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散記

鮑安順

一

初冬可以品味的事物太多，比如初冬的黃昏，可以讓人想象到那華麗絕美的轉身多么燦爛輝煌;比如初冬風中的一縷菊香，散落心頭的惆悵仿佛在傾聽一首清幽委婉的歌，讓人心明眼亮;比如一個古老的童話，那個深藏了讓人神往一輩子的完美結局，在初冬時節(jié)變得撲朔迷離;比如初冬月色，在長街燈亮的清新空氣中，像一只溫柔之手把月朗星稀的感覺，通過北方的榆樹和南方的竹影，遮擋成羞澀少女的夢……還可以品味“落紅不是無情物”的一簾幽夢，可以深思“冬至寒潮帶雨生”的滿窗蕭瑟，可以斷想“初冬雨雪兆晴光”的生動活潑。

有一個國外回來的朋友說，他非常喜歡初冬。在國內(nèi)可以吃一碗濃郁青綠的菠菜湯，雖然沒有成為歐美人眼里的“大力水手”，卻能體會到中國菠菜“紅嘴綠鸚哥”的幸福與快樂。他還說初冬是品味三文魚的最佳時節(jié)，因為初冬時候的三文魚肉質(zhì)最為鮮美，而且含有大量的不飽和脂肪酸，對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及視網(wǎng)膜生長極為有利，對小孩的腦部和眼睛發(fā)育有極大的幫助。全球出產(chǎn)三文魚最負盛名的當屬挪威，他就在那兒初冬清澈的海水中捕獲三文魚，那兒的三文魚肉質(zhì)幼嫩結實，口感肥美鮮甜，他不僅生吃了許多魚片，也飽餐了“煎炒煮烤”的美味佳肴……

記得豐子愷寫過《初冬浴日漫感》，老先生在南窗下的書桌旁“初冬浴日”，他的人生感悟真可謂豐富多彩——他說陽光可以祛病延年，像起死回生的乳汁流注到他的生命體中。當老先生掩卷冥思竟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變化了。以前夏日可畏的變成了冬日可愛的，以前夏日可愛的卻變成了冬日可畏的。也就是說，當老先生躺在墻角的藤椅里，環(huán)視室內(nèi)的許多東西——有的東西變好了：比如房間在夏天嫌其太小，可是初冬就忽然顯得大了起來，天氣變冷了便要用帷幔把屋子隔得更小了;又如熱水壺，以前放在碗櫥的拐角里，現(xiàn)在可以像紀念碑一樣矗立在眼前了;棉被在伏日看，嫌它既笨且厚，現(xiàn)在鋪在床里使人悅目而且樣子也單薄起來了……也有的東西變壞了：像風，夏天快哉，天涼了卻像防賊一樣嚴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夏日為眾人所需，可是初冬卻無人問津了;還有，壁上的一張汽水廣告畫，一只泛溢著白泡沫的玻璃杯，在夏天讓人望而生津，可是初冬卻讓人打寒噤了……

為此我想起有一年初冬，我散步到老家鄉(xiāng)下的水稻田邊。也是在暖暖的陽光下，水田里有魚兒在游動，空中有幾只鳥兒在飛翔，挺立在山坡上的那棵老樹呈現(xiàn)出初冬獨立的風景。而我卻感受不到曾經(jīng)春天來這里時欣欣向榮的景象了。我就像一個立于風中的孤獨男人，像一株消失的麥子沉溺于往事如煙。我想在初冬我可以圍著火爐喝一壺溫酒，慢慢地品味初冬的悠閑與寧靜，享受初冬孕育著的守望與期待。可是那天，我突然記得一位詩人說：“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其實在初冬我們洗曬過被褥，在夜晚睡進被窩后靜靜想想，就可以品味到這句話是充滿智性的——如果沒有冬天積蓄的力量，哪有春天長出的夢想。

二

對于初冬的陽光，我直接的回味就是多年前寫過的一首小詩：“初冬的日子陽光燦爛/我可愛的女兒帶來了晴朗的消息/沿途的參天樹木/遮著草叢的呼喚/我把我的女兒拿出來/晾曬成不離不棄的思念/還有飛鳥抵達初冬暖陽的詩意……”其實，當時我對于初冬陽光的人生感悟，更多還是一種隱約的女兒親情，在醇香濃郁的詩意之中寫出了一種小資情調(diào)。

海子在詩里說：“從明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 劈柴， 周游世界/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蔽沂窃诔醵绾蟮年柟庀伦x這首詩的，那天的天空非常干凈，我想很多事情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就像我讀海子的這首詩時，感受到身上初冬的陽光是一種依戀、蒼涼、傷痕，是一種花落無痕的歲月寂寞、眷戀、懷想，還有一個無助而智慧的海子，他在直面滄海桑田之時，希望和幸福卻成了一種高貴的苛求和奢侈。那天，初冬的陽光無私地傾瀉而下，我的思緒輕煙一樣飄散、燃燒，在純粹的冬陽中漸漸彌散開來。讀了一篇紀念美國作家杰克·倫敦逝世90周年的文章，題目是《在初冬的陽光下懷念一個人的名字》，文章以初冬陽光一樣的冷色調(diào)語言，表達了作者熱情豐沛的敬仰之情和深切的緬懷感傷。我讀過多年之后，仍然能夠想起文章中描述的懶懶的初冬陽光，樓下花園里那棵枝葉漸黃的老樹，還有一生都在尋找父親和人文理想的杰克·倫敦。

三

初冬是有性格的，有人說它像男子漢一樣成熟、冷峻、蒼勁、靜謐、干練……它沒有春天的浪漫矯情，沒有夏天的狂熱浮躁，沒有秋天的富麗媚俗，也沒有深冬的冷酷殘忍。

初冬的天空像睡眠中的大海一樣安靜深沉，云淡天高的氣象中，沒有電閃雷鳴，也沒有烏云密集的恐怖不安。初冬的陽光是明潔淡雅的，光亮不俗也不浮躁，光輝像月色一樣親切干凈——清熱中有一份淡涼，欲望中有一絲誘惑，渴望中有一點溫暖。初冬的風柔靜而有殺意，它比春風來得干脆利落，它比夏風來得清冽凜然，它比秋風來得輕淡從容，它比朔風來得意味深長。初冬的樹也是蒼勁雄奇的，它在沙沙作響的風中輕歌曼舞，它在生命淡泊的笑顏中不懼霜雪，它在冬日的暖陽中深沉安詳。

只有在初冬，你既能看見落葉紛紛也能看見綠葉倩影，既能看見美麗寒霜也能看見滿樹高掛的果實累累，既能看見薄霧中的醒目山水也能看見生命中的柳暗花明……因為初冬包容了四季的景色，它獨特的性格讓人賞心悅目。

有人說，初冬像一位失魂落魄的美少女，眼里含著淚水，在惋惜聲中留念逝去的秋日美景，在涼風細雨中飄飄然如蠶絲綿密，在晶瑩的渴望中隨遇而安，在冷漠無情的寒風中衰草連天。初冬也像一杯淡茶余味漣漣，像一種思念回味無窮，像一陣腳步蕩氣回腸……在初冬的窗欞之中，你可以看見喧嘩自然的塵封記憶，看見生命的輕靈、悠然和無奈。初冬帶給人們最真實的感覺，是我們在早晨起床時留戀溫暖的被窩，在陣陣寒意中裹緊了衣領，在黎明上班的路上吞云吐霧，在匆忙的腳步聲中感覺到微寒的涼意。初冬是和諧的，也是曖昧不明的，因為它有一顆熱烈的心靈，也有凄冷風情中迷人的性格。初冬的蒼練是它生命的本色，也是它生命之根中的血液魂魄。

晨霧是初冬迷朦的情人，霜露是初冬清寒的歌唱，風雪是初冬盼望的風情，暖陽是初冬熱烈的知音……初冬夾雜著曠野上彌漫的沙塵，仿佛一支號角吹響了久違的軍號。在肆無忌憚的北國，看粉碎的月影如夢如癡;在漫無邊際的瞭望中，想象江天一色的清寒彌漫天空的詩意。我們在初冬的江南吃到肥美的螃蟹，在故鄉(xiāng)的山岡看到如海的菊花，在青海湖畔欣賞飛翔的天鵝，在北國風光中觀光如畫的霧凇……

在初冬，婉轉的鳥叫漸漸遠去，熱鬧的蟲鳴漸漸遠去，萋萋的芳草漸漸遠去，繽紛的落英漸漸遠去?？墒窃娙搜┤R卻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其實在萬物復蘇的春天到來之前，初冬是一種詩意的期待，在美好如初的渴望中孕育著生機和希望。

四

送我兩瓶椿油，那是朋友遠游歸來的一點心意。我說，啥椿油，怎么沒有聽說過？他笑而答，就是山茶油，在日本，山茶被稱為椿樹，開的花叫椿花。這可是野椿油，珍貴的植物油，價格昂貴，與地中海料理中的橄欖油相比，營養(yǎng)價值毫不遜色。

我的第一專業(yè)是學林學的，早就在母校薄霧朦朧的山岡上無數(shù)次欣賞過開放的山茶花，可是孤陋寡聞，竟然不知道山茶樹也叫椿樹。我想，或許當年老師說過，我忘記了，也可能沒有說過。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香椿和臭椿，那春天的香椿芽炒雞蛋可好吃了，嫩與鮮的口感，充滿了舌尖?？墒牵覐膩頉]把山茶樹叫作椿樹。

我記憶里，山茶是與眾不同的樹。

當我第一次走近它時，是在它花朵開放的初冬。那常綠樹的山茶葉非常濃密，密得當我鉆進去采摘花朵時，胸悶氣短，有一種缺氧的窒息感。我看四面群山，除了松柏，許多樹已經(jīng)凋零了，枯萎的樹干與枝丫，完全屈服于冬天來臨時的蕭瑟與凄涼。而山茶，不僅葉綠得精神，綠得濃密，綠得嚴絲合縫，而且花也欣然綻放，綻放在濃密的葉之間。那花，也開得濃密紛繁，像無數(shù)片綠葉一樣，一棵樹上開放著無數(shù)朵花。那綠葉像蜂擁的浪，那花朵就像無數(shù)朵漂泊不定的帆。

我曾在初冬的雪天早晨，去山岡上看盛開的山茶花，那精靈般的花朵，在雪中的綠色掩映之下，顯得純潔浪漫，優(yōu)雅而生機勃勃。那白色的花朵讓我想起了白雪公主，那紅與粉紅的花朵透出了卷簾般的羞容，讓我感覺到山谷彌漫的春意之夢。后來我知道，那山茶栽培的精品還有紫、黃與墨色的。我想那些色彩繽紛的花，如果開在了雪地里，紫的好比丁香，黃的好比臘梅，墨色的就是紫羅蘭了?？墒亲屑毾?，也顯不妥，茶花比丁香傲骨，比臘梅長久，比紫羅蘭多了不少的野性。那茶花就是茶花，花骨孕育于四季，花蕾在等待了一個秋天的騷動之后，迎著初冬冷颼颼的風競相開放。那山茶花，藐視秋高氣爽，淡泊收獲喜悅，拒絕嘩眾取寵，它個性內(nèi)斂，內(nèi)涵質(zhì)樸，張揚有度的精氣神，在天冷了的蕭條之時，并不失魂落魄。那綠葉的精神，花朵的勇氣，令人驚訝，心生眷戀。

山茶花期長，從初冬開到春天，竟然有數(shù)月之久。這樣長的花期，能不特殊？能讓人欣賞到一個漫長冬季的風采，還有一個漫長冬季的溫暖。我認為，山茶花是冰雪肆虐的花，是枯黃大地上不曾冬眠的花，是一枝獨秀的花。我初冬去云南昆明欣賞過無數(shù)奇異的山茶花，有樹齡600多年的“早桃紅”，800多年的“植物界中的大熊貓”的金花茶，還有騰沖的無數(shù)棵“東方神樹”，真是美輪美奐，宛若置身于仙境天堂。四季如春的昆明，選擇山茶花為市花，我認為就是那山茶花的魅力所致。

陸游詩云：“唯有山茶偏耐久，綠叢怒放數(shù)枝花?！惫粢操澝郎讲杌ǎ骸叭巳硕嫉滥档ず茫艺f牡丹不及茶?！鄙讲杌ǖ幕ㄕZ：可愛、謙讓、理想的愛、謹慎、了不起的魅力。而我更欣賞的，卻是它非常誘人的與眾不同之處，熱烈的挺拔，激情的詩意，純潔的沖動，可愛的活力，還有野性奔放的豪氣與俊秀。我想，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瑪格麗特，就是一朵不懼寒風依然燦爛的山茶花，是世俗之人看不見的善良美麗。她為了真愛，從奢靡腐爛的生活里掙脫出來，又為了真愛重新步入骯臟的泥潭，留下的是頑強圣潔的靈魂，塑造的是如嬌艷山茶花一樣燦爛的不朽文學精神。

我給朋友泡了一杯清香綠茶。他說，因為喜歡飲茶所以欣賞山茶花。我說，錯了，你所飲之茶，與山茶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植物，雖然同屬杜鵑花目山茶科山茶屬，區(qū)別在于茶樹以采茶之嫩葉制茶，山茶花樹以看花為主，果實可榨油，葉子是不能制作可飲之茶的。朋友聽后說，我知道了，就像你不知道椿樹一樣，我知道了。

五

寒風若隱若現(xiàn)，梧桐兀立街頭，山谷里的紅楓開始凋零，那無葉的柳枝干枯得瑟瑟發(fā)抖，這是江南逐漸蕭瑟的初冬景象，異常而又無常，滿山遍野的秋韻一息尚存，冬天臨近的感覺形影相隨。

冷綠，是江南的初冬色彩，是變幻了視角的暖意。那變冷了的郁郁蔥蔥之間，摻雜著耀眼的幾點黃色，是楓，是槭，是黃櫨樹木，是即將消逝的深秋顏色。我想，黃色的風景，紅色的靚麗，一抹抹燦爛笑容的秋意輝煌，不再漫山遍野，不再如夢如幻，不再讓人如癡如醉。

白霜，在清晨寒風中凜凜冽冽，霧氣蒙蒙的蒼茫大地上，呈現(xiàn)一片微茫的白色世界。廣袤大地，冷風習習，我聽見昨夜冷風中吹奏的笛聲，像青銅雕塑舒展的臂膀，像冰冷女人的玉手，掩蓋火熱之心，卷走呢喃的濃濃思念。江南初冬的容顏，是枯燥的，而瑟索的寒霜卻賦予它冷傲與矜持，讓人心疼，也讓人心生愛意，那是曇花一現(xiàn)的溫暖感覺。

江南的初冬，在晨光與夕陽中，半夢半醒，或者說半睡又半睜著眼睛。它邁著秋的蹀躞腳步，彈著冬的美麗和弦，像個行走的半老徐娘，讓世界和人心變得狹小了，仿佛裝在了微寒的套子里。整個時光，變得冷調(diào)炫耀，隨風搖曳，似乎與世隔絕，卻又強扮微笑、身披霞光般地散發(fā)著渴望，那是努力挽留著就要消失了的秋意輝煌。在初冬，糾纏著的命運，在風中流浪，希望與失望的征兆，符合江南多思的風情，生成了江南初冬的清涼之夢。

窗前幾株柿子樹上，在風中戰(zhàn)栗著枯黃的葉子，正打著旋兒墜落了，堆滿在地面上。那幾片樹葉遮擋的枝頭，滿樹的紅果隨風搖曳，多美的初冬景致，遠方有山梁和河流，塔影和村莊，還有冷夜月殘、北雁南飛、孤鴉棲樹……風依稀趟過了時光大河，從眺望的罅隙里灌進了初冬的世界。寂落與寒意，嬌媚與失落，讓江南的美感變得莫衷一是。

北方的初冬早已凜冽，可是它的冷是干冷，不像江南冬天的濕冷，讓人不寒而栗。其實在北方，冬天連居家的廁所里，也滋滋作響地散發(fā)著暖氣，那嚴冬自然就煙消云散了。在江南初冬，棉衣、棉鞋、棉帽和圍巾，仍然鎖在柜子里，在北方早已戴在了頭上、穿在了身上。只不過，江南初冬的早晚，每家關上了門與窗，那空氣中的潮濕陰冷，是鉛灰色的，我感覺寒冷像預約一個更大的陰謀，讓西伯利亞的強冷空氣，很快就抵達我手捧一杯熱茶的早晨。

江南初冬的中午，太陽高掛，天地間綻放出江南富足安逸的氣息，那老屋、小橋與流水，還有炊煙裊裊飄散。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初冬連綿的微雨中，枯草被水泡出腐敗的味道，那個穿蓑衣、戴斗笠的農(nóng)夫，那江上撐著小船、唱著歌謠的漁夫，他們在泥土霜凍的天氣里仍然勞作——農(nóng)夫疏松泥土讓來年的莊稼更宜生長，漁夫趕著幾只捉魚的鵜鶘，像是追趕一個初冬時節(jié)的夢。

在初冬，我就像從秋天走到了冬天，又像從冬天回到秋天。江南濕潤的初冬，有著獨特的氣息與味道。它有秋的纏綿與糾結，也有冬的徘徊與惆悵，就像年少輕狂的兄弟倆，聚在一起，打打鬧鬧，不知不覺間就有變化。它們在隨波逐流中心生倦意，終于讓時光的滄桑，變成了一個赤裸裸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