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 子

劉光華

老林做夢都想殺掉隔壁老孟頭的那些鴿子。

那些灰的花的白的鴿子，住在老孟頭的陽臺搭建的窩棚里，至少有三四十只，它們每天清晨到黃昏嘰嘰咕咕沒完沒了地聒噪，撲愣愣地從陽臺飛向遠方再飛回來，有的還帶著哨音呼來嘯去；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這些鴿子在老林的陽臺上踱步或交配，拉撒的那種刺鼻的糞便混雜著羽毛的腥臭味，經(jīng)常折磨得老林徹夜難眠，寫東西無從下筆。老林甚至在鴿子的吵嚷聲中渾沌迷糊地覺得自己成了鴿子。

老林開始后悔買了城郊的這幢樓這個單元的這套房，但這卻是老林和妻子千挑萬選花費了平生的積蓄買下的，為的是離開那瀕臨空心的村莊，抖落渾身上的灰土氣，搖身變?yōu)槌抢锶恕?/p>

同船過渡便遭遇了老孟頭。老孟頭是一個單身，聽說是某局的退休干部，每月拿幾千元的退休金，他不愛釣魚，喜歡散步，禿頂，眼睛象鴿子一樣敏銳，性格略覺孤僻。自從老林和妻子與他交涉了鴿子影響生活后，他的眼睛在鏡片之后轉了幾下，不冷不熱地摞下一句話：嫌它們煩就把它們殺了好了。

然后老孟頭便自顧做自己的事，從此不太搭理老林，相逢也視如陌路，對鴿子倒管得精細一些，經(jīng)常清理衛(wèi)生，但鴿子熙來攘往的動靜并沒太大改觀，鴿子依舊時常侵略老林的領地和領空。

老林實在難咽這口憋屈氣，在妻子的抱怨和嘮叨下，老林的腦子里萌生著殺老孟頭鴿子的念頭，想象著不下于一百種除掉鴿子的方法：買鼠藥乘其不備倒入鴿飼料里；用氣槍打；用硬弩射；用毒氣熏；用網(wǎng)粘；黑夜里點上汽油放一把火燒了鴿舍等等，當然這都是一廂情愿的幻想，沒付諸實施，老林懼畏后果。

老林不是鴿子，但有時也像鴿子一樣奔波忙碌。羸弱的父母在鄉(xiāng)村守著二畝薄地，好歹不至于餓死；寡居的丈母娘偏偏罹患了抑郁癥，病臥在床。老林的小舅子在S市成家，有其一番打拼的事業(yè)，丈母娘去過幾回，因為聽不懂方言，加上水土不服，幾次都是病態(tài)焉焉地回來。

老林和妻子要隔三差五地去探望，請鄉(xiāng)里醫(yī)術高超的老黃醫(yī)師為她診治，偶爾同黃醫(yī)師下棋打牌喝酒消遣。有一次疲憊不堪的老林心不在焉，望著天空的飛鳥出神，每一只鳥都像老孟頭的鴿子飛過，老林情不自禁地向黃醫(yī)師訴苦，真希望能從他那里得到一些治死鴿子的藥。

黃醫(yī)師卻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說鴿子渾身是寶，可治丈母娘的病，說白鴿俗稱白鳳，一鴿勝九雞，鴿是甜血動物，殺鴿不用宰殺放血，應用悶死閉血法，食之皮膚潔白細嫩，延年益壽，尤其可療治丈母的這種血虛神疲之癥。黃醫(yī)師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極有科學道理的誘惑，妻與丈母娘篤信了，鐵了心讓老林去找老孟頭買些鴿子。

老林雖然信誓旦旦地許諾，實際上卻是硬著頭皮去找老孟頭買白鴿，盡管他知道那無異是買老孟頭的命。星期天的上午老林敲開了老孟頭的門，老孟頭狐疑地將老林讓進屋，老林拘謹?shù)貙徱暲厦项^的居室。老孟頭的屋其實很雅致，客廳中綠植花卉，案置琴棋，壁掛書畫，尤其老孟頭的案頭放著一枰棋盤，景泰藍圍棋罐，哈碁石棋子吸引著老林的目光，老孟頭心有戚戚，說，坐，下一盤棋吧。

老林便有些技癢，不客氣地和老孟頭玩起了斷夾鎮(zhèn)掛，擠折封逼，計目數(shù)子，老林最終不敵，推枰認輸。

一盤下來，老林和老孟頭便仿如棋友，老孟頭給老林泡茶敬煙，老林不失時機地說：孟老，我想買幾只鴿子給丈母娘治病。老孟頭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其實我是舍不得，鴿子這東西很有靈性。

老孟頭談起鴿子，更有興致，禿禿的腦門和臉上泛出紅光：養(yǎng)鴿是為了不寂寞，我屬于空巢，我有一個兒子，在南國的S市，極少回，不像鴿子戀巢，走得再遠，也知回來，兒子走遠了不回，我能理解，兒子愛鴿子，曾經(jīng)訓練信鴿，在市比賽中獲獎，盡管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我和兒子卻經(jīng)常用飛鴿通訊聯(lián)系；兒子愛圍棋，也是市里的佼佼者，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

老孟頭推開窗，望著南方的天空，鴿子在遼遠的天空自由翱翔，老孟頭眼角有些潤濕，嘴里在喃喃自語，回不來了……

為什么呢？老林問。老林突然瞥見老孟頭墻上的像框里有一張他兒子的相片，帥氣清純，雙手托舉著一只展翅欲飛的白鴿。

你也許聽說過，S市區(qū)某年清明節(jié)的森林大火吧，那天他用鴿子傳信說他志愿去營救火海包圍的群眾，然后……在信鴿的引導下，救援人員找到了他，已經(jīng)在大火中燒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了。老孟頭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老林的心里酸酸的，S市的大火他是知道的，他無言安慰，他感覺他終于走近了老孟頭，走近了他的內心，老林情不自禁地對老孟頭肅然起敬起來。聯(lián)想到兒子下學年也要高考了，他也會到遙遠的城市工作生活，他會像鴿子一樣戀家嗎？老林的心空落落的。

老林的丈母娘一邊吃藥，一邊用老孟頭的鴿子食療，身體康復得很快，有時候老林夫妻太忙，丈母娘自已去向老孟頭買，一來二去，兩個老人竟堪堪成了知已，老林有一次還聽見他們一起在陽臺上唱起了《卷席筒》。

老林和妻說，丈母娘和老孟頭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呢。便同電話那頭的小舅子商量，介紹了老孟頭的情況，小舅子很吃驚，說那年S市里一個單位的年輕人在火中救過自己，犧牲了，想不到竟是老孟頭的兒子。

小舅子毫無疑問答應了。

丈母娘和老孟頭走到了一起，老林再也不想殺老孟頭的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