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如滿月

林格

作者有話說：我想，大概在許多和我一樣的姑娘看似平平無奇的青春里，都有過一個人驚天動地的隱秘暗戀吧。喜歡著耀眼的人，會讓自己仿佛也耀眼起來，哪怕留下了意難平，許多年后來回味，或許我們都是感慨又感謝的心情?！拔液軕c幸，在年輕的時候，遇到了能夠心動的人”，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

究竟是誰錯過誰，辜負青春一腔孤勇，她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楔子

杜薇記得自己退出“博客”這種落伍的日志體，是在2011年1月16日，最后給她留言的人ID叫“沐火”，頭像是酷酷的背影，背著滑板，身高腿長。

他回復的內容是：今天剛出的第四百八十三集，艾斯死了，很難過。

換了往常，大概杜薇會和他一起感慨作者的神來之筆、出人意料，又一起為著喜歡的人物掉幾顆眼淚。

但那一天，匆匆掃過留言一眼的杜薇只是關掉博客，便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過。

那一年，科技日新月異，一切都在更新，時間像滾輪，將杜薇的人生碾來壓去。

那一年，杜薇高中畢業(yè)，以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站在畢業(yè)生榮譽發(fā)言臺上，她低聲說：“我要感謝我的母校，感謝我的青春，感謝我——所有的意難平。他們讓我痛苦到快要死去，也讓我不得不面對未來?！?/p>

然而，突然，她在臺上哽咽，握著演講稿的手指顫巍巍，說出來的話也跟著發(fā)顫。

她說：“但我期待，我們會有再見的那一天?！?/p>

一

趁著吃午飯的間隙，杜薇一邊從包里掏出飯盒，一邊把前一天剛剛下的《海賊王》動漫最新一話翻出來看。

《海賊王》的劇情進展到蛋糕島，似乎唯恐追上漫畫的進度，一個分鏡恨不得分成數(shù)秒來畫，雖然確實有些拖沓，耐不住她喜歡，竟也看得津津有味。一旁的嚴璐璐湊過半張臉，見她又在看“低齡動畫”，撇了撇嘴。

她晃動著辦公椅挪到杜薇的邊上，撞了撞杜薇的肩膀，又拔下杜薇一只耳機，兀自八卦道：“張總監(jiān)昨天外調的通知下來了，聽說正好分部那邊有直升的，明天就能到任，青年才俊啊，青年才?。　?/p>

杜薇哦了一聲，不感興趣。

她從來是天塌下來有旁人頂著的性子，這些年愈發(fā)隨遇而安，對小道八卦不怎么上心。

嚴璐璐沒得到預料中的反應，又伸手要去拔杜薇另一只耳機。兩人一向關系好，杜薇嘆了口氣，任她拔了，只得附和著，壓低聲音問一句：“來的什么人？”

“喏！”她把手機遞到杜薇的面前，“你以后別老屏蔽我們部門微信群，人家加進群還給我們打招呼了，我點進他的朋友圈一看——天哪，真不是蓋的，可好看了！”

杜薇嘴角抽抽，低頭掃了一眼照片。

應該是在某處海邊的旅游照。他只發(fā)照片，不怎么配矯飾的文字，但不知怎的，杜薇倒是一眼就瞧出澳大利亞海灘的影子。

他抱著沖浪板，一頭黑發(fā)被海水濡濕，戴著墨鏡，沖著鏡頭比了個剪刀手的姿勢。換了旁人，這老土的姿勢自是有點俗氣，然而，他鼻梁高挺、唇薄而紅，戴著墨鏡，分外有氣勢，倒像是在拍什么運動電影，一身渾然天成的少年感。

嚴璐璐見她看得有些呆，先是揚了揚下巴，示意自己頗有眼光，過了半晌，又輕咳兩聲。

“雖說確實是挺好看，但可惜，聽同事說，他二十六歲，連未婚妻都有了，我們欣賞欣賞照片就得了！”

杜薇低下頭，嗯了一聲，呆呆地看了屏幕半晌，扒口飯，問了一句：“他叫什么？”

嚴璐璐翻出微信里他的備注，蹙了蹙眉：“……哦，有些拗口，他叫穆燚?！?/p>

二

第二天，名叫穆燚的新領導果然準時到任，他笑著和每一個同事握手——在這家叫杰森日貿的外企里，設計部是人手最為稀缺的部門，滿打滿算加起來才不過九個，他一輪下來，便差不多認識了每個人的臉。

唯有在杜薇這里，她滿手都是汗意，低垂著臉，看不清表情。穆燚笑笑，只當這個同事格外害羞，也沒放在心上。

人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看著親和，倒也沒例外，不消三天，便拿出了全新的設計報表，各人領了配額，都要在兩周后集體進行展示講解，為公司下一季產(chǎn)品的推出集思廣益。

嚴璐璐加了兩天班，趁著吃午飯的當口，在杜薇面前撂下了狠話：“老娘算是知道了，他穆燚就是一個長得好看的閻羅王！”

剛巧也捧著盒飯路過趕著加班的穆燚和杜薇對視一眼，杜薇愣了愣，想提醒嚴璐璐一句，那人已徑自進了辦公室，臉上還是那副無所謂的笑意，不知道是從前上位聽慣了被人罵，還是早已料想到自己的雷霆手段會讓底下的員工有什么反應。

末了，一眾人里，只有杜薇做得最是任勞任怨。

她在公司，時常加班加點趕工到晚上十點多，和穆燚前后腳離開公司，從沒同行過。倒是偶爾有幾次，她看見他的女友開車等在樓下，見他來了，便傾身獻上一個繾綣的吻。

他們姿態(tài)溫柔，全是純粹的情意，杜薇也不閃不避，從一旁走過，只當沒有看見，各不相擾。唯有走到公寓樓下，艱難地爬上八樓，聽見和自己同租一套房子的嚴璐璐在隔壁房間大吵大嚷地打著游戲，她那顆狂跳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半夜三點，她在失眠的折磨下，忽而從床上坐起，翻開擺在床頭柜上充電的筆記本電腦。

熟練地輸入登錄郵箱和密碼過后，她打開了自己告別八年的博客。

博客的主頁留言板上，多年前十五六歲的杜薇寫的是：海賊迷的聚集地，每一話動漫都有認真分析，笑點淚點都有，歡迎來踩踩哦！

而留言最頻繁、ID叫“沐火”的男孩，也跟著在后面寫道：超級精彩，非常有同感！

杜薇撐著下巴，將那些你來我往的留言看完，又翻出自己過去的博文里，從第三百三十六話開始，一直到第四百八十三話，從未間斷過的動漫圖解和分析。

整整一百四十七話，記載著她從十五歲到十八歲心酸又美好的暗戀時光。

在最后中斷的那一篇博客后頭，不知何時，“沐火”又在原有的評論下面加上一句：“你為什么不更新了？你還好嗎？”

沒有人回復。

大概三年后，他只得重新回復自己，自言自語，說的是：“我要去澳大利亞留學了，你還是沒有再更新，今年路飛他們都到魚人島啦，你最喜歡的山治噴鼻血噴到讓我爆笑。希望你一切都好?！?/p>

三

穆燚的方法雖然煩瑣了點，但效果倒是明顯，當季新品的設計方案很快在報告會上以高票通過。

杜薇今年做的“情侶水壺”被選入設計方案之一，當天下午，穆燚請整個部門喝下午茶，還特意多給她留了盒蛋撻。

生得朝氣又溫柔的青年將打包盒遞到她的手里，第一次，兩人私下里有了公事外的交流，穆燚笑笑，低頭說：“那你忙完這陣，終于可以休息了，我以前在分部都是最后一個走的，沒想到你比我還拼。繼續(xù)加油?。　?/p>

他們站得不遠不近，三分疏離，卻不會讓人討厭。

他仿佛還是記憶里那個笑容陽光的大男孩，杜薇愣了愣，接過蛋撻，聲如蚊蠅地道了謝。

或許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天下班，冒著雨回家的杜薇，收到來自昔日高中班長的信息：“周末同學聚餐啊，隔壁A1班據(jù)說也來，在‘大唐人家三樓的‘及時雨包廂。大學霸，你有沒有時間？”

杜薇在大雨里，看著信息，撐著傘呆愣了半天，才回了句：“去啊?！?/p>

等她把手機放回兜里、準備繼續(xù)冒雨前行的時候，有輛車停到了她的身邊。

車窗降下，露出穆燚擔憂的臉：“這么大的雨，待會兒淋著回家，得感冒了。你先上車吧，我送送你?！?/p>

副駕駛座上，他的女友也側過頭來：“是啊，女孩子感冒對身體也不好，別客氣了。”

這個時候再拒絕，顯然有些太不給面子，杜薇無奈，還是鉆進車里。他的女友又從包里掏出塊手帕，遞到杜薇的手里：“擦擦頭發(fā)吧，都淋濕了，你家在哪里呀？”

她問得體貼又溫柔。

杜薇笑笑，道聲謝，又報了地址，車輛這才恢復正常行駛的軌跡。一路上，穆燚和女友夸了兩句她的聰明能干，幾人寒暄兩句，因為她的不冷不熱，而漸漸無話。

透過前視鏡，杜薇強裝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穆燚女友巴掌大的小臉和素凈精致的妝容。她心里原本也曾暗暗惡毒地想，她希望這個女人心遠比外表難看，希望對方善妒、虛榮，希望哪怕有一點點，自己是能勝過對方的。

她曾用三年的暗戀時光來紀念自己無疾而終的青春，但倘使明白，自己由始至終從來不是最佳的選擇，那份暗淡的嫉妒，竟也無處落腳，在她心里橫沖直撞，末了，偃旗息鼓。

連自己都在輕聲告訴自己：“算了吧，他值得更好的?！?/p>

穆燚送杜薇到了家，杜薇匆匆鞠躬道謝，又把手帕放回車上，這才急匆匆地上了樓。

早一步回家的嚴璐璐正打著傘準備出門，一見她，把傘一丟：“欸！你回來了，我正想著要不要去接你，發(fā)了信息給你，你怎么不回？”

杜薇有些頭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因為沒電，早已關機了。

她抱著嚴璐璐，把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只覺得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突如其來地，或許是前段時間太累，又或許是因為旁的刺激，她竟就這樣腳下一軟，病倒了。

嚴璐璐氣呼呼地把她搬到床上，罵她不知道珍惜身體的話還沒出口，卻見杜薇蜷成一團，嘴角一撇，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滾落下來。

眼淚一顆又一顆滑落，她說：“璐璐，我難受?！?/p>

四

當夜，杜薇發(fā)起了高燒，這病來得唐突又洶涌，她眼睛泛紅，看向天花板，徹夜未成眠。

大概只有在這樣昏沉的意識里，她才會后知后覺，驀地想起上一次，還是在自己十五歲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脆弱又難堪的局面。

那一年，她考進市一中，軍訓強度太大，而她身體底子差，本就煎熬得快不行了。結果，快要結束的時候，突然不知為何停了水，眾人怨聲載道，可天天汗流浹背，不洗澡總是不舒服，于是，她咬著牙，也和同寢室的姑娘們洗了回透心涼的冷水澡。

一次洗下來，起先舒暢，結果到了晚上唱軍歌互動的時候，唱著唱著，她左搖右晃，還沒等坐在邊上的人反應過來，便就地一倒。

全班的人都蒙了。

隔壁班倒躥出個男孩——他所在的隊伍離這邊的女生方陣近，在教官反應過來之前，一把將她抱起，轉身就往醫(yī)務室跑。

她自幼瘦削，個子堪堪一米六，那時連八十斤也不到。男孩抱著她，跑得飛快，進了醫(yī)務室，便喊了醫(yī)務人員給她看病，還墊付了醫(yī)藥費。

那一天，她也是這樣發(fā)著高燒，整個人神志不清，頭暈目眩。等到檢查過后、打上吊瓶，男孩拉了拉她的迷彩服袖子，低聲說：“同學，那個什么，我看你暈了，沒打報告就出來了，回去八成還得挨訓。我這就先走了，你好好養(yǎng)病?！?/p>

他話還沒說完，幾個教官跟著進了醫(yī)務室，為首的拍了他的軍帽：“好小子，這種事你倒沖得快，還不趕快回隊伍里去，就是女朋友，也不能這么明顯吧？”

男孩一下紅了臉，忙擺手：“不、不、不，這可真不是！我……”

教官跟他關系好，笑著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八排副排長穆燚，趕快回去帶隊，瞎解釋什么，又沒說你犯罪！”

那男孩便如蒙大赦，如來時一般，飛快地跑出門去。

模糊的視線里，杜薇看到他的背影。

原來他就是穆燚——

前些日子，許多女孩都在說，八排有個大帥哥，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一中，家世好，性格好，如果能夠跟他談戀愛，真是不枉此生。

不可否認，當時的杜薇，也有過這樣的幻想。電視劇里不都那樣演，一次樂于助人，往往是一段新戀情的開始。

只是，那時十五歲的杜薇，似乎還忽略了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你得好看得超越眾人，足以和他匹配才行。

她在A2班，穆燚在A1班，教室相鄰，兩個班連科任老師都差不多，偏偏她無數(shù)次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從他的身邊走過、在他經(jīng)過時努力大聲講話，都沒有引起他多少關注。

軍訓后，她專程去找他道謝，對方正在買漢堡糖，順手送給她一包——她遞出一封感謝信，反而換回甜蜜的回禮，一時連說話都不利索，只覺得心口狂跳，連漢堡糖都冒出粉紅泡泡。

那是他們整個高中時代，最后一次獨處的對話。

穆燚說：“那都是小事啦，你要注意身體?！?/p>

而她紅著臉，說完謝謝，便扭頭跑開，心里還在想著，自己跑出去的姿勢有沒有像電視里那樣可愛，穆燚的視線有沒有跟隨？

那些漫無目的、天花亂墜的幻想，讓她的暗戀時光充滿無數(shù)的“巧合”式甜蜜，譬如一不小心在大集會時坐到他的旁邊，又譬如廣播操的時間，她回頭，正好撞上他的視線。

到最后，聽說穆燚喜歡《海賊王》，她還刻意開了博客，專門從當時最新的一話開始講解，費盡心思，把它經(jīng)營成學校動漫社里有名的一道風景線?；蛟S是出于害羞，當時她還千叮嚀萬囑咐，讓社長——也就是當時的班長，千萬不要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就在名叫“沐火”的ID寫下第一條留言“分析得真棒，新一話笑死我了”的那天，她開心地險些從床上滾下來，結果又踢到床腳，腳趾頭疼得她齜牙咧嘴。

不過，和驚喜比起來，她竟也一點不覺得委屈。

十五歲的她摩拳擦掌、滿心雀躍，想了足足半個小時，想著回復不能太委婉又不能太熱情，糾結得不行。

末了，她還是回復了一句：“謝謝你！繼續(xù)支持哦！”

這一支持，就是三年。

五

時間一眨眼就來到周末。

事實上，自從上次生病，請了一天病假，杜薇這一周都過得很是輕松，到手里來的工作，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簡單，用嚴璐璐的話來說，那就是：“變態(tài)上司知道自己過分，總算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p>

杜薇憋著笑，也沒反駁，中午照例看著自己的《海賊王》，等到周末，還特意拉著嚴璐璐去選了條新裙子。

同學聚會當天，杜薇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在嚴璐璐詫異的表情里化完妝，出了門。

她此前缺席了挺多次同學聚會，這次提前到場，大家認了半天，才認出她來，紛紛給昔日的大學霸打招呼。

她擺著手一一敷衍了，便低頭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入座——雖說工作已經(jīng)幾年，她還是不怎么擅長同人打交道這種苦差事。

過去讀書的時候，A1、A2兩個班是出了名的兄弟班，也是學校重點培養(yǎng)的尖子生班。有時學校舉行活動，因為兩個班人都少，便經(jīng)常湊到一起，這次難得，連同學聚會也一起搞。

杜薇坐了片刻，對面桌的A1班喧嘩起來，有人笑著：“大忙人啊，穆燚！可把你給等來了?！?/p>

她順著眾人的目光一齊看過去，西裝筆挺的穆燚剛剛開完公司的緊急會議趕到現(xiàn)場，堪堪遲了十五分鐘，一貫梳得整齊的頭發(fā)，也漏下兩根蓬松的劉海，平添了幾分少年氣。

穆燚笑笑：“公司臨時有事，知道咱們同學難得聚聚，一開完會就趕過來了，讓你們等，真不好意思?！?/p>

眾人自然也不會去怪他。

氣氛重新熱絡起來，穆燚成了話題的中心，他倒也沒覺得不自在，從工作談到女友，也不避諱說起讀書時的糗事，似乎無論在哪個年齡段，他都是一眾人里頭最讓人覺得舒服又溫柔的大男孩。

杜薇看著他，時間恍惚又再次在她的眼中倒退，周遭的人都穿上一中校服，大家在某次籃球賽后，呼朋引伴地一起去食堂吃飯。

穆燚被圍在中央，許多女孩殷勤地遞水，他禮貌地一一謝過，咧嘴笑出一口大白牙，指了指自己的水瓶：“我?guī)Я怂?，謝謝你們，不用給我破費，謝謝，謝謝?！?/p>

六.

等女孩散盡，他才低頭，和一旁的哥們真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喂，這個星期的更新看了嗎，熊居然把路飛他們都拍飛了，尾田搞什么鬼啊，我看得難受得不行?！?/p>

杜薇聽在耳中，當晚回家寫分析時，便表達了同樣的情感。

果不其然，當晚，“沐火”便在這篇博客后頭回復：我也是！感謝說出了我的想法，海賊最棒。辛苦啦，大家一起繼續(xù)努力，祝你生活愉快！

配圖是個笑臉。

杜薇想起至今仍然清晰地印在腦海中的笑臉，驀地神思恍惚。

如果時光一直停留在那三年，如果從來只是笑臉與回饋，或許她的青春，也不會留下那么多遺憾。

她遺憾著，自己從沒告訴過他，自己因為他而愛上一部動漫;遺憾著，沒能告訴他，生日那天塞進他抽屜的《海賊王》手辦，是自己一個禮拜沒吃午飯攢的錢，才買來的，雖然信函上并沒好意思署名;遺憾沒有鼓起勇氣光明正大地認識他;遺憾，等到真的要離開時，卻只聽到穆燚在高三那年，和B2班一個平凡的女孩并肩而行的消息。

她曾在青春里那么努力地追趕他，為了能和他在成績龍虎榜上挨在一起，為了能和他有共同話題，拼盡一個普通女孩能付出的所有。

到最后，卻只是一聲嘆息，終究是，意難平。

杜薇想到這里，驀地眨了眨眼，使勁把快要上涌到眼眶的淚水憋了回去。剛抬頭，她卻聽見自家班長大聲吆喝起來：“欸！穆燚，前幾次同學聚會，我們班的大學霸都沒來，這次湊巧，你倆都來了。以前讀書的時候，她可搶過你幾次第一，我看你非得認識一下不可，來、來、來！”

杜薇愣了愣。

看到杜薇的穆燚，也同樣愣了愣。

她想過兩人會見面，卻沒料想過這樣大張旗鼓，一時間局促不安地站起，和走過來的穆燚握了握手。

穆燚稍作停留，便松開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確定：“原來你真是高中時候那個杜薇呀，因為這個名字不算冷門，你看起來又比那個時候胖些，我倒沒認出來……不過，現(xiàn)在真是有能力又漂亮呀?！?/p>

他說到最后，成了客套的夸獎，她笑笑，向班長解釋：“我們在同一個公司，他是我的上司。”

班長這才恍然大悟，復又調侃：“那你們有沒有再一起看看《海賊王》??？當年——”

杜薇臉色一變。

“當年！”她接過話，“當年，穆總監(jiān)你可有人氣了，人人都說你喜歡《海賊王》，我那時候偶爾也看看，不過，你太受歡迎，沒機會跟你討論罷了。我們班長一直說起這事，都多少年了?！?/p>

“……原來是這樣，”方才還有些疑惑的穆燚舒展了眉目，又笑了，“說起《海賊王》，從我去澳大利亞開始算，挺多年沒看了。杜薇，劇情發(fā)展到哪了？以后工作之余，有時間是可以聊聊?！?/p>

七

回到家，嚴璐璐問杜薇：“同學聚會怎么樣？有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嚴璐璐擠眉弄眼，言下之意，似乎有察覺到她這次格外不安與謹慎。

杜薇笑笑，脫下高跟鞋。

“我原本也只是打算去見見他，用同學的身份，了卻遺憾，見到了，心里好像安心一些，但也……沒什么?！?/p>

她說完，便進了房，連嚴璐璐特意留下的夜宵也沒吃上一口。

等到癱倒在床上，她才覺得從頭到腳都沒有力氣。

事實上，她從沒覺得自己的這場暗戀來得多么驚天動地，足以叫人銘記。說到底，暗戀只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可是，當這樣用同學的身份相對，無數(shù)過往和熱血涌上頭的當口，面對著他禮貌、溫柔的面孔，她依然覺得心酸。

這么一心酸，她也就從同學聚會上灰溜溜地逃走，避之不及似的。

這種境況，一如她十八歲那年的沖動之舉。

那一年，正是高考最緊張的時候，人人手里抱著習題集，恨不得一分鐘掰成兩半用，但凡能多做一道題，仿佛都能更上一層樓。

杜薇一向成績穩(wěn)定，壓力倒是不大，比起旁人，甚至還有余力維持一周一次的動漫圖解更新，“沐火”的情況顯然也和她差不多。

高三上學期最后的一次更新里，《海賊王》頂上之戰(zhàn)的劇情已經(jīng)進行到高潮，兩人都激動不已。末了，杜薇還是鼓起勇氣，問了一句：沐火，你大學準備考哪里？

沐火回復：P大吧，沖刺一下。

他輕飄飄的一句，卻成了杜薇奮斗的目標。整整半個寒假，她前所未有地勤奮，整個人埋在題海里，瘋狂得連杜母這個女強人都心疼起來。

只可惜，她所有的努力，都毀在彼時閨密某次八卦時，QQ里給她發(fā)來一句：“聽說隔壁班的穆燚，最近常常和B2班的沈雅一起回家，一堆暗戀穆燚的女生心都碎了。問起沈雅，人家就臉紅笑笑，只說是好朋友。”

心有不甘的閨密不忘拿她當標尺，憤憤不平：“她沈雅，要成績沒成績，長得——我說還沒你好看，起碼你還瘦點。穆燚是個大紅人，怎么就和她整天走得這么近?！?/p>

而杜薇呆愣在電腦屏幕前，良久也沒能給出點回應。

只是，那些手邊堆成山的習題，仿佛都在看她的笑話。

這場長達三年的暗戀，原本在穆燚三年內毫無動靜的紅鸞星映照下，也不曾受過什么打擊，不曾想，一旦來了風雨，就打得她當場蒙住，灰心喪氣。

她為此也曾偷偷去看過那個叫沈雅的女孩，和旁人說的一樣，那女孩是見過就會忘記的普通長相。

可是，穆燚待沈雅很好，連笑起來的時候，也格外燦爛些。兩人說起話來，仿佛把旁人都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他們一點也不般配，可就是再不般配，也抵不過穆燚自己樂意。

十八歲的杜薇呆呆地站在教學樓的拐角，穆燚和沈雅從她的身邊走過，經(jīng)過時，還能聽到他們在談論《海賊王》的劇情，熱火朝天，旁若無人。

沒有人停下來同她打聲招呼，大家都不過陌路人，又何必浪費寒暄的時間。

她傻傻地站著，曾幻想過的那些質問、怒意、哭泣，都變成沉默，沒有電視劇里煽情的大雨滂沱，也沒有人圍觀她的愣怔，人人都很忙，人人有自己的故事。

而三年的暗戀，不過是她一場盛大又可憐的獨角戲，演到最后，導演、編劇、主演、打燈光全都是她，收拾離場的，也應該是她。

所有的情緒卡在喉口，她平凡的青春里，唯一不平凡的喜歡，都變成一個沉默的笑話。

沉默過后，她扭頭就走。

當晚，杜薇最后一次更新博客，害怕告別的時候說出些不能說的話，于是連“就此別過”這種想象中瀟灑的道歉，也被一并略去。

唯一慶幸的，大概只有她因為情場失意，那年發(fā)揮格外出色，搶過了穆燚的風頭，站上了人人都以為本該屬于他的畢業(yè)典禮發(fā)言臺。

臺上的她昂著頭，心里的小人兒卻在哭泣。

青春從此成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意難平，她再也不相信，故事里，那位默默付出的美人魚，能夠被小王子一生銘記。

八

這個故事，卻沒有到此為止，因為同學聚會后又兩周，穆燚在閑暇時間，第一次主動找了她去談話。

彼時正逢下班，她被后腳出門的穆燚叫住，慌亂之間，他倒笑了，只說約她到樓下咖啡廳坐坐，順帶請她吃了頓不錯的晚餐。

他們起先漫無目的地聊著天，從斷了的《海賊王》劇情，一直說到工作、生活，還有一份并不曾明朗過的同學情誼。

末了，穆燚擦了擦嘴，抿了口咖啡，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撇下一句：“那天同學聚會散的時候，你們班的班長跟我說，那年你寫博客，堅持了很久——是我當年最喜歡、也追了很久的博客，寫得很不錯。”

杜薇愣了愣，呆呆地擺弄著碟子里半塊牛排，半晌，才點了點頭：“嗯，他嘴碎，念叨好多年了?！?/p>

兩人于是又無來由地沉默下來。

最后還是穆燚開口，聲音壓低，依舊溫柔：“你那時候很久沒有寫博客，我還一直擔心，等去了澳大利亞，還時不時登錄看看。后來學業(yè)忙，才漸漸不去得那么頻繁。我當年十七八歲，也一直在想，能把《海賊王》的故事解說得那么細致、那么感性的人，應該是個很優(yōu)秀、很體貼的女孩。杜薇，真的很感謝你，我那時候，常以有你這樣的……朋友，而開心。”

他說得那樣真摯，讓杜薇連狡辯一句自己當年居心不良的勇氣都沒有。她只能靜靜地吞咽著牛排，時不時點頭附和一句，卻難受得像又回到那年的樓梯口時自己忍受的鋪天蓋地的委屈。

大概是最后一點點不甘與難堪作祟，她在許久的沉默和佯裝無事的淡然中，輕輕問：“那年高三，人人都很緊張，但你和沈雅突然……變得那樣好，我想，哪怕我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博客的主人，也許你也不會那樣特別待我吧？”

不會那樣對我笑，不會在所有平凡和不平凡的女孩凝望你的視線里，唯獨只為我停下;在大汗淋漓的籃球賽過后，只接過我手中攥緊的水瓶——像所有我曾夢寐所求過的那樣。

她的疑惑卡在喉口，在尷尬里，化為過分用力切割牛排的別扭動作。

而穆燚的眼神那樣溫和，在輕微的一個轉眼中，掩去所有異樣的神色。

“誰知道呢？”他笑，“但是，都過去了，我想，不必再有第二種如果，來讓我們后悔了?！?/p>

杜薇的手一頓。

她想嘆息，卻不忍，末了，竟也只是低聲道：“能不能方便問一句，你現(xiàn)在的女朋友——”

“是沈雅，”他毫不避諱，說得大方妥帖，“高中的時候，你知道，我很喜歡《海賊王》，那時候她主動跟我談起來，我還差點以為她就是寫博客的人。不過，后來誤會解釋清楚了，我們也變得很熟悉了，她真的是個很有趣、很勇敢的女孩。恰巧家里都有讓我們出國留學的計劃，之后也就越走越近，一眨眼就這么多年了。對了，過不了多久，買了房子，我們就準備結婚啦?！?/p>

說著，他驀地話多起來，還不忘打趣：“是不是都認不出她來了——大家都變化得很快，她那一股莽撞勁，也不會落后啊?！?/p>

那年她以為自己遠勝過的女孩，如今長成一個大方溫柔，乃至美麗的女人，不再是那年不起眼、只有滿腔勇敢的平凡面孔。

多好，他們一直彼此陪伴，走到今時今日，感情堅不可摧。

究竟是誰錯過誰，辜負青春一腔孤勇，她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穆燚看著杜薇低下頭，兩手堪堪揩去淚水，妝容沒花，連笑容也沒變，大概和自己一樣，三分逞強，七分自然。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可當一切攤開在面前，竟也只能伸出手，像初見時，也像道別，說一聲：“無論如何，真的很感謝，十七八歲的時候，能遇到有話可說的人該多難得……也多遺憾啊?！?/p>

她笑，仰起臉來，止住哽咽，說：“是啊”。

“以后還是好同事、好同學，對不對？”他說得小心翼翼。

沉默片刻，杜薇第一次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對啊，沐火同學?！?/p>

兩人只得這樣相視而笑。

九

這一夜，杜薇最后一次登上自己的博客。這種文字記錄的方式早已被時代拋棄多年，而她字斟句酌，竟出奇地有耐心起來。

寫了些什么，自己看著，卻又覺得幼稚。

半晌，她才終于下定決心，一篇一篇，將過去的文章全部刪除。

等刪到剛寫完的那篇，她驀地發(fā)現(xiàn)，閱讀量從光禿禿的“0”，變成了“1”。

——大概有誰在和她一起緬懷這段早已逝去的青春。

她的鼠標在閱讀量上晃了片刻，沉默過后，仍是毅然決然地點擊刪除鍵，界面隨即便恢復空落落的一大片白。

按照百度教給她的，所有文章清空過后，三個月，這個博客，就如同從沒存在過，會在萬千的數(shù)據(jù)之中，消失無蹤。

杜薇躺在床上出神許久，這一夜倒沒有失眠，只是做了個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夢。

夢里，在十八歲時寫的最后一篇博客，她回復那個叫“沐火”的男孩，小心翼翼，打出一句：“如果我們一起去了P大，我是說如果啦，我們要在一起嗎？”

“我喜歡你，真的好久、好久啦?！?/p>

十.

“意難平，平意難。

我邁過多少歲月，以為自己勇往直前，不懼艱險，但其實，我從沒走出過這個怪圈。

只是，無論如何啊，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只能靜靜地說給你聽——謝謝你，來過我一事無成的青春?！?/p>

——閱讀量：1。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