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楚顏 指導(dǎo)老師:許小羚
(廣東省東莞外國語學(xué)校高二(8)班 廣東 東莞 523413)
1
她的手指撫著不銹鋼的扶手,邁上第一級臺階。樓道里黑漆漆的一片,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牌閃著綠光。徐麗麗記得自己第一次搬進這棟樓時也是這樣的一個冬夜,寒風(fēng)凜冽,她裹了一路的寒冷跑進這棟簡陋矮小的居民樓,踏進來的時候突然就墜入了一片死寂,安靜得讓她害怕。沒有燈,只有安全出口的牌子閃著滲人的綠光。她只好在黑暗中慢慢挪動自己僵硬的腿,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著樓梯往上走。嗒,嗒,嗒。她不敢再走了。樓道里一盞燈都沒有,哪怕只有一盞也好啊。橘黃色的一小簇微光,足以驅(qū)散她的恐懼,孤獨與悲傷。徐麗麗緩緩地蹲下去,摸出手機,電話號碼迅速地按好了,她卻久久沒有撥通。
淚就是在這個時候掉下來的。一滴,兩滴,連貫而嫻熟地落下,最后洶涌澎湃。淚水總是試圖淹沒她,也總是無限接近成功。她在寂靜中放聲大哭,淚水張牙舞爪地爬滿她的臉,她被凍得通紅的臉泛著癢。她想起自己教小孩子造句:“眼淚像珍珠一樣,一串串地落下來。眼淚像鉆石一樣閃著晶瑩剔透的光?!币贿呎f,她一邊在黑板上寫字,她知道一定會有小孩子問她“剔透”怎么寫。她不喜歡這個比喻,不只是因為它老掉牙,還因為她覺得凄美只適用于小部分的凄涼,不是所有的悲傷都能找到一個恰當(dāng)?shù)谋扔?甚至是一個像珍珠和鉆石一樣美麗的比喻,更多時候,悲傷只能是沉默且咸澀的淚水,無法成為晶瑩剔透與潔白無瑕。
徐麗麗掏出鑰匙,手指利索地旋轉(zhuǎn)了兩下,推開門,走了進去,屋里仍舊空無一人。窗外的寒風(fēng)仍然呼嘯著,夜晚還在水上流淌。
2
徐麗麗又夢見了四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個秋天發(fā)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女兒劉陽小升初考試失利,不僅沒能考進市里的中學(xué),甚至沒被分進鎮(zhèn)上初中的重點班?!盀槭裁?”去鎮(zhèn)上初中報到的那天,她終究沒控制住滿心的失望,語氣里也充滿了責(zé)怪?!盀槭裁?你解釋一下!考成這個樣子,普通班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差生天天不學(xué)習(xí),你還怎么考重點高中?媽媽早跟你說過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很重要!”“考數(shù)學(xué)的時候,肚子痛,就考砸了?!眲㈥柕椭^,淡淡地說。“肚子痛?那你語文英語也沒考好啊!今年的英語這么簡單,你們班不是有好幾個滿分的嗎?你呢?”徐麗麗簡直是在控訴,而劉陽面對她的控訴面無表情?!拔夷闹?。”
我哪知道。這四個字徹底變成了徐麗麗發(fā)怒的導(dǎo)火索?!澳隳闹?!考試前我就看你天天不復(fù)習(xí),辦公室的老師都跟我投訴了,說你上課走神!那些都是媽媽的同事啊,還有,同樣都是教師子女,怎么孫老師的女兒就考上了市里的初中?怎么蔣老師的兒子就數(shù)學(xué)滿分?你別找理由!”徐麗麗越想越生氣,忍不住狠狠推了一下劉陽的肩膀。
“那孫老師和蔣老師會像你一樣,等著我考完試就馬上去離婚嗎?”劉陽抬起頭,眼里有一絲狠。秋天漸漸生長的寒意漫上了少女皎潔的臉龐,那寒意冰涼且鋒利,徐麗麗心里一陣悲戚。
她實在是心酸。前夫出軌,她親眼看見他牽著一個小男孩走進蛋糕店,另一只手扶著女人纖細的腰肢。諷刺的是,她第一時間注意的不是那男孩喊他“爸爸”,而是那女人比他還高一點,絲質(zhì)短裙,雙腿修長。徐麗麗當(dāng)時站在柜臺前和收銀員據(jù)理力爭,為了一塊促銷中的芝士蛋糕,那是劉陽最喜歡吃的一款?!罢f好買一送一的!”“女士,我們也沒有辦法,您這是最后一塊了,要不我們送您一盒牛奶?”她想著這樣爭下去也沒有辦法,只能點頭同意。也好,明天早上劉陽就可以一邊喝奶一邊吃蛋糕了,她腦海里構(gòu)造起劉陽坐在飯桌前吃著早餐的樣子,等劉陽考到市里的初中就該住校了,不能天天在家吃早餐了。她拎著蛋糕店的紙袋惆悵地往外走,順便在心里感嘆了一下昂貴的二十九元一塊的芝士蛋糕。玻璃門被推開了,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爸爸我要吃那個!”,徐麗麗看見自己的丈夫呆呆地站在自己面前,旁邊是俏麗的女人和可愛的男孩,儼然和諧的三口之家。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來,劉陽早已睡下,還有三周就要迎來小升初考試,一定要保證睡眠,明天是周日,下午還要去輔導(dǎo)班補課,那上午就讓她做一套模擬卷吧,徐麗麗在心里安排著,臥室的門開了,輕輕地,遲疑又不容商量地,一如他那晚的第一句話:“等陽陽考完,就離婚吧?!边@便是秋天里的第二件事了。秋風(fēng)吹落葉的時候劉陽考試失利,她把錄取結(jié)果告訴他的時候他嘆了一口內(nèi)容復(fù)雜的氣。他們走出民政局,也沒有互道珍重,這些都是形式,徐麗麗心里甚至希望他越過越慘,慘到,但她終究不是惡毒的人。她一個人朝路的另一邊走去,路過一間新開張不久的商場,她朝落地的櫥窗看去,新款的羊毛大衣,質(zhì)地柔軟的絲巾,以及櫥窗玻璃上她落魄的樣子。她其實不老,三十五歲,皮膚不算粗糙,但是很明顯地,幾年前趕潮流燙的卷發(fā)已經(jīng)干澀無光了,也不像以前一樣苗條了,松松垮垮的衛(wèi)衣和緊繃的牛仔褲裹著一個華年已逝的女人。徐麗麗看著落地窗里的自己,巨大的失落和日落時分的余暉一起,為她的身影籠上了一層單薄的孤獨。她想起自己大學(xué)時抄在筆記本扉頁上的一句話,這才知道我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十九歲,徐麗麗坐在自行車后座揚起手里的風(fēng)車。紅,黃,橙,鮮艷明亮的顏色有節(jié)奏地旋轉(zhuǎn)起來,夏天的風(fēng)吹在少女的臉上,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普通得褪色灰敗的生活。
3
終于要說到那個秋天發(fā)生的第三件事了。
徐麗麗想,真奇怪。多少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偷偷摸摸地把記憶打撈出來,細細地品嘗、咀嚼、回味,可她就是無法言說那種感覺。徐麗麗站在講臺上,酒紅的長裙有點縮水了,抬起手寫粉筆字的時候袖子勒住了手臂。好幾年前的衣服了,她一邊寫“愜意”一邊回憶,繼而又想到很久沒有買新衣服了,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快浮上心頭。不是因為“很久沒買新衣服了”,至少不全是因為這個。一排生字抄完了,她開始逐個講解:“器,四口一條犬,囂,四口一個頁。”她忘記后半句順口溜怎么說了,算了,能記就行?!斑€有這個字,筆畫很多,用心看我寫……”她盯著后排幾個低著頭切橡皮的男孩子說,無奈他們根本沒有抬頭。她抑制住怒火,一筆一劃地寫下那個字,啪,粉筆折斷了。半截白色的粉筆滾落到地上。
她面對著黑板,很久沒有回頭。就站在那里,四十多雙好奇的眼睛看著他們的語文老師,教室里很安靜。安靜里充斥著許多擠眉弄眼,許多不知所措,許多如蚊子般嗡嗡響的交頭接耳,許多憋笑憋得臉色通紅的天真可愛的面孔。她知道。她背對著他們沉默了很久,已經(jīng)有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哭啦?”“她怎么哭了?”她沒有哭,因為壓抑多年的情緒還沒找到合適的出口,可謂是心病難療。她,只是很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