野關注的焦點,這是繼1896年李鴻章、1901年載灃以來,德意志帝國接待的第三個最高級別中國代表團。郊迎、閱兵、19響禮炮、國宴,德國人給予代表團以相當隆重的禮遇。而率領這個代表團的是個年僅23歲的青年—— 大清國瑞郡王、海軍大臣載洵 (1886—1949)。
8年前,當時年僅18歲的醇親王載灃出訪德國,代表大清帝國就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在義和團動亂中被殺事件向德國皇帝賠禮道歉。謝罪之行,尊嚴尚且顧不得,遑論接待的規(guī)格;彈指8年后,載洵卻在德國受到了如同當年李鴻章般的熱烈歡迎。
載洵在同任籌辦海軍大臣的老將薩鎮(zhèn)冰的陪同下,先后訪問意大利、奧匈帝國、德國和英國,考察海軍并采購軍備,均受到了高規(guī)格接待。從1909年9月到1910年1月,足足3個月的訪問中,歐洲繼庚子事變后再一次掀起了中國熱,而這一次是友好而熱切的。
年輕的載洵成為歐洲的寵兒,是因為他肩負著重建中國海軍的重任。公之于世的大清海軍7年規(guī)劃是一個預算高達白銀1800萬兩的雄心勃勃的計劃。載洵攜帶著巨額的訂單,將從西方大量采購軍艦,在整頓各洋舊有各式兵輪的基礎上添造頭等戰(zhàn)艦8艘、巡洋艦20余艘、各種兵輪10艘,編制第一、第二、第三各隊水魚雷艇;編定北洋艦隊、南洋艦隊及閩省等各洋艦隊;成立各洋軍港和船塢;設立海軍大學等等。大清國將為此而購遍全世界,如此巨額訂單,無疑令歐美政界、軍界乃至企業(yè)界無法漠視,是超重量GDP砝碼。各國紛紛啟動政府公關,向大清國猛送秋波。而在未被列入載洵出訪目的地的美國,軍火商們大受刺激,紛紛給政府施加壓力。
載洵訪歐返回北京后,比他還要年輕兩歲的鐘郡王、軍咨大臣 (相當于總參謀長)載濤(1888—1970) 隨即動身,周游日、美、英、法、德、意、奧、俄等八國,考察陸軍建設,還參與了邀請德國皇太子訪問中國的安排。設立于1881的軍咨處,本屬于陸軍部,1909年宣統(tǒng)新政中正式獨立設衙,成為擬議中的軍事改革的總參謀部,協(xié)助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籌全國軍事改革和建設。
之后,應美國政府的強烈要求,載洵再度出訪,考察美國軍事建設,受到塔夫脫總統(tǒng)的熱情接待,并由此掀開了中美軍隊跨過大洋的第一次握手。
接二連三的軍事出訪,在向全世界展現宣統(tǒng)新朝重振軍威的雄心之外,也令新生代的中國軍隊核心層成為西方媒體關注的焦點。這支世界上最龐大而臃腫的軍隊,繼1905年開始全面改革以來,令人驚訝地實現了最高統(tǒng)帥層的年輕化,成為當時世界上唯一一支由“80后”掌控的軍隊。大清軍隊的年輕統(tǒng)帥們及其他們的改革似乎得到了列強們 (至少在口頭上) 的一致喝彩。在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血與火的考驗及屢戰(zhàn)屢敗的恥辱后,大清軍隊似乎迎來了一個國際環(huán)境相對和平、國內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的大好良機,復興的曙光在天邊隱隱出現。
“上陣親兄弟,打虎父子兵”,執(zhí)掌海軍的載洵、執(zhí)掌陸軍的載濤,與陸海軍大元帥、攝政王載灃,其實都是光緒皇帝的同胞兄弟,是老醇親王奕譞的兒子。這樣的特殊關系,在確保了軍隊改革得到最高層鼎力支持的同時,也招致時人和后人的很多譏評。
被史家和小說家們普遍描寫為木訥、懦弱的老醇親王奕譞,似乎仰賴了其福晉 (正妻) 是慈禧太后親妹子的裙帶關系,大有吃軟飯的嫌疑。這一特殊的裙帶關系,以及奕譞在兄弟中罕見的旺盛生育力,推動了他的權力擴張:先是兒子載湉在同治皇帝駕崩后承嗣咸豐,成為光緒皇帝;繼而是載洵過繼瑞郡王奕志為嗣,載濤又過繼鐘郡王奕詒為嗣,并都在1908年得到了郡王的頭銜。算下來,奕譞一門共出了兩個皇帝 (光緒、宣統(tǒng))、一個攝政王 (載灃) 及兩個郡王,毫無異議地成為滿洲第一顯赫家族。更為重要的是,奕譞以光緒皇帝本生父的特殊身份,絲毫沒有受到猜疑,生前不僅執(zhí)掌了大清陸軍的精銳部隊神機營,而且還和李鴻章等同掌海軍衙門,陸海軍一手抓。在一個信奉槍桿子里出政權的國度,父子兩代執(zhí)掌全國精銳武裝力量,亦是異數。endprint
宣統(tǒng)新政,以載灃三兄弟為核心的“青年近衛(wèi)軍”崛起,并非簡單的“任人唯親”可以解釋的。在內憂外患的強烈刺激下,在幾十年“改革開放”的熏陶下,當時的滿洲貴族中出現一批有理想、有文化、有國際視野甚至留洋經驗的青年才俊。從閱歷和才智等方面看,載灃三兄弟至少在中人以上,絕非靠裙帶混飯的紈绔。大清軍隊的改革固然有之前袁世凱等人打下的基礎,但載灃三兄弟上臺后,憑借著新生代的銳氣和緊迫感,清軍的正規(guī)化得到飛速發(fā)展。之后的半個世紀中,在城頭變換大王旗的頻繁內戰(zhàn)里,再也沒有哪一屆執(zhí)政者能在海軍建設方面,超越這個被稱為“腐朽、沒落”的清王朝。
至于最為人所詬病的“任人唯親”,其實也是苛責。據說,在1901年出訪德國時年僅18歲的載灃就得到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耳提面命:槍桿子一定要抓在自己人手中,親貴典兵是維持穩(wěn)定的基本準則。其實,毋庸德國人教誨,除了英美少數成熟的憲政國家之外,槍桿子里出政權幾乎是普世原則。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從來都是槍桿子為主、筆桿子為輔的綜合實力PK的結果。誰指揮槍、誰的槍桿子更硬,就是誰掌握政權的基本前提。以為“憲政”標簽一貼,就可以輕率地放棄對武裝力量的控制權,這無疑是宋襄公般的幼稚和天真。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一個驟然失控的政權,其權力真空所產生的巨大旋渦一定能造成比這個政權本身更為深重的災難,休克療法的結果往往是百病齊襲。
1909年,大清的改革仍然在深水區(qū)推進。平靜的表象下,外有打著“革命”、“維新”兩大旗號的反對者,均不惜采用武裝暴動乃至暗殺等極端手段,內則有林林總總的不同派系,利益爭奪之下也恨不能束甲相攻。載灃兄弟等“青年近衛(wèi)軍”竭力將兵權統(tǒng)一集中,這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軍中強人們的政治野心,減少了政爭演變?yōu)闊釕?zhàn)的危險。
大清國武裝力量的少壯派領導核心全面登臺亮相。被小說演義成花花公子的載洵,成為晚清遇刺頻率最高的官員,刺殺現場從國內的北京上海直到日本和美國,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其能力和見識,已成為革命黨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標。章太炎就曾有高論:滿人“愈材則忌漢之心愈深,愈智則制漢之術愈狡”,因此“但愿滿人多桀紂,不愿見堯舜,滿洲果有圣人,革命難矣”。
載濤的政治開明程度更是超出一般人想象。北京陸軍測繪學堂有學生跑到明陵前宣誓后剪辮,等于是公開叛亂,學校擬開除其學籍,但身為“總參謀長”載濤聞訊后,卻下令全校集體剪辮。而1911年的憲法“十九信條”規(guī)定皇族不能當總理及國務大臣和各省行政官,遭到親貴們激烈反對,但這項規(guī)定事先卻獲得了載濤的首肯。
真正令大清國如冰山般融化的絕非改革本身,也非親貴典兵之類的高層權力分配,而是“信用”和“信任”的普遍缺失。滿漢之間、官商之間、朝野之間、朝中各派之間、中央與地方之間、在野各黨之間、“海歸”與“土鱉”之間,甚至南北之間、東西之間,都充滿了猜疑與戒備。這導致大多數人在改革中充滿了挫折感,對任何改革措施都給予質疑。這種充滿對抗性的情緒,在改革過程不斷積累和蔓延,得不到任何有效的釋放,最后只能形成巨大的破壞力,影響長達數十年。載灃、載洵、載濤,這些絕非紈绔的高干子弟、貴族精英,盡管名字中都帶著水,但在1909年那日漸干涸的航道中,顯然已經承載不起一艘行將傾覆的巨舸。(未完,待續(xù))
(選自《國運1909:晚清帝國的改革突圍》/雪珥 著/中國青年出版社/ 2017年9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