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四
上期回顧:沈婳和謝湛去北義縣衙執(zhí)行公務(wù),在此期間謝湛不斷地感受到來自沈婳對自己的在意,而遲鈍的沈婳卻始終沒有明白自己其實(shí)早已對謝湛一見鐘情。
我繼續(xù)發(fā)呆,謝湛嘴巴抿得像是兩片薄薄的刀片,重重嘆了一聲,松開我就要往外走:“我去找大夫看看你的臉,你在這兒別亂動!”
臉?
我怔怔地摸了摸臉頰,手指上蹭了些血跡。謝湛走得飛快,人已經(jīng)從門口消失不見了。我吐了一口氣,邁步追了出去,在院中的月亮門前截住了他。
“這血不是我的,是那個刀疤臉的?!蔽姨鹗?,用袖子隨意一抹臉,“你看,什么傷痕也沒有?!?/p>
謝湛的目光在我臉側(cè)游移,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比我高了不少,我仰著頭才能望進(jìn)他的眼。
他這副沉默的樣子看得我渾身都不自在,我輕咳了一聲手臂張開,在他面前繞了一個圈,“你看,什么事兒也沒有。我這么厲害,就那群不入流的小混混想傷我,那可真是……”
秋日的暖陽將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地上的兩個影子慢慢靠近,最后幾乎融為一體。
心跳聲在我的耳邊鼓動,他的呼吸也逐漸靠近。
那可真是……枯木逢春,春回大地,這地……地方挺好。
他的雙臂從我腰間穿過,扣在我脊背處,這樣感覺起來他的胸膛還是很結(jié)實(shí)的。而我整個人嵌在他懷里,還保持著張開手臂的姿勢,看起來像是我主動邀請他抱我一樣。
我木訥著回過手臂,拍了拍他的后背:“五殿下這么關(guān)心我的安危,實(shí)在是太讓人感動了。從今天起咱們就是兄弟了,好兄弟,一輩子!只是兄弟的恩情,我無以為報……”
謝湛磨了磨牙,放開了我,和顏悅色道:“北義縣令還在里面,先過去吧!”頓了頓,眉宇間又微微挑起,“將軍既然想報答恩情,那不如答應(yīng)日后幫我一個忙?!?/p>
他長得好看,此番又救了我,幫個忙也不過分,我點(diǎn)點(diǎn)頭:“一言為定。”
謝湛走后,我抬頭看了看天,感受著陽光籠罩全身的感覺,心情分外好。頓了頓,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北義縣衙的知縣叫魏春生,從二十來歲開始做知縣到現(xiàn)在已有三十幾年。北義縣貧瘠,只能靠農(nóng)耕讓百姓果腹。要是遇上不好的年頭,就是餓殍遍地的慘相。
魏春生迫于無奈只能減少衙門內(nèi)用人數(shù)量,用省下來的這點(diǎn)兒微薄的俸祿買些米分給百姓們。
北義縣這么清貧,連飛賊路過也只是在縣衙匾額上刻行字隨后就走,附近的山匪自然也不把這兒當(dāng)回事。剛開始被抓的山匪還會像模像樣地蹲大獄,到后來就開始明著暗著威脅魏春生。
山匪都是亡命之徒,魏春生又是個膽小怕事兒的人,這么一來二去之后北義縣衙大牢就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副景象。
魏春生佝僂著脊背,說到這兒時已經(jīng)聲帶哽咽:“下官也是沒辦法,我這條老命何足掛齒,可我一家老小都在北義縣,我已經(jīng)拖累得他們隨我吃糠咽野菜,不能讓他們把命也賠在這兒。我的小孫女才兩歲,若是有辦法誰愿搞成這樣?可是沒辦法啊,沒辦法……”
他垂著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的胸口像是堵著一塊大石頭,悶悶地喘不過氣。說起北義縣落到今天的地步,我也難辭其咎。我若是不把山匪送到這兒來,可能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都是身不由己。
魏春生是這樣,我何嘗不是?若是糧草能按時送到軍營里,我又何必費(fèi)盡周折去平山匪。泱泱大國,背井離鄉(xiāng)在邊境守護(hù)國土的將士們,要這樣才能填飽肚子。
說多了都是淚?。∥腋┫律?,將魏春生扶起:“魏大人,您年事已高,不要再多費(fèi)心力了,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我沈婳在這兒向您保證,您一家老小不會有任何事情。還請魏大人信我這么一回?!?/p>
“那就有勞將軍了?!蔽捍荷忠贿殿^,叩得我眼淚差點(diǎn)兒掉出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已經(jīng)很清楚了,人證物證俱在,只不過我心里存了一點(diǎn)兒別的想法,糾結(jié)著這些事兒要怎樣向皇上稟告。
回到軍營,我在桌案邊枯坐了一夜,這幾個月發(fā)生的種種在眼前一一閃過,天快大亮?xí)r我才寫了一封奏折和一封信,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到長安城。
隔了十日,別的消息沒等到,倒是等來了我四哥。
才不過旬月沒見,他倒是瘦得厲害,我瞥了一眼,問道:“現(xiàn)在長安城流行弱不禁風(fēng)的男子形象了?”
沈及喝了一大口茶水,才道:“這些時日長安城亂作一團(tuán),幾個王爺、皇子的爭奪擺到了明面上,皇上一反常態(tài)直接下旨把幾個皇子都圈禁了,現(xiàn)在長安城的情形可詭異了。咱們家雖然從沒參與到皇子的爭奪中去,但我們沈家若想周旋其中全身而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為兄一顆七巧玲瓏心都累得堵了兩個竅?!?/p>
他起身走到門口,掀起帳簾探頭探腦地往外看,見沒什么異常才過來,壓低聲音道:“你那封奏折半路就被人截住了,幸虧你先把信寄給了我,不然你現(xiàn)在就身陷囹圄了。我讓你嫂子拿著信中夾帶的另一封奏折去找皇上,皇上看完后下旨,讓西北守軍派人親自護(hù)送五皇子回長安,還命沿途經(jīng)過的各地大開城門相迎。這場面,要是再吹個嗩吶、放個炮仗就跟成婚差不多了。
“不過黑花令居然還能把人的長相畫錯也是很奇葩了,直接導(dǎo)致江湖黑道找不到人。這謝湛更是厲害,幾乎可以說是被趕來西北的,如今能被這么大陣仗地接回去,簡直是神一樣的人物?!?/p>
沈及自顧自地說完,甩掉鞋直接上了榻:“這日夜兼程地跑過來報信兒,可累死了,我得睡會兒。你該吃散伙飯就吃散伙飯,別吵我??!”說完就打起了呼嚕。
我抽了抽嘴角,又嘆了一口氣。
外頭下著雨,西北這地方旱得很,深秋的急雨也就只是蒙蒙如牛毛,淅淅瀝瀝地下著。廚房鍋里的水開了,碗里放著砂糖和一把曬干的桂花,熱水一澆,香得人直咽口水。
糖水放在桌案上,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捧起就往嘴邊送,視線順著動作上移,竟是謝湛。
他不是不喜歡甜食的嗎?
聽見腳步聲,謝湛回過頭,像是看穿了我眼里的震驚,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聲道:“上次你喝這個,我聞著挺香的就過來討一碗喝?!?/p>
我坐在謝湛對面,老王笑瞇瞇地端了一碗糖水放我面前。我用勺子攪了攪,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他:“皇上召五殿下回長安,圣旨這三五日就能到,恭喜殿下了?!?/p>
謝湛喝糖水的動作緩了緩,隨后“咕嘟”一聲咽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有什么可喜的?不過我應(yīng)該恭喜沈?qū)④姴攀?,沈?qū)④姴皇窍M译x得你遠(yuǎn)遠(yuǎn)的,這下可稱你心意了吧!”
我確實(shí)在奏折里說了一些不切實(shí)際的話,比如把發(fā)現(xiàn)北義縣衙山匪作亂,剿滅平定的功勞都?xì)w結(jié)于謝湛;再比如夸大謝湛在西北所受的追殺謀害,描述他九死一生,差點(diǎn)兒活不下來。讓皇上看完就覺得今日不把兒子召回來明日就永遠(yuǎn)見不著兒子了。
皇上到底年事已高,不管他以前對這個兒子怎樣,現(xiàn)在也不會想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
可謝湛就這么明晃晃地戳中我心底的想法,說得我像是什么陰險小人似的,戳得我整個人都不是很好了。
我怒了,拍案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敢說黑花令不是你買的?你自己在西北折騰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順理成章地回長安?我這都順了你的意,你還有啥可絮叨的。你要是敢說你不是這么想的,我現(xiàn)在就給你跪下!”
謝湛聽得蒙了,我頓時也無所適從。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叭叭叭”來這一通,而我……則是拍案拍得勁兒太大,手腕上系著的東西掉了下去,拴著紅繩的杏核兒在桌案上滾啊滾,滾啊滾,碰到碗邊發(fā)出“?!钡囊宦暻宕嗦曧懀磐O聛?。
我仿佛還能想起那天在校場上吃完那個果子之后,鬼使神差地留下杏核,之后從北義縣衙回來又鬼使神差地把這玩意兒找出來戴在手腕上的詭異場景。雖然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突然犯了什么毛病,但這些都不重要。
我深呼吸,淡定地開口道:“……我要說這玩意兒是我娘給我寄來的護(hù)身符,你信嗎?”
謝湛看著我沒吱聲。
看來是不信。反正都要走了,愛信不信吧!
我默默地拿起杏核,轉(zhuǎn)身就要落荒而逃,手卻被謝湛一把抓住。周遭潮濕陰冷,他的掌心卻是溫?zé)嵊辛Α?/p>
“我從來沒有苛待過任何人,但是我卻要因?yàn)橐粋€太監(jiān)臨死前的幾句話來到西北。從小就是這樣,明明我什么都沒有做,只因我娘出身卑微,我長相異于常人,就要受兄弟的排擠。我不想這樣活著,我想回長安城,所以出宮前我?guī)ё吡宋宜械馁F重物品,去換錢買了黑花令。
“沈婳,你覺得我做錯了?可我只是豁出自己的性命,想去換一個我應(yīng)有的待遇而已。你告訴我,我哪里錯了?”
謝湛的聲音很輕,比雨絲還要輕,卻化作一柄重錘擊在我的心口上,捶得我說不出話來,只愣愣地被他牽引著思緒。
他仰著頭,靛藍(lán)的眼底蘊(yùn)了一層水霧,神情是我沒有見過的認(rèn)真。
“你之前答應(yīng)過日后會幫我的忙,我知道你一向重情重義,言而有信,但我不想用這個來逼迫你。沈婳,我要回長安城去奪取我想要的,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回去,你愿意嗎?”
若是我真的答應(yīng)謝湛跟他一道回長安,那后果不外乎有兩種情況。
一是我沈家被當(dāng)成五皇子謝湛這邊的黨羽,其他皇子的勢力必定會對沈家群起而攻之。二是我刻意避開謝湛,回長安之后到處宣揚(yáng)我跟他不熟,依著謝湛這幾個月表現(xiàn)出的心機(jī),我覺得他很可能會找機(jī)會來找我的麻煩。
答應(yīng)他回長安,這基本就是個送命的選項(xiàng)。
我想了想,再看了看眼前的謝湛,那雨竟像是下在他的眼底,靛藍(lán)的眸子蒙上一層茫茫霧氣,明亮又透出幾分迷離之色。
我心虛得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神,抿抿唇剛想著怎么委婉含蓄地推拒,他握著我的手緩緩地松開了。聲音飄在風(fēng)雨里,一如往常般含著笑:“沈?qū)④姴挥貌缓靡馑迹@提議本來就唐突,再說你是西北鎮(zhèn)守大將,沒有父皇的旨意也不可能這么輕易就跟我走。唉……這路上若沒有沈?qū)④娺@般風(fēng)趣的人陪著,我怕是會寂寞得不行?!?/p>
他給了個臺階我自然是要順著下,哥兒倆好一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著道:“我早就說了咱們是兄弟,兄弟情不拘距離遠(yuǎn)近?!?/p>
謝湛定定地看著我,突然站起來俯下身,剛喝完糖水,那股子桂花香被雨水氤氳,濃香幾乎是撲面而來,他貼近的氣息還泛著熱:“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忘了你的,沈婳?!?/p>
那兩個字他咬得極重,重到我的心不自覺地一顫,他說完嘴角彎了彎,扭頭道:“麻煩老王再盛一碗糖水給沈?qū)④??!?/p>
老王笑瞇瞇地應(yīng)下,謝湛退開兩步:“那我先回去了,沈?qū)④娬埍?。?/p>
我點(diǎn)頭,抱拳一禮:“恭送殿下?!?/p>
他的背影在朦朧中消失不見,條案上空著的碗旁又多了一碗糖水,兩只碗并排放著,邊緣處虛虛地貼在一起,就跟我如今和謝湛的關(guān)系差不多。
手心攥著的杏核兒握得太緊硌得手疼,我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之后的兩天,我照舊和以前一樣該吃吃、該睡睡,無聊就去山林里練兵,因著有我四哥在,我輸?shù)酶鼞K。有一日黃昏回去滿臉都是胭脂水的紅色,把李常嚇了一大跳:“外頭太陽那么大嗎?將軍居然曬傷了。”
他這個思路我是真的佩服。
第三日一早,從長安城來的欽差便到了。當(dāng)著西北軍所有將士的面,五皇子謝湛回長安一事算是徹底敲定下來了。
謝湛這“伯樂”要走,整個軍營的“千里馬”都面露不舍,恨不得呈捶胸頓足之勢表達(dá)自己沒有早一點(diǎn)兒抱上這條大腿。整個軍營躁動不已,沈及漠不關(guān)心地打著哈欠,我一邊吩咐下屬給謝湛辦歡送的篝火會,一邊眼抽筋似的往他那兒瞅。
謝湛手捧著明黃色的圣旨,半垂著臉,嘴角輕輕揚(yáng)了揚(yáng),似有若無的弧度。
入夜,這沉寂不過旬月的軍營又熱鬧了起來,我總覺得我娘為我四哥取名很有先見之明,沈及,及時行樂的“及”。想當(dāng)年他也是叱咤長安花巷一條街的人,在他的帶動下這辦了許多次的篝火晚會,炸了。
“咱也別一起唱歌了,破鑼嗓子毫無美感。咱擊鼓傳花,花落到誰那兒,誰就脫了上衣圍著篝火跳支舞,不跳的怎么辦?”
眾人:“罰酒!”
“婳婳,你個姑娘家就別參與了,過去敲鼓?!鄙蚣皼_我挑著桃花眼,歪著濃黑眉,生動形象地詮釋了兩個字:戲精。
我接過李常遞來的鼓槌,在手心掂了掂,敲上鼓面。“咚咚咚……”一溜兒聲沿著暗夜走遠(yuǎn),片刻后陡然一停,麻布扎成的花落在一個黑瘦的士兵手里。
“跳!跳!跳!”周遭的起哄聲和著鼓掌聲,十分有節(jié)奏。我在人群里掃了一眼,雖然天有些昏暗,人還多,但在謝湛發(fā)光般出眾的美貌指引下我還是很快找到了他。他敷衍地拍著手,眼睛卻直勾勾盯著一處——他身邊裝著酒的大缸。
自己越不擅長什么,就越想嘗試什么,就算長成謝湛這樣的人也不能免俗,老天爺果然還是很公平的。
那廂黑瘦的士兵赤著上身圍著篝火跳舞,像一顆被熏黑的豆芽成了精,刺眼得很。
待他舞畢,我在心里估算了下大概的距離,手上“咚咚咚”地敲著鼓,差不多時聲音一頓,耳邊灌進(jìn)一聲輕咳,我手一抖又敲了一下。
回頭時那花就從沈及手里直直地拋到了謝湛懷里,沈及在暗處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是五殿下啊,讓五殿下脫了上衣跳舞那可真是太有失皇家顏面了,可萬萬不行……”沈及一邊裝模作樣地說著,一邊站起身拉著謝湛往中間走。
周遭沒了剛才的起哄聲,謝湛懷中抱著花在火影里孤零零地立著,像是這一刻才反應(yīng)過來要做什么。他抬頭隔著人群看了看我,隨后輕輕笑著道:“說好了規(guī)則,男子漢一言九鼎,我不能做那個例外,不過我得做點(diǎn)兒準(zhǔn)備?!?/p>
他走了幾步將花放在地上,走到酒缸邊彎腰拿起舀子舀了一碗酒,仰頭一飲而盡。再直起身時那張白皙若皎玉的臉便蒙了一層紅暈,眼底藍(lán)汪汪的,挾了漫天星光,令人望之心動。
才頃刻而已,酒勁兒就上了臉。他又站在剛才的光影里,長指探到腰間解開腰帶,一揚(yáng)手腰帶便飄落在遠(yuǎn)處,露出白色的中衣。
所以這一刻我不得不承認(rèn),謝湛這個人,這張臉,是真的很好看。酒精作祟下的這抹緋紅,比我小時候偷爬人家墻頭看到的小姑娘不知好看多少倍。
我眼睛發(fā)直地看著他,看他脫下一件罩衣,認(rèn)真地折成四角。我發(fā)誓,這一晚我將終生難忘。
前一刻還勾魂奪魄的人,下一刻臉上揚(yáng)起燦爛的、露出十二顆牙的笑,捏著四角罩衣,一路小跑到人群外,繞著圈兒邊跑邊喊道:“咱們來玩兒丟手絹……”
我一口口水差點(diǎn)兒把自己嗆死,謝湛醉酒之后的行為,沒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
沈及張著大嘴,無聲地笑到臉部要抽筋。我正屏息凝神,那一溜小跑的人跳到我面前:“抓到你了,該你追我了?!?/p>
他把罩衣塞進(jìn)我的手里,邁開腿就跑。大概是喝多了,他的方向感幾乎為零,他偏離人群往東南方向跑去。
如今他還在我的地盤,出了什么事我可得兜著。
“五殿下這不是喝醉酒,這是平易近人、接地氣地活躍氣氛呢……別往那邊跑,外面有坑!回來!”
眼看著謝湛要往軍營外沖,我顧不上替他解釋,腳下生風(fēng)般追了上去。守門的人沒敢攔他,我一路追到山林腳下才追上。他背靠著一棵桂花樹,眉頭痛苦地蹙著,手按在腳踝處,大概是受傷了。
我緩了幾口氣蹲在一邊,撥開他的手掀開他的褲腳,沒傷到骨頭也沒傷到筋,但卻莫名其妙紅腫得厲害,可能是皮薄,肌肉扭傷吧!
我學(xué)著他上回給我按的手法輕輕地給他揉了揉,聽他道:“娘親以前也是這樣給我揉腳的?!彼穆曇舻偷腿崛?,透著委屈,“只是她走之后,再沒有人給我揉過腳,也沒有人對我好,你是唯一一個,只是回長安之后,這唯一一個也不會再有了……”
頓住的手背上沾上的淚清清涼涼的,卻灼得我手發(fā)燙。我抬起頭,謝湛的眼眶微紅,瞧著我的目光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罪大惡極的壞人。
謝湛一喝醉,心理年齡就倒退十五年,我心一軟,探出手揉了揉他鬢角垂下的卷發(fā):“會有的,你放心?!?/p>
他頓時喜笑顏開,高大的身子俯下來抱住我的腰身,力氣大得像是要將我攔腰對折。他的腦袋搭在我的肩窩處,酒氣和花香混雜在一起,幾乎迷惑了我的心智。想推開他的手,在半路轉(zhuǎn)了個彎兒,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著。
他當(dāng)下不過是個小孩兒模樣,這肯定不是在占我的便宜,不是,不是,不是!
重要的事情要暗示自己三遍!
此刻,他的呼吸均勻,竟是就著這姿勢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扯開他的手,認(rèn)命地把他扛上我的肩頭。
好在他不算太重,一路踏著月影回到軍營也只是肱二頭肌酸痛而已。將謝湛放在他的營帳里,出來時我四哥已經(jīng)擺出一張陰陽臉看著我了。
糧草堆起的高坡上,沈及照常絮叨道:“有生之年能讓謝湛丟那么大臉也真的不枉此生了,公主聽了一定會稱贊我的,哈哈哈……”
我捧著酒壇子沉默地喝著酒,沈及見沒捧哏的自覺無聊,他看著黝黑的東南方向,那里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座長安城。
“你決定了?”他沒讓我回答,又自言自語接著道,“這話不應(yīng)該問你,你早就決定了。兵權(quán)交接需要時日,我走的時候兵部才開始辦,不過再有個五六日也就差不多了,你要是快馬加鞭也能趕得上和謝湛一道進(jìn)長安城。那場面四個字就可以形容:仙魔齊聚,哈哈哈……”
“這笑話一點(diǎn)兒也不好笑?!蔽彝鲁鲂刂幸恢眽褐哪且豢跐釟猓炎约核ぴ诓荻庵?,“其實(shí)當(dāng)時寫那封奏折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想著我領(lǐng)兵在西北,皇上又不喜歡五皇子,咋可能真的讓我回長安……可他同意之后我又開始猶豫,但是剛才……”我單手遮著眼,指縫間探進(jìn)來點(diǎn)點(diǎn)星光,一如那雙靛藍(lán)的眼。我突然胸腔里豪情萬丈,“管他呢!我開心就好!”
“咣當(dāng)”一聲,我從草垛上滾落在地,沈及收回腳,指著我道:“小姑娘家家的,注意點(diǎn)兒形象?!蔽覀兊谋砻嫘置们槟兀?/p>
這夜折騰得有點(diǎn)兒歡,心情大起大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等翌日我頭疼欲裂地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謝湛已經(jīng)啟程走了好幾個時辰。
“本來屬下是想叫醒將軍的,但是五殿下說讓您好好休息,不讓吵著您了?!崩畛5?,“這五殿下可真是貼心?!?/p>
確實(shí)是貼心,貼心得有點(diǎn)兒過分了。
謝湛走后,這軍營也就少了他一個人,卻像是帶走了一大群人一樣,我看哪兒都空落落的。怕是秋季太深,人愛矯情吧!
我抽空去了一趟北義縣衙,那牢房已經(jīng)修繕成正常模樣,新?lián)Q了一位縣令,姓郭。之前的縣令魏春生被罷黜官位,回家養(yǎng)老。若按私通匪寇罪來講,這已經(jīng)是最輕的責(zé)罰了。
我打聽了一下,找到了魏春生的家,北義縣雖然整體都很破舊,但魏春生的家更是破舊不堪。茅屋房頂漏風(fēng)漏雨,土墻不透光也不透氣,坐了一會兒我身上就全是悶出來的汗。
魏春生將可愛的小孫女遞給兒媳婦,待到屋中只剩我們兩個人時,他膝蓋一彎跪?qū)⑾氯ィ饕镜溃骸袄戏蚨嘀x將軍保我一條性命!”
我急忙將他扶起:“不必多禮,我也只是略盡了些綿力,但終究還是沒能保住大人的官位。我過些日子要回長安城述職,這兒有些銀兩您一定要收下,也能免家中一時疾苦,讓我良心上過得去一些?!?/p>
我從袖間取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魏春生淚流滿面,搖著頭推了回來:“前日天還未亮?xí)r,那位公子已經(jīng)來過一次,留下了些銀兩,實(shí)在不能再收將軍的了?!蹦俏还樱瑧?yīng)該就是謝湛了,沒想到他居然還能顧及這些,果然是近我者善!
魏春生與我推拒再三,我還是把銀票塞給了他。
回軍營時,滿軍營肅穆,但凡看到我的將士皆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正納悶著,就在營帳外看見上次來宣旨的欽差滿臉的“既然都傳旨了,為啥不讓一起走,還要折騰我再跑一趟”的表情才明白過來。
“西北大將軍沈婳接旨——”
沈及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拍了拍我的臉道:“喲,還活著,我見外面那群人眼圈通紅,一排排圍著營帳站著還以為你咋了。又要辦歡送會了吧,我來,我來……”我抬手捂住他的嘴,獨(dú)自踏出了營房。李常帶著一眾將士在外面站著,那樣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個個淚汪汪的,看著難免有些悲切。
“我來西北參軍雖說是被逼無奈之舉,但這四年是我人生過得最快活的時光。我拿眾位當(dāng)兄弟,還望兄弟們信我,我回長安會想辦法不再讓兄弟們過從前的苦日子。若有朝一日能在長安城重聚,武安侯府,我沈家小八,備著酒肉等諸位!”
我聲嘶力竭,喊到嗓子沙啞,那帶些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軍營中不斷擴(kuò)散,越聽越難受,難受到我自己也帶哭腔了。
翌日天不亮,西北駐軍軍營外我和沈及兩個人,兩匹馬,靜悄悄地離開。我有點(diǎn)兒能體會謝湛走時的心情了,離別實(shí)在是太讓人難受,他一個只來了小半年的人都這樣,更何況是我。
我把從山匪那兒繳獲來的銀票給了李常,還留了封信,告訴他新任將軍來之后可別再問十萬個為什么了,人家聽了會想打他的。
我沒像沈及說的那樣快馬加鞭地去追謝湛,謝湛嘚瑟地走他的官道,我偏挑些小道走,沿途悠閑地欣賞著風(fēng)景,吃著美食,等我們到長安時,謝湛已經(jīng)回來有十來日了。
我就算一時不辨是非,剛回來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把自己家往火坑里送。那樣,我娘會把我寫進(jìn)話本子做惡毒女配,而且是孤獨(dú)終老的那種。
“‘夜羅剎,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傻的時候真傻,聰明的時候也有點(diǎn)兒聰明。傻隨你三哥,聰明隨我?!鄙蚣靶ξ赝约耗樕腺N金,我當(dāng)自己是耳背沒聽到。
下了馬仰頭看著高聳的城墻之上偌大的“長安”兩個字,我不由得一陣感慨:“一走四年,再回來,我依舊帥氣逼人。”
沈及不要臉地接口道:“嗯,這個也隨我?!?/p>
圣旨的意思簡單來說是我被貶官了。所以我回長安說好聽點(diǎn)兒,是回京城邁向人生巔峰,實(shí)際是丟了官職回家閑賦。
往城東走,離得很遠(yuǎn)就能看見武安侯府高聳的飛檐。繞進(jìn)長東街巷,就見侯府門前我虎背熊腰的爹和風(fēng)韻猶存的娘立在第一列,我六個哥哥、三位嫂子一個不落地在第二列,第三列則是我已經(jīng)成婚的幾位哥哥添的小娃娃。
我四哥已然下馬,小跑著湊過去站在第二列,這整整齊齊的陣容,熟悉得讓我想立馬掉頭逃回西北軍營。
我娘杏眼圓睜,聲線溫柔道:“熱烈歡迎西北大將軍沈婳回家,鼓掌!”
“啪啪啪……”
我一張臉炸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我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是優(yōu)秀者聚眾表演,沒出息者舉家嘲笑。等他們笑話完之后,我娘才親親熱熱地迎上來:“婳婳,娘好想你呀!”還沒等我開腔,我爹高大壯碩的身子將我擠到一邊,占據(jù)我娘身側(cè)的最佳位置:“娘子,我讓人做了你最愛吃的糟鵝?!?/p>
我想,我可能是有個假爹。
下期預(yù)告:回到長安的沈婳在家人的照顧下,才過了幾天舒坦日子,謝湛就找上門來。沈婳冷靜了幾天,打定主意要遠(yuǎn)離謝湛,但始終繞不過謝湛這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