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棧道溯源

文/孫啟祥

連云棧道是元明清時自寶雞西南越大散關(guān)，循嘉陵江上游河谷，經(jīng)鳳州越鳳嶺、柴關(guān)嶺至武休關(guān)，循褒水河谷出褒城而抵漢中的一條主要棧道，又名秦棧、北棧。棧道在初唐時即能通行，至文宗開成四年被辟為驛路?！斑B云棧道”之名出現(xiàn)于北宋，至元代寫入地理著作，明清時成為聞名遐邇的棧道，主要路段在當(dāng)代仍得到利用。

開辟于中唐

連云棧道的前身是唐宋褒斜道。劉禹錫《山南西道新修驛路記》有載：“自散關(guān)抵褒城，次舍十有五，牙門將賈黯董之。”表明這次所修之路即后世連云棧道路線。

因為此前褒斜道的路線為“自郿縣抵褒城”，自斜谷入而褒谷出，故道路線為“自散關(guān)抵西縣”，自陳倉（今陜西寶雞市東）入而西縣（今陜西勉縣西）出，只有連云棧道自寶雞入而褒城（治所在今陜西漢中市西北的大鐘寺）出。按三十里一驛計算，四百五十里的距離也與散關(guān)、褒城間里程基本吻合。劉禹錫的文章對修路的時間、緣起、目標、措施以及最終效果都做了具體描述，可謂工程的詳細記錄。其中，“層崖峭絕，枘木亙鐵”，說明工程之艱巨。

興元府尹、充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歸融主持鑿修的新路，北部大散關(guān)至鳳州段利用故道，南部武休關(guān)至褒谷口利用漢晉褒斜道。唐人之所以仍將此路稱為褒斜道，一是因為此道南段仍循舊褒斜道，且褒谷亦稱斜谷，褒斜道亦名斜谷道，所以用褒谷段之名代稱全路亦無不可；二是因為古人習(xí)慣把自己印象深刻或?qū)ψ约河绊懮钸h的地名、習(xí)俗帶到一個新的地方，無論是州縣名稱抑或山川、村鎮(zhèn)名稱。

其實，褒斜道作為新路之稱，名不能副其實，因為原褒斜道系循斜水、褒水河谷而得名，新道遠離了斜水河谷，只有南段一百多里循褒水河谷；至于它借用來的另一個名稱斜谷道，更是難稱恰當(dāng)。但是，唐宋地理典章著作、文人歌賦，都用褒斜道、斜谷道來稱呼這條新路。唐《通典》卷一七五、《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二和宋《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三中，“斜谷路”“褒斜道”皆指這條道路。

唐玄宗經(jīng)棧道奔蜀

道路的修筑往往是在前人探索、勘踏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典籍記載秦蜀間谷道開辟于公元前4世紀的戰(zhàn)國中期，但公元5世紀至13世紀秦蜀兩地就多有交際；正如黃盛璋先生所論：“中國交通史上所謂‘開’‘通’云云，都不一定指的是‘始開’‘始通’，道路都是多年不斷發(fā)展的結(jié)果，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一次所能修建完備，而且修好以后，日后還必須經(jīng)常加以修治，否則就會湮塞，山區(qū)的道路更是如此?！边B云棧道（唐宋褒斜道）也不例外，它也是在長期利用的基礎(chǔ)上，由朝廷下詔修治才成驛路。

歷史資料和相關(guān)研究表明，連云棧道發(fā)軔于唐初。褒斜道新線在歸融修治之前即已可通行的著名事例莫過于唐玄宗經(jīng)此道奔蜀。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六月丙午，因“安史之亂”而出奔的唐玄宗一行“次河池郡”。在河池（今陜西鳳縣東北鳳州鎮(zhèn)），玄宗得知蜀土豐稔，甲兵全盛，十分高興，遂決定南越鳳嶺，循褒谷出漢中，并封賞隨行大臣，以隴西郡公李禹“封漢中王，山南西道防御使”“前華州刺史魏犀為梁州長史”，加強漢中防衛(wèi)力量。六月底，玄宗“至漢中郡，下詔以（永王李）璘為山南東路及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jié)度采訪等使、江陵郡大都督”，旋西向入金牛道，奔往蜀郡（今四川成都）。

玄宗在秦嶺間所行道路，有論者以為是故道，筆者也曾持此觀點。但是，行故道之說與《舊唐書》和《冊府元龜》中“六月至漢中郡”之記載不能吻合，一則行故道入蜀可經(jīng)漢中以西的西縣（今陜西勉縣）轉(zhuǎn)入金牛道，不必繞道漢中，二則故道河池至漢中間有六百里之路程，“六月丙午”為二十四日，六月二十四日抵河池，行故道當(dāng)月內(nèi)不能到達漢中。

漢中博物館按比例對褒斜故道進行了還原，全線大部分臨水臨崖，可見其險峻程度。模型中還能看到驛館等的建筑。

褒斜棧道遺址還能看見絕壁上殘留的?？?/p>

部分褒斜棧道在陜西省漢中市留壩縣境內(nèi)的紫柏山間蜿蜒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卷一九《漢唐褒斜驛道》于此亦有考證。玄宗出奔，“以韋諤充巡閣道使”，應(yīng)對道路有過修葺，但倉促之間，勉強通過即可，不可能對道路全面整治。

天時、地利、人和開辟連云棧道

唐代之所以對褒斜道改線，形成后來的連云棧道，是多種因素促成的。首先，自晉室南遷至隋統(tǒng)一，全國的政治中心由關(guān)中移向江東。特別是南北朝時，秦嶺南北為不同的分裂政權(quán)所管轄，而且多次更替，穿越秦嶺的褒斜道常常成為南北政權(quán)較量的戰(zhàn)場，棧道時通時塞，毀復(fù)無常。唐統(tǒng)一后，在興修道路時，發(fā)現(xiàn)維修褒斜舊道困難太多，代價太高，一度放棄此道。在褒斜道新線開通前，僅見于史籍記載的唐代兩次對褒斜道的整治，時間很近，且重點都在驛館建設(shè)上?？梢姡钡兰捌漯^驛的損毀率很高。而整個褒斜故道長四百七十里，除了南口的褒城縣（今陜西漢中市西北）和北口附近的郿縣（今陜西眉縣東），中途再無縣級建置，若館驛不全，就成為一條“死路”。

其次，盛唐時玄宗奔蜀，增加了褒斜道新線的權(quán)重。自此，由朝廷下詔修筑道路已呼之欲出。

同時，唐代的氣候特點也對舊褒斜道不利。氣象專家研究表明，“4世紀至7世紀，中國（降水）連續(xù)偏少”“8世紀至14世紀，中國的降水連續(xù)偏多”，也就是說，從唐代開始，中國進入多雨的時期，這對多數(shù)路段傍水過河，在水中立柱、水上架橋的舊褒斜道來說，構(gòu)成的威脅巨大。同時，行旅的心理需求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舊褒斜道素來被稱為“阻險”“深險”，多數(shù)路段在高山之間，行經(jīng)時心理壓力很大。唐代國力強盛，社會穩(wěn)定，文化活躍，人們有愿望、有條件要求更好的出行條件。此時，千百年來主要作為軍事通道的褒斜道已不能滿足人們的需要，褒斜道新線在各種因素的促進下應(yīng)運而生。褒斜道新線開通后，“急宣之騎，霄夜不惑，郄曲稜層，一朝坦夷”，極大地改善了交通狀況，提高了利用率。自此而后，這條道一躍成為自關(guān)中經(jīng)漢中到成都的首選之路，至近當(dāng)代仍為通衢大道。

開通褒斜道的石刻碑文

連云棧道的局部為懸空棧道

連云棧道位于陜西漢中地區(qū)，古為川陜之通道。棧道自鳳縣東北草涼驛起，南至漢中西北部的開山驛。

唐朝畫家李昭道所繪制的“安史之亂”時，皇室避難入蜀歷史階段的行旅圖。

宋代即有連云棧道之名

形成于初唐，修鑿于中唐，而享名于明清時代的“連云棧道”，其名稱起于何時，學(xué)界尚有不同觀點。文史家陳顯遠稱：“至北魏時，若由漢中北上，至今留壩縣姜窩子改向西北行（原路由姜窩子向東北行），經(jīng)今留壩縣城、柴關(guān)嶺、鳳州，入寶雞大散關(guān)至關(guān)中，形成了褒斜棧道的別道，名曰‘連云棧道’，亦名北棧?！边@里所說的北魏即有連云棧道之稱，顯然有待商榷。

筆者見到的最早的資料，是元代編修《析津志》中的《天下站名》詞條，其中有“連云?！敝加诿骱槲淠觊g等觀點。

與蜀道等其他路線大都以地名命名不同的是，“連云”除地名專稱之外，而兼有形容詞性質(zhì)。史料顯示，連云棧道雖馳名于明清，但唐代已有“連云”地名，宋代已有“連云?！钡牡缆访?。

《唐會要》載：“大中三年十一月……其斜谷路創(chuàng)置驛五所：平州驛一所，連云驛一所，松嶺驛一所，靈溪驛一所，鳳泉驛一所，并已畢功訖?！蔽闹兄v述的是，自北而南有“臨溪驛”“松嶺驛”“連云驛”“平川驛”等驛站，而“連云驛”應(yīng)該就是今陜西眉縣與太白縣交界地帶。最遲在北宋時，“連云”已由驛站名“上升”為道路名，且由原褒斜道轉(zhuǎn)至唐宋褒斜道。寶元元年（1038年），嘉州軍事判官石介赴任過蜀道，寫下《赴任嘉州初登棧道寄題姜潛至之讀易堂》，詩云：“連云棧外四千里，讀易堂中一帙書?！庇纱丝勺C，其所經(jīng)為故道而非連云棧道全程。但故道大散嶺至鳳州段即屬于連云棧道，顯然當(dāng)時已有其名，因為“讀易堂”是姜潛至的書齋名，根據(jù)詩義和格律詩的對仗規(guī)律，“連云?！睉?yīng)當(dāng)為一名詞，也就是道路名，而不可作“棧道與云齊”的形容詞來解。

南宋乾道年間，著名詩人陸游任軍職于漢中，有多首詩作提到連云棧?！逗透咦娱L參議道中二絕》：“大似無家老禪衲，打包還度棧云西”；《秋晚思梁益舊游》：“如今歷盡風(fēng)波惡，飛棧連云是坦途”……詩中的“棧云”“飛棧連云”，既可作為棧道連綿高聳的形容詞解，也可作為對連云棧道名稱的詩化理解。至此以后，連云棧道頻繁現(xiàn)于歷史、地理、游記著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