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亞麗
(興義民族師范學(xué)院, 貴州 興義 562400)
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著名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獲得過很多美國文學(xué)獎項。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就為她贏得了廣泛的贊譽,其后的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也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自1979年這篇小說被翻譯成中文以后,國內(nèi)的學(xué)者也從各個方面對其進行研究,其中包括研究小說孤獨和愛的主題、對小說的怪誕色彩和鏡像解讀、利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對其分析;對小說進行存在主義的解讀;分析小說的空間敘事學(xué)以及作者對于場景和畸形人物的安排、小說的民謠形式和哥特風(fēng)格、敘述者的角色、小說中代碼的隱含意義、文本中關(guān)于愛的哲學(xué)的研究等等。
加斯東·巴什拉是當(dāng)代法國著名的哲學(xué)家、科學(xué)家和詩人。在其著作《空間的詩學(xué)》一書中,巴什拉從形象學(xué)出發(fā)對空間形象進行研究。巴什拉認(rèn)為空間并非填充物體的容器,而是人類意識的居所。他指出,人類的居住空間——家宅——是人類在世界的居所,家宅的意象反映了親密、孤獨、熱情的意象。我們在家宅之中,家宅也在我們之內(nèi)。我們詩意地建構(gòu)家宅,家宅也靈性地建構(gòu)我們。在家宅中,臥室代表了居住空間,也是內(nèi)心空間,而家宅外面的自然界就是外部空間,外部空間與內(nèi)心空間并不是相對立,而是相互呼應(yīng),相互依存的。外部空間和內(nèi)心空間的界限也不是涇渭分明,而是有一個交叉模糊的區(qū)域,即公共空間。本文運用巴什拉的空間詩學(xué)對小說進行研究,闡釋小說主人公愛密利亞小姐的孤獨感在不同空間的逐層展開,從而揭示卡森小說中孤獨感的起源和特點?!秱目Х瑞^之歌》中所構(gòu)建的空間不僅僅是一個場所或容器,而是人物情感和內(nèi)心的重要載體。不管是居住空間、公共空間還是自然空間,都體現(xiàn)了人物的情感世界。本文通過對《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居住空間、公共空間、和自然空間進行研究,分析愛密利亞小姐的孤獨和對孤獨的逃避,來探究這種孤獨感的永恒性和不可逃避性。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xué)》中探討了個人出生的房間,他認(rèn)為,居住的空間是人類自我形象的真正起源,我們所居住的臥室不只是一個提供睡眠的地方,也是一個人的庇護所,是我們寄托情感和夢想的地方[1],臥室在承載個人感情的同時,也象征了個人情感的呈現(xiàn)方式。愛密利亞小姐的臥室,“房間更小些,非常樸素。床比較窄,是松木的。有一只帶鏡的小衣柜,里面放她的馬褲、襯衫和禮拜天穿的出客的衣服,她在壁柜里訂了兩只釘子,好掛她的大雨靴。窗簾、地毯、各種裝飾品都一概沒有”[2]。一個人居住空間的裝飾是自己情感的表達,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裝飾臥室,臥室才能有生命,才能情感化。愛密利亞小姐作為鎮(zhèn)上最富有的女人,其臥室本應(yīng)溫馨舒適,事實上卻非常樸素一點裝飾都沒有。這樣的居住空間就暗示了女主人公愛密利亞小姐的在情感上的封閉與匱乏,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情況,愛密利亞小姐很小母親就去世了,她由孤僻的父親撫養(yǎng)長大,和唯一的親戚關(guān)系也不好,所以愛密利亞小姐不知道怎樣和人相處,她的情感匱乏,內(nèi)心空間處于封閉狀態(tài),這是愛密利亞小姐孤獨感產(chǎn)生的一個根源,這也是她精神深處永恒不變的一個情感維度。
巴什拉將家宅進行解構(gòu)分層,認(rèn)為樓上的房間象征著理性而樓下的地窖象征著非理性。在巴什拉看來,閣樓象征著理性?!拜^高的樓層和閣樓是夢想者建造的,他把已經(jīng)建好的樓層重新建造。在明亮的高處所做出的夢中,我們處于理智化投射的理性區(qū)域”[1]。所有的思想在接近樓頂時都變的清晰,當(dāng)人們處在閣樓上的房間時,就能夠理性的思考。愛密利亞小姐的臥室位于樓上,這意味著她的內(nèi)心世界充滿了理性。愛密利亞小姐確實生活中理性中,甚至可以說她的生活只受理性的支配。在愛密利亞小姐看來,人的唯一用途就是從他們身上榨出錢來,她就像一個掙錢機器,財富在不斷增加,生活卻機械而刻板,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樣。正如臥室處于理性區(qū)域一樣,愛密利亞小姐的內(nèi)心世界受理性的掌控而情感則從其中退出。這種的理性占據(jù)主導(dǎo)而情感缺失的內(nèi)心空間,使她更加孤獨,她的臥室象征著一個理性的、封閉的內(nèi)心空間,阻隔了外界的紛亂與熱鬧,成為了一個產(chǎn)生孤獨的安靜之地。
在居住空間和自然空間之間有一個交叉的區(qū)域,即公共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人們和他人進行交往和交流,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就是這樣一個公共空間。愛密利亞小姐家宅的一樓原來是一個雜貨店,只有在鎮(zhèn)上的人去買東西的時候愛密利亞小姐才會和他人進行交流,在其他時間和地點她不知道怎么和人相處,所以在咖啡館這個公共空間形成之前,愛密利亞小姐基本上處于自我封閉和孤獨的狀態(tài)。但是“激情是在孤獨中燃燒著,復(fù)燃著。正是在封閉的孤獨之中,激情的存在才醞釀它的爆發(fā)和壯舉”[1]。愛密利亞小姐的孤獨中也蘊藏著激情,這種激情在進入公共空間之后,就體現(xiàn)在咖啡館的喧嘩與騷動中??Х瑞^的成立象征著愛密利亞小姐與他人交往的開始,咖啡館開業(yè)以后生意很好,“愛密利亞小姐開始一杯杯賣酒,店堂里搬進來一些桌子。每天晚上都有顧客,逢到星期六更是擁擠不堪[2]”。愛密利亞小姐從封閉的居住空間走出來,開始進入和外界進行情感交流的公共空間。
與其說愛密利亞小姐愛上了羅鍋李蒙表哥,不如說她和羅鍋李蒙在一起使她的激情爆發(fā)出來,她的情感找到了可以寄托的地方,她也由此暫時擺脫了孤獨的感覺。雜貨店變成咖啡館不僅因為羅鍋李蒙愛熱鬧,也是因為愛密利亞小姐在咖啡館的喧嘩中可以融入人群。由于李蒙表哥的存在,咖啡館變成了一個喧嘩與騷動的場所?!翱Х瑞^里有些騷動……這羅鍋是個挑撥離間的能手。他喜歡看人吵架,不用開口講一句話,就能奇跡般地讓人們對打起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沒在睡覺他就要管閑事??墒钦f來也奇怪,盡管如此,咖啡館之所以生意興隆,還全虧小羅鍋[2]”。而羅鍋李蒙就是引起咖啡館的喧嘩與騷動的根源,也是愛密利亞小姐和外界交往的媒介,通過羅鍋李蒙,愛密利亞小姐才能創(chuàng)建并進入一個公共空間。在成立咖啡館并進入這種充滿了喧嘩和騷動的公共空間之后,“人們都注意到愛密利亞小姐身上有一種新的特征。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較活潑悅耳,有點花樣了[3]”。咖啡館的喧嘩和騷動也是愛密利亞小姐內(nèi)心情感活躍的體現(xiàn),咖啡館里熱鬧擁擠的氣氛使愛密利亞小姐從自己的理智的封閉空間中走出來,愛上了李蒙表哥,并且這種情感開始慢慢發(fā)展至成熟,愛密利亞小姐在看著羅鍋李蒙的時候,臉上都會流露出溫柔的表情。愛密利亞小姐的生活因其激情的爆發(fā)和情感的充盈發(fā)生了變化,她擺脫了情感缺失帶來的孤獨感,開始感受到生活的幸福。
但是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馬文·馬西的歸來打破了她的這種幸福。羅鍋李蒙因崇拜馬文·馬西而整日跟在他的后面,甚至將馬文·馬西帶進愛密利亞小姐的家里,而愛密利亞小姐不得不搬出自己的臥室。因其內(nèi)心空間受到侵犯,愛密利亞小姐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在咖啡館與馬文·馬西進行了一次決斗,這次決斗將咖啡館的喧嘩與騷動推動到頂點和終點。愛密利亞小姐在決斗中因羅鍋李蒙的介入而敗給馬文·馬西,這不僅對她的身體,更是對她的內(nèi)心情感造成了重創(chuàng)。羅鍋李蒙隨后和馬文·馬西一起離開了小鎮(zhèn),咖啡館也隨之關(guān)閉,愛密利亞小姐失去了和他人交往的空間,只能重新退回自己的內(nèi)心空間并將情感封閉其中,而她的孤獨感也重新回來。
巴什拉認(rèn)為,“內(nèi)部空間和外部空間并沒有停留于它們在幾何學(xué)上的對立?!庠诳臻g難道不是一個消失在記憶的陰影中的古老的內(nèi)心空間?[1]”。
自然環(huán)境,即外在空間,也是內(nèi)心空間在想象力中的一種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自然環(huán)境是人類情感表達的重要角色,作家通常會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即外部空間的描述,將主要人物的情感表現(xiàn)出來。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和主人公情感的發(fā)展相呼應(yīng)。一方面,小說講述的時間以八月的一天開始,又在八月的一天結(jié)束, 故事的情節(jié)穿插其中,但是時間從起點到原點,似乎沒有發(fā)生改變,而愛密利亞小姐從最初情感上的孤獨無依,雖然經(jīng)過一系列的發(fā)展變化,到最后又回歸到封閉和匱乏。另一方面,愛密利亞小姐的愛情故事和情感的發(fā)展過程和自然界的四季變化相呼應(yīng)。羅鍋李蒙出現(xiàn)的時候是一個春天,“那是一個四月里溫暖、安靜的夜晚,時間將近午夜。天上是沼澤地鳶尾花的那種藍色,月光清澈又明亮。那年春天莊稼長勢很好。月亮給路邊那溜開花的桃樹投下了朦朧、扭曲的影子。在空中,花香、春草甜美的氣息和近處礁湖散發(fā)出的暖洋洋、酸溜溜的氣味,混雜在一起[3]”。在這樣的自然空間中,一個人的情感很容易受到觸動,愛密利亞小姐的情感也開始從封閉的狀態(tài)中逐漸顯露出來,她破例收留了羅鍋李蒙,并給他提供食宿,甚至為他開了咖啡館,這在以前都是難以想象的。春天令人愉快的自然環(huán)境象征了愛密利亞小姐開始從孤獨封閉的狀態(tài)中走出,情感開始她的生活中占據(jù)一定的位置,也是她幸福生活和愛情的開始。
愛密利亞小姐的情感在和他人的交往中變得充沛,最后發(fā)展為一種激情,這種激情也充斥在她和羅鍋李蒙的愛情當(dāng)中,她和羅鍋一起參加各種活動,寵他到了無法理喻的地步。和這種激情相對應(yīng)的是夏天的自然環(huán)境:“時間是八月,整整一天,天空像一片火似地在鎮(zhèn)子上空燃燒。街上那層金色的干塵土足足有一英寸厚[3]”,火熱的夏天這樣一個自然空間,暗示了愛密利亞小姐和李蒙表哥熱烈的愛情,以及其中隱藏的令人焦躁不安的情感,就在這個夜晚,亨利·馬西的弟弟告訴愛密利亞小姐她前夫馬文·馬西將要回來的消息。馬文·馬西回到小鎮(zhèn)是在秋天,“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nóng)村收成很好。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路邊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菊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紅色。暮色蒼茫時,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炊煙,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顯得渾圓、橘黃。秋天頭幾個寒冷的夜晚里,萬籟俱寂,仿佛再也不能更寂靜了[3]”。在秋天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愛密利亞小姐和李蒙表哥的感情也更加成熟。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的時候,臉上泛出燦然、溫柔的表情,叫他的名字時,語音里也拖著一種愛情的陪襯。而馬文·馬西的歸來則給小鎮(zhèn)帶來了厄運,從一開頭就是如此,這也是意料之后的。他介入了愛密利亞小姐和羅鍋李蒙之間的感情,打破了愛密利亞小姐的情感表達,從這個時候起,孤獨的陰影又開始纏繞著愛密利亞小姐。秋季之后就進入了冬季。冬季一切活動歸于沉寂的季節(jié),也預(yù)示著愛密利亞小姐和李蒙表哥愛情的結(jié)束,以及愛密利亞小姐的情感重新回到封閉的狀態(tài)。愛密利亞小姐為了奪回羅鍋李蒙,擺脫孤獨感的陰影,就在冬天的一個夜晚和馬文·馬西進行決斗,“天氣變冷了……黑暗躡手躡腳地襲來,有一瞬間,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淡黃色,教堂的山墻襯在它面前顯得格外黝黑,線條清晰,接著天光逐漸死絕,濃濃的暮色化成了黑夜[3]”。在這場和大自然一樣凄冷黑暗的決斗中,李蒙表哥背叛了愛密利亞小姐使馬文·馬西取得了勝利,這也意味著愛密利亞小姐愛情的終結(jié),熱鬧的咖啡館也隨之關(guān)閉,愛密利亞小姐的孤獨再次重歸。故事的發(fā)展經(jīng)過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象征著愛密利亞小姐情感從萌芽、發(fā)展、成熟到死亡的過程。小說從八月的一天開始,到八月的一天結(jié)束,象征著人類情感從孤獨開始又歸于孤獨的輪回。
卡森·麥卡勒斯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對內(nèi)心空間、公共空間和外部空間的構(gòu)建,表現(xiàn)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貫主題:“她的作品貫穿著的主題是:人在永遠被禁錮于孤獨狀態(tài)、人不惜一切代價試圖沖破這種孤獨,但他的努力最終總是無濟于事”[3]。通過對小說中的空間詩學(xué)分析可以看出,這種孤獨在于個人空間的封閉和情感的匱乏。從自己的個人空間中走出來,進入公共空間和他人進行交往時,可以暫時擺脫這種孤獨感,然而一旦失去和他人交往媒介,或者說依靠他人進入公共空間而擺脫了孤獨感,這種孤獨感必然會重新回來。這不但是小說主人公的孤獨,也是現(xiàn)代人的孤獨,現(xiàn)代的工具理性社會中,人群普遍表現(xiàn)出情感匱乏、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產(chǎn)生的孤獨感正如自然界的四季變遷輪回,人類的孤獨感在不斷地交替變化,雖然可以暫時逃避,但是不可能永遠擺脫。
[1][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xu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2][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
[3]王德慶.生之孤獨、愛之痛苦——評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J].外語學(xué)刊,199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