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如何“戲”相如

莊文龍

《廉頗藺相如列傳》（人教版必修四）“完璧歸趙”故事中有藺相如對秦王說：“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

“以戲弄臣”這句話如何解釋呢？課文沒有注釋，《教師教學用書》中參考譯文為“以此來戲弄我”。很顯然，在這里，“戲弄”一詞被解釋為“戲弄、玩弄”。那么，這種解釋是否準確呢？查閱《古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等眾多工具書，都把“戲弄”一詞的解釋為“戲弄、玩弄”，而且，示例就是《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的這句話。即便如此，個人還是感到這樣的解釋放到原文中，會產生如下問題：

首先，藺相如的話語邏輯混亂?！敖癯贾?，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中“臣觀”二字表明，“臣觀”二字以前的內容是藺相如到秦國后看到的秦王的具體做法，“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則是藺相如據(jù)此的感受和推測。在文中，并沒有交代秦王“戲弄”藺相如的情節(jié)。而且“被戲弄、玩弄”應該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的主觀感受，但是“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倨，得璧，傳之美人”并不能得出秦王“戲弄”自己的結論。

其次，從上下文看，前后不能照應。在秦王得到和氏璧時，司馬遷寫到“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在這里，交代非常明確，藺相如是在“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后觀察到“秦王無意償趙城”的。后文中藺相如卻告訴秦王“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在同一個段落內部，會出現(xiàn)如此的差別嗎？

最后，不合情理。秦王沒有理由、也不可能去戲弄趙國的使者藺相如。當時秦王確實想得到和氏璧，和氏璧已經到手，得意之時，哪有閑暇去惹是生非，況且秦王也絕不是如此無聊之人；而且，我們知道戲弄一國的使者就是對這個國家的挑釁，而趙國在當時還是一個大國，尤其是在軍事上，更是一個強國，并不是一個任人“戲弄、玩弄”的國家，以秦王的智慧，絕不會做這種冒險而又失禮的行為。

那么“以戲弄臣”這句話應該如何解釋呢？個人認為，正確的斷句應該是“以/戲/弄臣”。這樣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戲”為“戲耍、游戲”義，它的賓語不是“臣”而是省略的代詞“之”，即和氏璧。

“弄臣”是一個復音詞，意為“專為帝王狎玩取樂之臣”（《又語大詞典》）。如“此吾弄臣，君釋之”（《史記·張丞相列傳》）中“弄臣”就是此意。那么在本篇課文中“弄臣”指的是誰呢？當然就是前文中的“左右”。

“左右”是弄臣嗎？我們來看對“左右”一詞的解釋?！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解釋為“在旁侍候的近侍近臣”、《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近臣、侍從”、《古代漢語詞典》解釋為“身邊侍候的人，近臣”，從這些解釋中我們知道，君王身邊只有侍候之人才稱為“左右”，真正的大臣是不能稱為“左右”的。而且各種史書都遵循這一規(guī)則。如《觸龍說趙太后》（《戰(zhàn)國策·齊策》）“……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曰……”中“大臣”就是日常所言大臣，而“左右”則是君主身邊的侍候之人。又如《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也把“臣”與“左右”并舉。這都表明，“左右”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大臣，而是一些地位稍低的“近侍近臣”。另外，從課文中“左右皆呼萬歲”“左右或欲引相如去”“左右欲刃相如”“左右皆靡”等眾多表現(xiàn)也可以看出他們行為不夠端莊、嚴肅甚至失之輕佻。這樣的人只能是侍候君王的近臣。

如此看來，文中的“弄臣”就是前文的“左右”就順理成章了。

“以戲弄臣”應是“以之戲于弄臣”的省略句，可以翻譯為“把它給身邊的近臣游戲、玩耍”。

我們再從漢語聲韻的角度看，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在聲韻上的最大不同在于古代漢語中單音節(jié)詞占多數(shù)，現(xiàn)代漢語中的雙音節(jié)詞占多數(shù)，特別是在動詞方面。我們現(xiàn)在說戲弄，在古代漢語中完全可以用“戲”或者“弄”單獨來說，而綜合課文我們可以知道，秦王是在把和氏璧“傳以示美人及左右”，“戲”的對象應該是“美人及左右”，也就是秦王的身邊人，即藺相如所說的“弄臣”。

最后，古代文言詞匯中，有一類現(xiàn)象叫“同義詞復合”，就是兩個表達同樣意思的詞在一起使用，在“以戲弄臣”這一句中，“戲”“弄”可以表達同樣的意思，如果把他們當同義詞復合看的話，就會出現(xiàn)與同義詞復合使用時帶一個單字賓語的現(xiàn)象，這在古代漢語中非常少見，因為如果同義詞復合使用，其所跟的內容一般都是雙字賓語。比如，司馬遷《報任安書》中的“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完全符合同意復合的用法，但是，《報任安書》中的“戲弄”是所字結構所引出的內容，并且，其賓語所指代的內容是后面的“倡優(yōu)”，還是雙音節(jié)賓語?！逗鬂h書·隗囂傳》中有“戲弄神祗，歌頌禍殃”的句子，其當同義詞復合使用的賓語是“神祗”，完全符合同義詞復合使用的語言習慣。因此，“戲弄”還是按照古代漢語的語言習慣拆開了理解得好。

如此解釋既解決了上下文相互照應的問題，也使文章合理自然?！懊廊恕薄芭迹ㄗ笥遥币皇菋邋⒁皇枪┚麽蛲娴某甲?，地位當然談不上高貴，而秦王卻把和氏壁傳給這兩類人看，在禮節(jié)上可以算作失禮，這也給藺相如留下了“禮節(jié)甚倨”的口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