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沒能在一起的愛人

李荷西

季棠最討厭吃芹菜。媽媽辛苦包好的芹菜肉餃子，她把碗推老遠(yuǎn)。媽媽虎著臉說：吃掉。她捏著鼻子吃了一口，然后吐了。

上學(xué)的路上，季棠遇見了汪歐。

“你哭什么呀？”汪歐從來沒見過季棠哭。因為在學(xué)校里，她是個十足的女漢子。每天課間玩游戲玩得滿頭大汗，老師罵也只是嘿嘿一笑。他還見過她用磚塊砸破過一個男生的頭。

“關(guān)你什么事？”季棠因為媽媽不懂她的心而生氣，對汪歐沒好氣。

下午第一節(jié)課結(jié)束后，坐在季棠后排的汪歐遞過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行字：“心情好點了嗎？”

季棠回頭瞪他，噗嗤笑了。

季棠是個好看的姑娘，齊劉海又柔順又婉約。她15歲，是很多情竇初開的男生心目中的小小女神。

有個陳同學(xué)一直追她。用陳同學(xué)的話說，從小學(xué)開始，他已經(jīng)愛了她很多年。并且他追愛的方式特別粗暴，就是寒暑假玩偶遇，賄賂她的雙胞胎弟弟，每天放學(xué)圍追截堵。

汪歐撞見的那一次，就是季棠被陳同學(xué)和他的幾個朋友圍截住。季棠被堵在路口，卻一點都不怕，也不像別的女孩會害羞。她讓他們滾開，然后從腳邊撿起一塊磚頭就砸了過去。

一個小伙伴的頭立刻開了花，血流了一臉。陳同學(xué)本來的款款深情，立刻變成了暴怒，罵著：“你是不是有病?。俊币话寻鸭咎耐频乖诘?。然后幾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開送小伙伴去包扎。

汪歐走到她跟前時，她剛拍拍屁股站起來。汪歐問她：“沒事兒吧?！?/p>

她苦笑的時候露出小虎牙：“應(yīng)該……沒什么事兒吧?！?/p>

汪歐就覺得這姑娘沒心沒肺的，也挺難追的。剛那男孩挺慘的。那時的汪歐還沒有喜歡上季棠，所以也沒有真正領(lǐng)會到她有多難追。

被打破頭的同學(xué)請假了兩天才來學(xué)校。季棠有幾天都惴惴不安。但似乎并沒有人找她父母要說法，也沒有老師拉她去辦公室聊一聊。

只是，陳同學(xué)之后再也沒有圍截過她。他的那些小伙伴們也不再嬉皮笑臉地幫他帶話。

季棠內(nèi)心漫過失落的漣漪，散了又來。

汪歐喜歡上季棠的那一天，是個奇妙的下午。陽光灑滿教室，汪歐轉(zhuǎn)著筆，翻著書。筆落了地，他彎腰去撿筆，看到季棠的手搭在椅子上。那手白嫩小巧，無法形容的動人。完全不能解釋當(dāng)時的心理動機(jī)，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當(dāng)即就把手抽了回去，低頭一看，正迎上汪歐傻了的臉。

她輕輕一笑，沒當(dāng)回事似的。但已經(jīng)坐正的汪歐，迎著她的后腦勺，發(fā)了一整個下午的呆。那個奇妙的下午，那個奇妙的手碰觸的感覺，讓汪歐開啟了一扇神秘的門。之后很久，他流連在那門口，想進(jìn)去一探究竟。

汪歐成績好，是班里的第一名。第一名是什么意思？就是悶悶地，每天只會用功念書的人呀，所以季棠從未想過汪歐會喜歡上自己。在他有事兒沒事兒找自己說話的時候，他偶爾盯著她的臉愣神時，她都沒在意。

她也找他呀，不會的題目只需要問他就好了。他知無不言，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腦借給她用。

也許是因為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所以那時的喜歡，似乎還是可控的，被埋藏了在心底的最深處。

可到了高中，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他經(jīng)常在課堂上，自修時，課間發(fā)起呆。他一會兒跑在草原上，偶得的最美的一朵花是季棠的笑臉。他一會兒在仰望星空，最亮的那顆星是季棠的眼睛。他一會兒在海上逐浪，浪花就是季棠的笑聲。

終于忍不住的時候，他行動了。他和之前追求過季棠的陳同學(xué)一樣，開始跟著她。他一早起來，在她家的胡同門口等她一起上學(xué)，晚自修后，尾行她回家。

比起陳同學(xué)的粗暴，他的還算比較文明。

并且，他也開始賄賂季棠弟弟。弟弟和汪歐成為了好朋友。汪歐帶著成績好的光環(huán)，開始頻繁出入季棠家。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心沒肺，汪歐每次去，季棠都熱烈歡迎。季棠的父母也是，不止一次地要汪歐能幫季棠提高學(xué)習(xí)成績。

后來，汪歐借走了爸爸的大辭海。還回來的時候，直接交給季棠，打開，里面夾著一封長達(dá)34頁的情書。

情書季棠只看了個開頭和結(jié)尾。開頭是：親愛的棠棠。結(jié)尾是：我會永遠(yuǎn)喜歡你。

季棠收到的情書太多了，她根本沒興趣看這長篇大論的訴說對自己的喜歡。她把那信折一折藏了起來。

她對汪歐只是朋友的感覺。覺得他人不錯，并且靠譜?？蛇@么靠譜的人竟然也想這事兒，她有些無法理解。

何況季棠有喜歡的人了。還記得曾經(jīng)那個粗暴在她世界里圍截的陳同學(xué)嗎？季棠曾經(jīng)一直討厭他，卻在他不出現(xiàn)的時候開始懷念他。她想到自己曾經(jīng)闖下的禍，也許是陳同學(xué)幫她攬下了所有罪責(zé)吧。

季棠準(zhǔn)備給汪歐回封信。她趴在床上寫完了那封信。大意是，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對不起。但也許是被觸動了心事，她的回信里大篇幅地講了對陳同學(xué)的懷念。寫完后，她很困，也有點惘然。信塞在了枕頭底下。第二天上學(xué)時，完全忘了這事兒。

晚上回家，被父母叫進(jìn)房間。媽媽讓她跪下，把她寫的那封信扔在了她面前。季棠真是百口莫辯，大哭一場。

倒不是生氣郁結(jié)，而是父母凝重的樣子讓她心酸。她覺得她平靜的家庭生活就這樣被打破了，她覺得她好長時間都無法面對父親的眼睛了。

信被撕碎扔進(jìn)了垃圾桶，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和汪歐說一句話。就算他依然去她家找弟弟，就算父母依然對他很客氣。而她的少女心事也在頃刻間被壓抑，被掩埋。

情書送出去，汪歐就開始后悔。而當(dāng)季棠對他冷若冰霜了，他更是后悔不迭。戀愛，真的是一件毀腦的事。那段時間，他像是智商不夠的人玩魔方，心心念地只能把一面拼湊整齊，而其他面完全雜亂無章。

他的成績開始下滑，每天苦思為什么，甚至還偷了老爸的酒喝。他對她說了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呢，他的整顆心都裝著她。他為他們預(yù)想了一輩子的事兒了。他那樣想和她一起走一輩子。

在季棠弟弟的告誡下，汪歐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接下來的高中生活開始回歸，高考之前，他沒有再找過她。

高考結(jié)束后，兩人去了不同的城市。他打了無數(shù)電話給她，也寫了無數(shù)的信。她只回復(fù)：不。

寒假回家，汪歐又開始出現(xiàn)在季棠家，和她弟弟一起混。后來有一次在她家喝多了，一把把正收拾杯盤的季棠摁住，問她：“為什么不接受我？”

雖然很快他被拉開，但季棠被他眼睛里的火嚇到了。他蹲在地上開始哭，她越發(fā)著惱，對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你給我滾！”

汪歐也很想滾呀，如果不是心不受控制地被一只小手緊拉，如果不是這喜歡已經(jīng)爆棚無處傾訴，如果，不是初戀。他想起曾經(jīng)被她罵過滾的陳同學(xué)，只覺得自己也許比他還要可憐100倍。

很長一段時間，季棠沒有再見過他。

季棠后來開始戀愛，和陳同學(xué)。那一場她以為可以百年的轟轟烈烈的愛情，是另一個故事，卻終究以分手告終。分手后，季棠在大學(xué)校園的湖邊，獨坐了一整晚。風(fēng)吹著她，很冷，很孤單，也很絕望。

你給過別人的痛苦，也許會由另一個人償還。季棠終于明白了汪歐摁住她時眼睛里痛苦的意義，也明白了他的眼淚還有自己的決絕與狠心。

多年后，當(dāng)季棠回憶起這段往事，說過一句話：“我們應(yīng)該感謝曾經(jīng)愛過我們的人，那是生命中的光，照亮我們的美好，也掃去自卑的陰霾?！?/p>

大學(xué)畢業(yè)后，季棠遠(yuǎn)走他鄉(xiāng)，開始生命中的另一個旅程，很少回家。家里換新居搬家時，弟弟在她房間床頭爛了的縫隙里找到了那封汪歐寫來的長信。

隔著電話，弟弟打趣地讀給她聽。聽到“以后我要帶你去你的理想國，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要過最幸福的日子”時，季棠雖然笑著，眼淚卻掉下來了?？墒?，他當(dāng)時說給她聽時，她捂上了耳朵。

時間悄然溜走，把成長之痛一次次地刻在努力奔跑的人身上。

后來再見汪歐，是在季棠的婚禮上。他穿得比新郎還漂亮。換完禮服，季棠從化妝間出來，他正在門口等她。他向她伸出手，端住了她的手臂。他們慢慢地走過人群，她聽見他小聲低語：“來，我送你去你的理想國?！?/p>

也許，每一個沒能在一起的愛人，都推送過彼此的幸福。而此刻，祝福是最好的再見。季棠回頭對他笑，前塵往事如云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