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密州的人間煙火

郝忠勇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歲末，蘇軾自杭州通判任上，來到密州（今山東諸城）。他的官銜全稱很長，是一串很正式的表述，為便于理解，我們試著把它句逗如下：“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密州軍州事、騎都尉、借紫?！焙喎Q就是“知州”。在密州兩年，蘇軾帶領(lǐng)百姓滅蝗抗旱、救災(zāi)撫傷、減免鹽課、整肅治安，建樹了顯著的功績。勤于政事之余，蘇軾留下了大量的詩篇。其中有一部分是描寫家居生活、鄰里之間的日?，嵤拢约芭c同僚、地方人士的交往記錄。讓我們從蘇軾知密州期間的詩文中鉤沉索引，還原蘇軾普通人的一面。

一個人的家居生活，為柴米油鹽所包裹，吃喝拉撒，最逃不開煙火氣。下面這首《小兒》詩，就是寫蘇軾與老婆孩子的日?，嵥椋?/p>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兒癡君更甚，不樂愁何為。還坐愧此言，洗盞當(dāng)我前。大勝劉伶婦，區(qū)區(qū)為酒錢?！?/p>

此詩作于熙寧八年（1075）。蘇軾初來密州，就遇上年景不好，蝗旱相仍，盜賊滿野。現(xiàn)實與自己的愿望有很大一截距離，滿腹鬧心事如亂竿子撲頭，加上又患痔瘡，弄得苦不堪言。小兒子蘇過當(dāng)時約四歲，過來牽扯父親衣襟，老子正鬧心，氣不打一處來，可能還喝叱扒拉了孩子一下。妻子可不樂意了，責(zé)怪起來，孩子癡吧——在諸城方言里，獨有一詞說人癡憨，曰“嘲巴”。蘇夫人一定深諳方言土語的妙用，解氣又到位，——孩子不懂事，就罷了，你比孩子還“嘲”！不高高興興地，愁有啥子用嘛？兩句話就讓蘇軾回過味來，是啊，有一肚皮氣，也不能撒在孩子身上?？粗⒆拥男δ?，縱是鐵石心腸，也會萌化了。妻子數(shù)落完，還不忘記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洗盞布臺。蘇軾這才回嗔作喜，嘖嘖稱贊，還是自家老婆好啊，知冷知熱的，可比劉伶的娘們兒強(qiáng)多了。

如魯迅先生所言：“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fēng)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這讓我們看到了蘇軾滿腔柔情的一面。若只滿足于自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就不是蘇軾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蘇軾還將這舐犢之情，播撒給了密州當(dāng)?shù)匕傩?。他在《與朱鄂州書》中提及：“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shù)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yǎng)棄兒，月給六斗。比期年，養(yǎng)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所。所活亦數(shù)千人?！痹凇洞雾崉⒇暩咐罟珦褚娂摹吩娎铮灿涗浟怂鎸ι钕菟罨馃岬淖用?，除暴安良，扶危濟(jì)困，流露出一點不忍的惻隱之心：“綠蟻沾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這是蘇軾與老婆孩子的家居片斷。直到四年之后，發(fā)生了一場大變故，又有了另一個故事，故事載于《東坡志林》。這一回，劇情反轉(zhuǎn)，變成了蘇軾解勸老婆。這個版本是與楊樸的故事交織在一起的，茲錄于下：

“宋真宗聞隱者楊樸能詩，召對問：“此來有人作詩送卿否？”對曰：“臣妻有—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鄙洗笮?，放還山。東坡赴詔獄，妻子送出門皆哭。坡顧謂曰：“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首詩送我乎？”妻子失笑，坡乃出?！?/p>

前途未卜，生離死別之際，蘇軾還能泰然處之，設(shè)法勸慰妻子：看看！這個事上，您就不如楊樸的老婆了吧？如此幽他一默，妻子只能破涕而笑了。

蘇軾剛到密州，其時還不到四十歲。宦海沉浮已讓他飽嘗世味，自我感覺心態(tài)已然很老了。像所有上了點年紀(jì)的人一樣，未免經(jīng)常地回頭望一望走過的路。熙寧八年（1075），乙卯正月二十這天晚上，蘇軾忽然回到了眉州老家，看見結(jié)發(fā)妻子正在窗前對鏡梳妝，還是舊時模樣?！罢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一切是那么嫻靜美好。只是四目脈脈以對，竟無一語。醒來始覺南柯一夢，先妻王弗的生命己于十年前定格在二十七歲。幽冥兩隔，痛徹心扉，蘇軾早已是泣下如雨淚濕紅枕了……這段記夢的悼亡之詞，見錄于《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自從舍舟入東武，沃野便到桑麻川”，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剪毛胡羊大如馬”、“廚中蒸粟埋飯甕”的東國風(fēng)情，讓來自魚米之鄉(xiāng)的蘇軾感到新奇不已。好在對于北地的生活習(xí)慣，蘇軾能很快地入鄉(xiāng)隨俗。以前煎茶用什么樣的水火，使什么樣的器具，極其講究;現(xiàn)在是一切從簡，“柘羅銅碾棄不用，脂麻白土須盆研”。有一回，友人蔣夔寄來好茶一餅，攔擋不及的，老婆早已下手炮制，“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弄得蘇軾惋惜不已，只好自嘲：“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死生禍福久不擇，更論甘苦爭蚩妍？”

蘇軾自稱，“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赴得了瓊林筵，湊合得路邊攤;海鰲江柱吃得慣，菜根野草也能咽?！逗箬骄召x》序里說，天隨生自言常食杞菊，蘇軾本以為夸大其辭。等到自己來到密州，發(fā)現(xiàn)齋廚索然，食不果腹的時候，只好“日與通守劉君庭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筆者本人可以作證，諸城本地的野菜，如薺菜、苦菜、灰菜、馬齒莧、萋萋茅、婆婆丁等，名目繁多，味道并不惡。吃膩了膏粱美味，偶爾嘗試一下是可以的;若以之為主糧，可就差勁了。春天到了，會有成批的人傾城出動，到野外去尋挖薺菜。過了一冬的薺菜，宿根很壯實，新出的芽還沒完全變綠，連根帶葉洗干凈，蘸面醬吃，有一股清新的甜味兒。但那些打從困難時候過來的人就不一樣，他們一聽到就皺眉，一看見了就作嘔，一輩子都不想再碰它。蘇軾吃的就是這樣的野菜。此公食則食矣，而且“捫腹而笑，然后知天隨生之言，信不謬”。想像一下那情境，蘇軾一通細(xì)嚼之后，摩挲著飽飽的肚皮，吧嗒著嘴品咂回甘，忽然失聲笑出：喲呵！人家天隨生說得對啊，這東西真能吃。

蘇軾好喝，但不濫飲，沾唇即醉，喝的只是個情調(diào)。喝高的一次是中秋節(jié)，“歡飲達(dá)旦，大醉”，作了那首冠絕古今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兼懷子由。這一醉可不得了，所有寫中秋詞的都收手了，胡仔《漁隱叢話后集》稱，“此詞一出，余詞皆廢”。

蘇軾自己不耐酒量，但贈送別人酒、看著別人喝酒，也是他的一種享受。時任通判趙明叔，好喝，家貧，碰到什么酒都能喝一氣，每回都喝得醉醺醺的，并經(jīng)常念念有詞：“薄薄酒，勝茶湯;丑丑婦，勝空房?！边@樣一個終日昏昏噩噩的酒徒，別人聽了他滿嘴胡謅的村俗小調(diào)，只會一笑置之。但是蘇軾一聽，竟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其言雖俚，而近乎達(dá)！”就寫成了兩首《薄薄酒》，這就是地道的密州歌謠體了：“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文章一出，馬上流傳開來。因其朗朗上口，包含深刻的人生感悟，一時和者無數(shù)。

蘇軾從不吝惜將最好的酒送給好友，他把“碧香”酒送與趙明叔：“不學(xué)劉伶獨自醉，一壺往助齊眉餉。”趙郎中去莒縣公干一個月，回來的時候，“門前人鬧馬嘶急，一家喜氣如春釀”，“大兒踉蹡越門限，小兒咿啞語繡帳”，東鄰一家歡迎歸人的熱鬧和諧的場景，深深感染了蘇軾，他不忘及時地奉上一壺接風(fēng)：“題詩送酒君勿誚，免使退之嘲一餉?！?/p>

熙寧八年（1075），十二月二十三日，這天立春，病中的蘇軾邀約了文安國、喬禹功等人一個飯局。自己不能飲，可絲毫不敢減了賓客的雅興。他委托“喝家子”趙成伯主持宴會，自己“杖策倚幾于其間，觀諸公醉笑，以撥滯悶也”。坊間傳聞趙成伯家有麗人楊姐，還是蘇軾的老鄉(xiāng)，但老趙藏之深閨，不肯輕易示人，好長時間，外人難得睹其真容。佳人近在咫尺，豈肯當(dāng)面錯過？蘇軾就寫了幾首小詩，以通款曲，有“莫言衰鬃聊相映，須得纖腰與共回”，“隔籬不喚鄰翁飲，抱甕須防吏部來”等句。還有一首，直白地表明題贈此女子：“坐來真?zhèn)€好相宜，深注唇兒淺畫眉。須信楊家佳麗種，洛川自有浴妃池?！币晕娜酸蚣说呐f習(xí)，這逢場作戲本是無所謂;現(xiàn)在看來，蘇軾也是一把撩妹的好手了。

蘇軾與人交往如此，對密州的花花草草，他也傾注了一份熱情和天真。從城北蘇莒公的舊苗圃中得到一種千葉白芍藥，他親自為之命名“玉盤盂”，并即席賦詩兩首以志其事。百姓知道太守愛花，就有主動獻(xiàn)花的。城里田員外，城西賀秀才，獻(xiàn)牡丹珍稀品種“魏花”三朵。蘇軾喜不自禁，如同煥發(fā)了少年，發(fā)出了“何當(dāng)鑷雙鬢，強(qiáng)插滿頭歸”的感慨。這都完整地記錄在《謝郡人田賀二生獻(xiàn)花》以及與蘇轍的唱和詩作中 。

在與朋友的一些酬答中，我們頗能看出蘇軾對密州風(fēng)物的憐惜之情。如《答陳術(shù)古》其一，“漫說山東第二州，棗林桑泊負(fù)春游。城西亦有紅千葉，人老簪花卻自羞。”蘇軾眼里的“寂寞山城”，城西古寺也有好牡丹可賞心悅目呢。甚至等到要離開密州了，他還依依不舍地賦詩留別：“春風(fēng)小院卻來時，壁間應(yīng)見使君詩。應(yīng)問使君何處去，憑花說與春風(fēng)知?！?/p>

蘇軾目光所及，都是生機(jī);涉筆之下，便成理趣。我們從蘇軾密州的生活片斷中，很少看到眉頭緊鎖，憂國憂民，苦大仇深的辛勞模樣。因深受密州百姓愛戴，離開后，百姓還為他畫影圖形：

“為肖東坡公于城西彭氏之圃，郡人歲時，相率拜謁……東坡去后，遺愛在人者深。雖東武拙于藻飾之俗，亦不忘景慕賢德，貽厥不朽。由是觀之，桐鄉(xiāng)之祠朱大農(nóng)，潮陽之廟韓文公，決非偶然者?！保ā队罉反蟮洎q翟忠惠先生集》）

今天，你如果到超然臺游玩，展館進(jìn)門迎面就會看見一幅“明密州守鹵京秦所式懷生勒石”的“蘇學(xué)士東坡像”：學(xué)士豐面長髯，手扶竹杖，頭戴斗笠，腳踩木屐，褒衣博帶，風(fēng)神飄逸。這幅“笠屐圖”，也有人叫“吉利圖”，也許更符合人們心目中的蘇密州形象吧？不是那個風(fēng)流才子，不是那個宰相胚子，也不是后人供向神壇的“坡仙”，而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蘇子瞻、一個通身煙火氣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