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寧英。我第一次見她是在朋友的聚會上。人差不多到齊了,大家猶有所待。還等誰?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諝庵袕浡衩氐臍庀ⅰ=o人的感覺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保守一個秘密。什么秘密?不會有人告訴我。如果告訴我,就沒有后面的效果了。這越發(fā)激起我的好奇心,等的是什么人?何方神圣?什么來頭?男的女的?奇丑奇美?會是一頭恐龍嗎?
少頃,一個裝扮怪異的女人閃亮登場。說她裝扮怪異,并非我少見多怪。大都市里什么個性女人我沒見過,但我仍然覺得用“怪異”形容她是恰當(dāng)?shù)摹KL發(fā)披肩,發(fā)色紅白藍(lán)相間,讓人聯(lián)想到法蘭西國旗。還有幾條小辮子,辮梢上扎有飾物。屋里光線不夠明亮,看不清楚是什么飾物。她臉寬,眼大,顴骨高,嘴唇厚。面色說不上來,黑、紅、褐,兼而有之。也許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但絕不白,這一點(diǎn)可以肯定。可是,隨后某個瞬間,你會對自己這一判斷產(chǎn)生懷疑,她也許挺白的。她長衫長裙,如同從電影中走出來的吉卜賽女人。她脖子上戴綠珠項(xiàng)鏈,掛一塊鴿子蛋那么大的蜜蠟。十指上戴有七八個大小不一、材質(zhì)不一、色彩不一的戒指。紅綠黑相間的佛珠手鏈在手腕上纏繞十幾圈。好夸張??!說她閃亮登場,可不是諷刺,瞧吧,她像明星一樣,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她說她剛從西藏回來,下飛機(jī),沒回家,就直接來參加聚會。
行李呢?
旁邊有個如家,存在前臺,他們以為我要住店,我說先把行李放這兒吧,他們同意了。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文友聚會。大伙有段時間沒見,聚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吹吹牛,并沒什么特別,她竟這樣重視!噢,她這身行頭,是要做西藏旅游的代言人還是形象大使?
我旁邊有個座位,是為她預(yù)留的。她坐下來,一股濃烈的香味兇猛地彌漫開來,將我們吞噬。
她馬上成為中心人物。西藏、布達(dá)拉宮、雪山、圣湖、納木錯、扎什倫布寺、達(dá)賴五世、大昭寺、文成公主、阿里、高原反應(yīng)、林芝、磕長頭、唐卡、安檢,等等,都成了熱詞。西藏是唯一去過和沒去過的人都知道一二并可以談?wù)摰脑掝}。她表現(xiàn)得很隨意,沒有炫耀。你說什么,她都微微一笑。她說得最多的話是:西藏嘛。這三個字從她口里說出來足以解釋一切應(yīng)付一切。我曾去過西藏旅游,本想與她多交流一些,但沒好意思將話題深入。瞧,你去過的地方她都去過,你沒去過的地方她也去過。她到過邊境洞朗,去過阿里,差點(diǎn)被大雪困在那里回不來。她到過珠峰大本營一號營地,申請登珠峰,沒有一個登山隊(duì)愿帶她。她在海拔5200米的大本營待了十天,只得悻悻然下來。她說她沒想到那里有那么多垃圾。我去西藏只半個月,她在那里三個月。我是旅游,她是探險(xiǎn)。我走馬觀花,她深度體驗(yàn)。和她相比,我自慚形穢,不配談?wù)撐鞑?。你怎么和她聊?你能將話題深入嗎?深入下去你會不會顯得可笑?你不怕被秒殺嗎?我悄悄觀察她。留意她的語言和表情。不知不覺間,我不再覺得她夸張。她不夸張,只是有魅力。天啊,我是不是愛上她了?別自作多情,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她看出我對她的欣賞,多看我兩眼。我觀察她是悄悄的,她看我則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她的目光里伸出兩只手,牢牢抓住我:啊哈,逮到你了,你跑不掉,你是我的,我的!我回避她的目光。她不肯善罷甘休。她目光中又放出兩只獵狗,獵狗撲向我,令我難以招架。朋友們都在竊竊私語。他們要的就是這效果,一個窮兇極惡,一個狼狽不堪。
你叫什么?她問。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她。
她這樣問其實(shí)是不太禮貌的。她到來時,主持人已向她做過介紹,她應(yīng)該記住我的名字。一桌人,對她來說,只有我是陌生面孔;對我來說,只有她是陌生面孔。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卻沒記住我的名字。她真直率。我不計(jì)較。或者說,我不讓自己計(jì)較。當(dāng)你對一個人有好感時,你不會計(jì)較她的小毛病,你甚至?xí)X得那些小毛病很可愛,比如我把她的不禮貌解讀為“直率”。
她說,我對你有好感。
我說,謝謝。我不明白她的好感指什么,在座的朋友似乎都明白。你看他們的表情,全是心照不宣、高深莫測的樣子。
你不喜歡我嗎?
我說,沒有,你挺好的。
那你不應(yīng)該說“謝謝”,你應(yīng)該說你喜歡我。她亢奮,咄咄逼人,與剛才那個低調(diào)微笑,總是說“西藏嘛”的女人判若兩人。也許,這才是她的真面目。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有些窘迫。她看著我,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著哄笑。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我結(jié)過婚,也有男朋友,你介意嗎?
介意什么,我干嗎要介意,我們又不談戀愛,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裝糊涂。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她也許二十歲,也許四十歲。我也聽不出她的意思,她是試探我,還是捉弄我?抑或僅僅出于無聊,找點(diǎn)樂子。這個女人,你最好當(dāng)心點(diǎn),我告誡自己。
她又說,我結(jié)過婚,離了。我有男朋友,死了。死于一次雪崩,為了救我,他獻(xiàn)出了生命。為了他,我發(fā)誓三年不談戀愛。今年是第三年。我熬不住了。
你弄不清她是厚顏無恥,還是純真?;蛘呤巧?。她說“我熬不住了”,如同說“我渴了,要喝杯水”那么自然。她真實(shí)。你不能批評真實(shí)。我們這個群體反對裝×。一個朋友說,熬不住就不熬唄。她說,不熬就不熬,喝酒,他娘的。
她喝酒很豪爽。她和每個人都碰杯,一碰就干,一會兒工夫,她已喝了不少。真是好酒量。她沒醉。她要和我碰杯,我說我開車,她說沒勁,接著又說,我喝醉了,你送我嗎?我說送。一言為定,她說。又拍拍我的肩,摟住我的脖子,呼出的熱氣吹進(jìn)我的耳朵里,癢癢的,就差親我一口了,她說,夠哥們兒。其他人怪怪地看著我,什么意思?
聚會結(jié)束。我搞不清她是不是喝醉了。說她喝醉吧,她還記得要我兌現(xiàn)承諾——送她。送我!她指著我,口氣霸道隨意,仿佛我們很鐵。說她沒喝醉吧,她站都站不穩(wěn),一個朋友要扶她,她推開說我沒事。沒事?你看她搖搖晃晃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每次即將摔倒時不是有人扶就是自己又站穩(wěn)了。
送!我說,還有誰要搭順風(fēng)車?
小銘舉起手說,我,算我一個。他坐上了車。好,這下有人照顧寧英了。我怕她吐我車上。寧英把著車前門。我怕她坐前排,我說后面寬敞。她說,×,我就坐前排。她坐到副駕上。只好由她。
我不會出酒,不會吐你車上,這點(diǎn)兒酒,老娘不怕,她哼一聲,老娘不怕,小意思,小意思……她前一句還清醒,后一句就胡言亂語了。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但沒有要吐的跡象,我放心了。小銘半路下車。后半程,車?yán)镏挥形液退?。她把手放我大腿上。我看一下她,無法判斷她是否清醒。我沒動那只手,任她放那兒。
她手動一下,碰到我的敏感部位,我已經(jīng)有反應(yīng)了。我說,開車呢。她嘟囔一句,偽君子,把手拿開了。隨后無語。我盡量全神貫注地開車,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送到地方之后,我把車停在一棵大樹下。到了,我說。她抬起頭看看車窗外,冷冷清清,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此時是夜里11∶58。子夜。這會兒人們都睡覺了,誰還會在外面晃蕩。我突然想起她的行李。她說過行李放在如家前臺。她喝醉酒忘了,情有可原。我怎么也忘了呢?我沒喝酒,也醉了不成。行李,我說。什么行李?她說。我說你的行李,她說不管它。她轉(zhuǎn)向我,手又伸過來,拉開我的褲鏈,掏出我的老二,她低下頭。我目瞪口呆。忙活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她又埋下頭去。我有些受不了,提出到她住的地方去。她說,有個女孩和我同住,你想三人行?。课艺f不。她又繼續(xù)剛才的動作,加快速度,幾分鐘后,突然起身在我嘴上親一下,飄然而去。我的老二仍然在褲子外面,直搠搠,像根擎天柱。
接下來是夢游時光。我神思恍惚。深夜路上車輛很少,路兩旁黑黝黝的,像幽暗的大海。海水分開,我開車走在海底。這個世界真實(shí)嗎?我愛寧英嗎?這樣的女人我能接受嗎?我要和她結(jié)婚嗎?愛是什么?她是什么樣的女人?她會嫁給我嗎?
……我頭腦中冒出一堆問號,卻一個答案都沒有。嗯哼,你想要什么答案,難道那些問號中會散發(fā)出一絲肯定的氣息,會讓你猶豫彷徨?別自欺欺人了,對你來說,每一個問號都是一個“NO”,不過“NO”而已。我決定遠(yuǎn)離這個女人。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互相連電話都沒有留,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潛意識里我們已經(jīng)決定不再聯(lián)系了。
第二天,太陽出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不是隨隨便便寫下這個句子,從修辭上來說,這意味著告別過去,面向未來。我心情很好。有必要說一下我自己了。我本科學(xué)的是編劇,畢業(yè)之后在一家影視公司做策劃,業(yè)余時間寫科幻小說,如今我的第一部小說終于要出版了,能不高興嗎。我來出版社簽合同。走出電梯,迎面碰到寧英。她和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一起,正要進(jìn)電梯。我和她打招呼,她裝作不認(rèn)識我,毫無表情。我愣在電梯門口。認(rèn)錯人了嗎?如果是別人,有可能??墒菍幱?,怎么會呢。盡管她換了行頭,穿著沒昨天那么夸張,但紅白藍(lán)三色的頭發(fā),以及寬臉、大眼、高顴、厚唇等等醒目標(biāo)志,一目了然,無可替代。
我打電話給昨天的聚會召集者孫皓,說昨天把寧英安全送回家了。他“噢”一聲說,行李呢?你幫她拿行李了嗎?
行李?
行李,放在如家的行李,你沒拿吧?
沒。開始真忘了,送到地方之后我才想起來,問她,她說不用管。
她說不用管,你就沒管?
嗯,我說。難道因?yàn)樾欣畹氖?,她生氣了,不理我?不會是行李。和行李無關(guān),我想??隙ú皇切欣钜皇?。
你真老實(shí),孫皓說。
我……
你相信有行李嗎?
相信。
你相信她剛從西藏回來?
難道不是嗎?
我聽到電話那頭孫皓在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他說,有誰會下飛機(jī)就來喝酒,連家也不回,這個聚會有那么重要嗎?西藏,她去沒去過我不知道,但她說剛從西藏回來,則百分百是扯。行李,真有行李才怪呢。他強(qiáng)調(diào),從她嘴里冒出來的全是謊言。全是!
何以見得?
你信我的就行,絕對錯不了。什么時候你從她嘴里聽到真話,你告訴我,我給你發(fā)紅包,恭喜你中彩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我對寧英一無所知。她為什么要撒謊呢?
孫皓說,寧英人不壞,她只撒謊,不害人。
好,我知道了。
孫皓又說,你要當(dāng)心,她說她要搞定你。
好啊,讓她搞定吧。
我沒說寧英今天不認(rèn)我的事。就此畫句號吧。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了。你正要遠(yuǎn)離她,她已遠(yuǎn)離你。全當(dāng)你從未認(rèn)識過她。生活該怎樣還怎樣。我簽了圖書出版合同。如此大事,我竟然沒有高興得跳起來。準(zhǔn)確地說,我沒感到開心。天啊,怎么啦,千萬別說你愛上了她,說了,你自己也不會信。
半個月后,我把寧英忘了。生活在繼續(xù)。忘掉這樣一個女人并不容易。但我確實(shí)把她忘了,我不再想她。我把她的影子從頭腦中清除出去。
生活喜歡和我們開玩笑。當(dāng)我以為我和寧英再無關(guān)系的時候,坊間卻流傳著我和她熱戀的故事。如果將故事中的我替換成別人,我也會相信。
故事是寧英講給別人的。她說我們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帶我去見她父母,她父母堅(jiān)決反對她嫁給我。理由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我有房有車有事業(yè),可在她父母眼中,這什么也不是。四十平米的房子,標(biāo)致307,公司小職員,對于擁有上市公司、資產(chǎn)幾十億的家族來說算得了什么。嘿嘿,我以為我是鉆石王老五,可到人家跟前,算個屁呀。她父母的大別墅像宮殿,金碧輝煌。在她的講述中,我還算有種,沒有被嚇著。我對她父母說,我愛寧英,我要娶她,我會給她幸福。
你拿什么給她幸福,你有這個能力嗎?她父親有涵養(yǎng),說話不溫不火。
我說我會百分百對寧英好,我的命都是她的。
她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的命值幾個錢?寧英的母親說話尖刻,一針見血。
我的命是不值幾個錢,也不是拿來賣錢的,我不卑不亢地說,我說“我的命是她的”,是一種修辭手法,表明我愛她的程度和決心,如此而已。
寧英舅舅是公安局局長,脾氣火暴,他不和我啰唆,直接掏出手槍拍在桌上說,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趕快滾蛋。
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說你不用嚇唬我,我不怕,誰也別想把我和寧英分開。
嗬,還來勁了,寧英的舅舅抓起手槍,指著我,你不怕死嗎?
我說不怕。即使怕,我也不能說怕。那一刻,我豁出去了,不能讓寧英小瞧我。我說除非你一槍把我崩了,否則我不會放棄寧英。
你以為我不敢嗎?寧英的舅舅將我提溜到院子里,摁到草坪上,用槍指著我的腦袋開了一槍。砰!我以為我死了,死后的世界如此寂靜,一點(diǎn)兒聲音都沒有。
我一動不動。寧英的舅舅用腳踢踢我,裝死啊!這時我才知道我沒有死,還活著。子彈擦著我的頭皮射入草坪中。我爬起來,寧英的舅舅說,還追寧英嗎?我斬釘截鐵地說,追!
這就是坊間流傳的我和她的故事。這個故事中我的形象堪稱理想,我很愿意相信。
寧英為什么要編造這樣一個故事,我不得而知。女人的心思誰能琢磨得透,恐怕魔鬼的姥姥也無能為力。這個故事并沒讓我損失什么,由它去吧。
半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深夜聽到這樣的敲門聲,難免讓人心驚肉跳。誰會這時候敲我的門?我爬起來,披件衣服去到門口。從貓眼里什么也看不到,走廊的燈壞了,外面漆黑一片。
誰?我問。
我,寧英,快開門!這語氣,嘖嘖,好像她是這里的主人。我打開門,她閃進(jìn)來,飛快地關(guān)上門,反鎖。她這是干嗎?她說有人追殺她。天啊,會有這樣的事。我背頂著門,怕有人一腳將門踹開。
誰追殺你?
一個瘋子。
瘋子?
我前男友,寧英說,他瘋了。
月黑風(fēng)高,一個瘋子手持寒光閃閃的砍刀,追殺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好可怕?。?bào)警了嗎?寧英說沒。我說,快撥110。寧英說,別,我不想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闖進(jìn)來怎么辦?寧英說,也許我擺脫他了,你聽,外面有動靜嗎?外面沒什么動靜,細(xì)聽,我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汽車噪音。再聽,有秋蟲唧唧。平常此時我都在睡夢中,從沒想到能聽到秋蟲鳴叫。
又過一會兒,外面還沒動靜,我想,那個瘋子肯定找不到了。再看寧英,她坐到床上,蹺起二郎腿,點(diǎn)燃一支細(xì)細(xì)的煙抽起來。
怎么回事,他為什么要追殺你?
還不是因?yàn)槟?,寧英說,他聽說我要和你結(jié)婚,受不了刺激,就發(fā)瘋了。
因?yàn)槲??這什么邏輯,你什么時候要和我結(jié)婚,我怎么不知道。
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她說。
要和我結(jié)婚,卻沒我什么事?
就是一個說法而已,她說,傷害你了嗎?
沒有。
我還能說什么,想想看,婚禮、鮮花、彩門、來賓、伴郎伴娘、潔白的曳地婚紗、《婚禮進(jìn)行曲》……新娘,漂亮的新娘,光彩奪目,邁著神圣的步子,走向……走向哪里呢?婚禮的祭壇。她,像一朵怒放的鮮花,艷麗,芬芳,光芒四射。走在她身邊的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子,卻面目模糊,如同木偶,可有可無。那就是我。這個婚禮與我無關(guān)?!斑@是我的事”,她說。我是一個紙人?!皞δ懔藛幔俊彼f。我能怎么回答。說傷害,就真被傷害了。我只能說:沒有。
接下來,她給我講她與前男友的故事——
她前男友叫邦。管他叫邦吧,她說。她與邦是在一家醫(yī)院里認(rèn)識的。她住院是因?yàn)樵馐芰藷o妄之災(zāi)。她正在馬路上走,一輛貨車從她身邊開過去,車上掉下來一塊木板砸到她,差點(diǎn)要了她的命。邦為什么住院?保外就醫(yī)。他強(qiáng)奸未遂,被抓了起來。后來她才知道。當(dāng)時她并不知道他這檔子事。他說他冤枉,她信了。他向她求愛,他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跳下去。她說,你跳下去,我就答應(yīng)。這是三樓。邦站在窗口,他沒猶豫,推開窗子就跳下去。邦后來說,要么死,要么成。他沒死,只是摔斷一條腿。下面的車棚救了他的命。寧英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嫁給了邦。邦的案件,后來女方翻供,邦免于起訴。新婚之夜,邦就折磨寧英,因?yàn)閷幱⒉皇翘幣?。他打?qū)幱ⅲ瑢幱⒎纯?。寧英越反抗,他下手越重。第二天寧英無法下床。寧英提出離婚,他威脅要?dú)幱⑷摇Kf得出做得出。寧英怕了,好,不離。水深火熱,不離。痛不欲生,不離。皮開肉綻,不離。生不如死,不離。邦并非一味打?qū)幱?,他也哄寧英,給她下跪,說盡百般好話。但喝酒后,或一言不合,還打。他甚至要把啤酒瓶塞進(jìn)她的下體里,啤酒瓶沒塞成功,燈泡塞成功了。燈泡在寧英體內(nèi)碎裂,寧英不得不住院治療……講到這里,寧英講不下去了,她沉默。我陪著她沉默。
她說,邦不是人,是禽獸。
我說,禽獸不如。
她說,和他在一起,每天做噩夢。
后來呢?
后來,她說,我逃出來了。我滿世界躲,他滿世界找,貓和老鼠。她苦笑一下。
她的故事有一個漏洞,那是前夫,不是前男友。
你們沒離婚?
沒,我要離婚,他非殺了我不可,他有刀,這么長。她比劃一下,大約二尺長。我可不想死在他的刀下,她說。
她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馬上解釋。我和邦只舉行了婚禮,沒領(lǐng)結(jié)婚證。
噢——
我想起孫皓說的話:“從寧英嘴里冒出來的全是謊言,全是!……什么時候你從她嘴里聽到真話,你告訴我,我給你發(fā)紅包?!蔽也铧c(diǎn)被她騙了。我一副洞若觀火的表情,笑著說:你說的是真是假?
這句話毀了一切。這個夜晚全毀了。寧英的故事毀了??植赖臍夥諝Я?。彼此的信任——如果有的話——?dú)Я?。同情毀了。親密關(guān)系毀了。如一塊大玻璃平放在一顆小石子上,突然碎裂。這句話就是那個小石子。她怔了一下。她轉(zhuǎn)身看著我。難耐的靜默。
寧英冷冷地說,假的。
一般來說,話語都有溫度?!凹俚摹边@兩個字,溫度在冰點(diǎn)之下。
天亮,寧英飄然而去。我提出一塊吃早餐,她沒答應(yīng)。哐的一聲,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她,來了,走了。只留下淡淡的煙味和幾個煙蒂。還有,恐怖的氣氛和一個真假難辨的故事。我莫名其妙煩躁不安。有什么不對勁?有。這次見面居然沒有任何性元素,連一絲曖昧都沒有。多么奇怪啊!
我去上班,剛走出院子,就看到一個瘋子。這是個文瘋子,沒有暴力傾向,只是嘟嘟囔囔自己說個不停,說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他穿得很普通,稍有些舊和臟,但不能說邋遢,更不能說破破爛爛。他如果不是神情異于常人,你不會把他當(dāng)作瘋子。他不可能是邦。他突然站住,陷入沉思。他在思考什么?難道在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
寧英消失了。我有一個月沒有她任何消息。她人間蒸發(fā)了。這一個月我在懷柔山上參加一個影視培訓(xùn)班,與外界聯(lián)系也少。
下山后,我遇到的第一個朋友是小銘。他在盛世卓越圖書公司做編輯,我們是在地鐵站碰到的。
嗨——
我本能地感到背后傳來的這聲“嗨”是沖著我來的,我轉(zhuǎn)過頭,便看到了小銘。他說,果然是你,我沒認(rèn)錯人。
小銘,我說。
回來了?
嗯。你怎么知道我出去,我沒告訴過你啊。我也沒告訴過別人。這個時代已毫無隱私可言了。
你竟然沒曬黑,他說。
我已經(jīng)夠黑了,還要往哪兒黑。
我在海南,一天就曬脫皮了,他說。
他是在炫耀他去過海南嗎?
他又說,我想,馬爾代夫的太陽不亞于海南。
馬爾代夫?
他看我疑惑,就說,你不是剛從馬爾代夫回來嗎?
我說我在懷柔參加影視培訓(xùn),沒去馬爾代夫。他笑了。
我從小銘這兒知道我和寧英的故事又有新的進(jìn)展,我們?nèi)ヱR爾代夫度蜜月了。
在馬爾代夫,我和寧英入住一家叫紅樹林的五星級酒店。開始服務(wù)員給我們帶的房間看不到海,寧英進(jìn)去看一眼就出來了。她說,我訂的是海景房。服務(wù)員說,這就是海景房。海呢?服務(wù)員指給我們看,從陽臺上,斜看,目光越過一片屋頂,能看到一片白海灘。寧英說連海水都看不到。服務(wù)員比劃著說漲潮時就能看到海水了。
寧英突然發(fā)火,拎著行李怒氣沖沖地跑到前臺大吵大鬧,英語漢語夾雜一起。前臺服務(wù)員即使聽不懂也能猜得到為什么,一再表示沒有空房,無法調(diào)換。驚動了經(jīng)理。經(jīng)理說面朝大海的只??偨y(tǒng)套房,他決定讓我們住進(jìn)總統(tǒng)套房,并且不用我們再加錢。經(jīng)理萬歲!
總統(tǒng)套房好大??!一面墻全是落地玻璃,拉開窗簾,蔚藍(lán)的大海仿佛要涌進(jìn)房間來。圓形大床,足夠大,可以翻跟頭,圓形浴缸,十個人跳進(jìn)去洗澡都沒有問題。沙發(fā)坐二十個人也不嫌擠。地毯軟得像新下的雪,你恨不得在上面打滾。墻上掛著真正的油畫。桌上擺著新鮮的水果,花瓶中插著怒放的鮮花……要對得起這么好的客房,我們在床上做愛,在浴缸里做愛,在沙發(fā)上做愛,在地毯上做愛,在茶幾上做愛,在陽臺上做愛……盡管我們在總統(tǒng)套房只住一天,但到處都打上了愛的烙印。
第二天,我們換到豪華間,也面朝大海,雖然沒有總統(tǒng)套房奢華,也相當(dāng)寬敞舒服。我們?nèi)匀粵]完沒了地做愛。
食色,性也。除了做愛,就是吃各種各樣的海鮮,每餐都換,盡量不重樣。即便如此,三十天下來,我發(fā)現(xiàn)還有我們沒嘗到的海鮮。
食色之外,就泡海水,吹海風(fēng),聽音樂。每晚都有樂隊(duì)演出。在露天的木制平臺上,邊吃消夜,邊喝酒,邊看演出,別提有多愜意。酒店內(nèi)還有淡水游泳池,我教寧英游泳。她學(xué)過很多次都沒有學(xué)會,我把她教會了。她說,你真是個好教練。我很有成就感。
博爾赫斯將天堂想象成圖書館的樣子,我把天堂想象成馬爾代夫的樣子。
一個小插曲。
雨過天晴,天藍(lán)如寶石,海面光滑如嬰兒皮膚,沙灘細(xì)軟如女人肚腹。一輪巨大的紅月亮升上天空。寧英忽然來了興致,要為我唱首歌。她唱英文版的《我心永恒》。且歌且舞?!拔腋柙屡腔玻椅栌傲鑱y”。她唱歌,月來聽,云來聽,風(fēng)來聽,海浪來聽,游客來聽。她不再是她,而是一個精靈。唱得曼妙,舞得曼妙。她通體放射柔光,輕盈欲飛。她成為海灘一景。酒店老板請她上臺唱歌,說有樂隊(duì)伴奏。她拒絕了。
為什么不唱?我問。
為什么要唱?她說。
一天,我竟然接到孫皓的電話,他說,你不去看看寧英嗎,她關(guān)在西山看守所。
我很詫異,怎么回事?
她殺人了,孫皓說。
殺人?我非常震驚。
是的,孫皓說,殺了一個男人。
是她自己說的嗎?
孫皓馬上明白我的意思,因?yàn)樗f過“從寧英嘴里冒出來的全是謊言”。
不是寧英說的,孫皓說,這事是真的,千真萬確,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西山當(dāng)警察,他告訴我的。
孫皓的同學(xué)叫孟卓,是刑警隊(duì)大隊(duì)長,他問我是寧英什么人,我說我是她男朋友。他開警車將我?guī)У轿魃娇词厮?/p>
按規(guī)定是不能讓你見的,他說。
我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看守所高墻電網(wǎng),戒備森嚴(yán),三道門崗,沒有他我是進(jìn)不去的。
孟警官和看守所的人很熟,邊和他們笑罵,邊帶我過一道道門崗,最后來到會見室。和電影中見到的一樣,下半截是墻,上半截是鐵柵,內(nèi)外隔開。孟警官敲敲鐵柵,那邊出來一個看守,見是孟警官,臉上堆起笑,說又來了。孟警官說,少廢話,去把寧英提出來,這是她的男朋友。看守對我說,全程錄像,說話注意點(diǎn)。我點(diǎn)頭??词厝チ酥螅姨ь^看到了攝像頭。
等待。和她說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來看看你。也許什么都不用說。她明白我在關(guān)心她。
看守一個人回來,他身后沒有人。他說寧英不愿見我。孟卓說,你真是個騾子,這點(diǎn)事兒都辦不成??词卣f,你說咋辦?孟卓看著我。我說,不愿見算了,以后再說。
從看守所出來,我問孟警官,她殺的人是不是叫邦?
邦死在寧英的租住房內(nèi)。血從門縫流到樓道里,有人看見報(bào)警了。警察打開房門。室內(nèi)一片狼藉,邦躺在血泊中,已經(jīng)咽氣。他的頸動脈被玻璃割破,流血過多而死。墻壁上有噴濺狀的血跡。扎破邦頸動脈的玻璃來自于打碎的啤酒瓶。具體說,是啤酒瓶的下半截,即連著瓶底的那一部分。啤酒瓶的上半截在樓下的垃圾桶里被找到。上面有寧英的指紋。有目擊證人看到寧英慌慌張張地從樓道里跑出來,丟下半截啤酒瓶,出了小區(qū)。寧英是犯罪嫌疑人。寧英再次回到小區(qū)時,被辦案警察拘留。
寧英說她沒殺邦。
邦怎么死的?警察問。
我不知道,她說,我離開時他還活著。
下面是寧英對事件的說明——
邦是我的前男友,我們分手一年多了。他不甘心,總是威脅我。為擺脫他,我辭去工作,不斷換手機(jī)號,換住處。他還是找到了我。他喝醉酒闖進(jìn)來,要強(qiáng)奸我。我敲碎啤酒瓶,用半截酒瓶指著他,不讓他過來。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出去,從外面將門鎖上,我怕他追出來……
寧英說的是否屬實(shí),警察正在調(diào)查。
三天后,我接到孫皓電話,他說寧英放出來了。警察將邦之死定性為事故。
事故?
……寧英將邦鎖到屋里后,邦亂砸東西,將冰箱里僅剩的兩瓶啤酒和半瓶干紅也喝了。他還想找點(diǎn)喝的,可是什么也找不到。沒有喝的。他繼續(xù)砸東西。他醉了。他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醉了,這時醉得更厲害,腳步踉蹌,身體搖搖晃晃,他被自己踢翻的凳子絆倒,玻璃扎破頸動脈,血噴出來,一會兒就掛了。
他說得這么清楚,是推斷,還是有人看到?
有人寄了U盤給警察,孫皓說,U盤里是攝像頭拍下的視頻。警察從拍攝角度推斷出攝像頭安裝的位置。檢查時,攝像頭已經(jīng)不見了。但安裝的痕跡還在。順著痕跡,警察找到寧英的鄰居,一個宅男。偷窺狂。他很快就承認(rèn)攝像頭是他偷裝的,用以偷窺寧英。事情就是這樣,真相大白,寧英被放了出來。
我去找寧英,房東說寧英沒再回來過。
我問孫皓,寧英可能去哪兒,他也不知道。
我發(fā)瘋一般地尋找寧英。為什么要找她?我也說不清楚。找到她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找她。我只知道找她。仿佛有個權(quán)威的聲音在我頭腦里說:去找她,找到她。有這樣的聲音嗎?有,也是我的聲音。另一個我的聲音。人有時會分裂成不同的人。一個黑臉,一個白臉,或一個正,一個邪。一個要這樣,一個要那樣。一個理性的,合乎道德規(guī)范,一個則荒唐野蠻任性胡來。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你會聽從更強(qiáng)大的聲音,那是命令,你依令行事。如果二者勢均力敵,不相上下,你就只能彷徨徘徊,陷入痛苦,猶豫不決?,F(xiàn)在,我沒有猶豫,我聽從荒唐的聲音,愿意荒唐行事,做一個荒唐的人。
我從小一帆風(fēng)順,上學(xué)總是名列前茅,重點(diǎn)小學(xué)、重點(diǎn)初中、重點(diǎn)高中、名牌大學(xué),一路走來,不費(fèi)吹灰之力。我是一個乖覺聽話的孩子,青春期也沒有叛逆。我不知道我身體中還沉睡著另一個我。如今,另一個我醒了,他要荒唐一把,胡來一把。你是寧英什么人?我是她男朋友。我是這樣回答孟卓的??偟糜袀€說法。要不我以什么身份探視寧英呢。按弗洛伊德的理論,不經(jīng)意的說法,反映的正是你的潛意識。弗氏理論我并不完全認(rèn)同,但我喜歡他的潛意識理論。潛意識,好吧,潛意識里我把她認(rèn)作女朋友。對朋友我沒這么說,但對陌生人,我說寧英是我女朋友,她失蹤了,我在找她。
全是徒勞。我沒能找到她。一點(diǎn)線索都沒有。她又人間蒸發(fā)了。曾經(jīng),我收集到一些信息,比如她工作過的單位。她干的工作五花八門,當(dāng)過雜志主編、樂隊(duì)主唱、策展人、娛樂記者、明星經(jīng)紀(jì)人、操盤手、荷官、公關(guān)經(jīng)理、網(wǎng)紅等等。不知道有多少。核實(shí)之后,竟然沒一個真的。一個人全說真話不易,但全說假話也是個本事。她有這樣的本事。她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我見識過的。這時候,我知道她是個撒謊的女人,我不再只是聽說她是個撒謊的女人,而是親自驗(yàn)證了。我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娜?,厭惡所有謊言,可是,親自給她下定義——撒謊的女人——之后,我對她的看法并沒改變多少。我對她的情感(如果有的話)更沒什么改變。我還要尋找她。失敗,挫折,碰壁,絕望,等等,都不能讓我改變初衷。我鐵了心要找到她。
朋友們對我尋找寧英沒有異議。他們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我來尋找。他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我不得而知。試著猜一猜,大概與傳聞有關(guān)吧。不會沒來由,任誰都會這樣想。沒有必要解釋。解釋什么呢,越描越黑。時間會澄清一切。
孫皓對我最為關(guān)心,時不時打電話問問情況,幫著出出主意。他古道熱腸,對誰都這樣。最后,還真是他幫了大忙。他說何不去她老家打聽打聽。我也想到這點(diǎn),可她老家是哪兒的,誰也說不清。有的說開封,有的說南京,有的說杭州,有的說大連,有的說舟山,有的說揚(yáng)州,有的說昆明,有的說是太原,有的說武漢……所有人提供的答案后面都帶著一個問號,意思是不確定,道聽途說,猜測。我說,她老家——
孫皓知道我要說什么,他說,別人說的都不靠譜,你不要信,也不要在那上面花費(fèi)時間和精力。他為我提供了一個思路,他說,你應(yīng)該問警察,現(xiàn)在公安都聯(lián)網(wǎng)了,一查就能查出來。他自告奮勇說,我問問孟卓吧。很快,他給了我一個地址。戶籍是這樣登記的,身份證也是這個地址,他說。
開封。曾有人提到她可能是開封的。開封,這個古老的廢都,人口少說也在百萬以上,找人談何容易?,F(xiàn)在,孫皓提供的是具體地址,城市、區(qū)、街道、門牌號,一樣不少,按圖索驥即可。
我前往開封。下高鐵后,我打的,將寫有詳細(xì)地址的紙條遞給師傅,我說去這個地方。師傅接過紙條看一眼,說也行,走著。他沒用手機(jī)導(dǎo)航。你熟悉這地方?我問。他說知道。開封也堵車。他征求我意見后,繞了點(diǎn)兒道。雖然遠(yuǎn)點(diǎn)兒,但快,他說。的士穿街過巷,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超市門口停下來。
到了,他說。
是這兒嗎?我很懷疑,這兒哪有住家住戶,他欺負(fù)我是外地人嗎。
就是這兒,他堅(jiān)定地說,原來的房子拆了,建了個超市。他等著我掏錢下車,他好繼續(xù)拉活兒。他看我猶豫,有些不耐煩。要不你下去問問,他說。有一個女孩拿一大包東西從超市出來,東張西望,然后盯上這輛的士。她走過來。師傅已停止打表,的士顯示空車。下吧,他催促道。
我別無選擇,只好下車。女孩上車,車開走了。我茫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街頭是危險(xiǎn)之地。突然一陣槍響,從街東頭傳來,仿佛回聲似的,街西頭也響起一陣槍聲。人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紛紛躲避。只有我傻乎乎地站在街上,不知所措。旋即一群持槍黑人從天而降,將我圍在中間。他們都很年輕,最大的二十多歲,小的十幾歲,看上去還是個娃娃,但是他手里有槍,AK47。從他拿槍的姿勢看——自然隨意,一點(diǎn)兒也不緊張——你就知道他不是新手。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靠槍,槍給他們底氣,給他們飯吃,給他們力量。為首的黑人留著唇髭,顯得成熟些,也確實(shí)較其他人成熟??吹贸鏊穷^兒,其他人都聽他的。他盯著我,就像獅子盯著獵物。他用英語問我是哪國人,我說中國人。此時,我在津巴布韋的一個城鎮(zhèn)上。
錢!他們叫囂。
我把身上的錢都掏給他們。他們看到人民幣都很開心,他們認(rèn)識人民幣,喜歡人民幣。他們不喜歡本國貨幣。我看到旁邊店鋪里也有一個中國人。她是寧英。她看著我。為什么不躲起來?我不敢給她使眼色,怕被那伙人看見,我看向別處。但寧英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中國人,中國人,他們叫嚷,錢,錢!
寧英被洗劫。我擔(dān)心的不是錢,我們身上現(xiàn)金都不多,全給他們也沒什么,我怕他們傷害寧英。我主動將手表摘下來交給他們的頭兒,以示態(tài)度好。你看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們,求你們別傷害我們。
這伙人為的是搶錢,看我們沒什么油水,就將我們放了。
頭兒槍一揮,撤!一個小嘍啰,就是那個十幾歲的娃娃,朝天空掃一梭子,呼嘯而過??諝庵袕浡鴵]之不去的火藥味。這伙人整隊(duì)行動,將街圍住,卻只搶劫了兩個中國人,我和寧英。他們走后,街道又恢復(fù)了喧囂,好像剛才那一幕沒有發(fā)生過似的。
——這是寧英給別人講的我們在非洲的歷險(xiǎn)。在我轉(zhuǎn)述的時候不免加入想象,甚至還有對自己不經(jīng)意的塑造。我感受到非洲的干燥灼熱、塵土飛揚(yáng)和喧囂混亂,那個我從未去過的地方給我留下烙印般的記憶,比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讓我印象深刻。我們還算幸運(yùn),只是損失了點(diǎn)錢,人安然無恙。這是寧英的結(jié)束語嗎?還是我想象她會以這樣的話語結(jié)束她的故事或謊言?
那個的士司機(jī)說的沒錯,他將我放下的地方正是我給他紙條上的地址。原來的房屋拆遷了。在中國,這一點(diǎn)兒也不奇怪。哪個城市不是拆拆拆,建建建。概莫能外。說得夸張點(diǎn),即使你生活過的城市,暌違十年回去,將你往街頭一扔,遠(yuǎn)離地標(biāo)性建筑(如果有的話),你多半暈頭轉(zhuǎn)向,心想,這是哪里?原來的城市仿佛被颶風(fēng)從地球上抹去,現(xiàn)在這是新城。高樓大廈像雨后春筍蓬勃生長。一切都是新的。祖國發(fā)展一日千里。我找一家快捷酒店住下來,向單位又請了幾天假。我要當(dāng)私家偵探嗎?要荒唐就荒唐到底,要瘋狂就瘋狂到底。我,確切地說是另外一個我,要堅(jiān)持下去,尋根究底,將所有的謊言都戳穿。不,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只是尋找。我要找到她。
派出所。戶籍科。找到這里,我覺得我已經(jīng)接近成功。值班的是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往外鼓脹著。她的壞脾氣也往外鼓脹著。我進(jìn)去的時候,她卡著腰,正對著話筒發(fā)泄?jié)M腔怒火:這么說都是我的責(zé)任了,我不該洗,我應(yīng)該穿著它一直穿到老死嗎?別說那么多廢話,你說賠還是不賠?賠,好說。不賠,走著瞧!什么態(tài)度,還敢掛我電話,店不想開了?
她怒火萬丈,如果掛斷她電話的人在這個屋子里,我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掐死,或者擰斷脖子。我見過有人擰斷雞的脖子,那種兇猛、殘忍和冷漠,讓人不寒而栗。她壓制住怒火,心不在焉地問我什么事。我說想查一個名字叫寧英的戶籍。她盯著我,你是她什么人?男朋友,我說。她向我要身份證,我將身份證掏給她,她拿住看了看,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不行,她說,戶籍信息是保密的,不能給你看。我怎么求情都沒用,她說這是原則。我本不想麻煩孟卓,此時不得不給他打電話,求他幫忙。孟卓讓我稍等,他幫我聯(lián)系。等一會兒,戶籍員接到一個電話,她瞅著我,嗯嗯兩聲。孟卓打來電話說好了,你去查吧。我走過去,戶籍員不高興地幫我查了寧英的戶籍。與我掌握的一樣。我說那兒拆了,這個地方已不存在。她說沒變更。我問搬哪兒了,她說她哪兒知道。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我知道戶籍冊上寧英和她父親在一起。她父親叫寧原。寧原是戶主。我走出戶籍科,聽到戶籍員在背后不屑地哼了一聲。
找不到寧英,我改找她父親寧原。寧原好找嗎?也不好找。我相信只要方法得當(dāng),腿勤嘴勤,總能找到。俗話說,蠓蟲過去都有個影兒。一個拆遷戶不會像一滴水那樣蒸發(fā)掉,無影無蹤。中間的周折不再說了,我猜你們也不感興趣。我們直接跳到公園吧,據(jù)說他常在公園活動,你看,那里有個小老頭坐在長椅上曬太陽,我去問問他。
大爺,請問您認(rèn)識寧原嗎?
小老頭上下打量我,揣測我的身份和動機(jī)。我說我從北京過來,找寧原有事。
小老頭說,他欠你錢嗎?
我說,不欠。
你欠他錢嗎?
不欠。
他不欠你錢,你不欠他錢,你找他干嗎?
打聽點(diǎn)事。
你一個京城人,他一個開封人,互相不認(rèn)識,你找他打聽啥事?
打聽點(diǎn)私事,我說。我不想與他多費(fèi)口舌,他認(rèn)識就認(rèn)識,不認(rèn)識就不認(rèn)識,哪兒那么多怪話。我想從他身邊走開。聽他的口氣,他認(rèn)識寧原。說不定他就是寧原。試試看。我說,你就是寧原老伯吧?他沒有否認(rèn),他說,剛才還是“大爺”,現(xiàn)在變成“老伯”了。我說在北京“大爺”和“老伯”是一個意思,都是尊稱,晚輩對長輩的尊稱。
你想問啥?他說。
您是寧原老伯嗎?我知道他默認(rèn)了,但我還是要確認(rèn)一下。
我是,他說。
我說我是寧英的朋友,我沒敢說我是她男朋友,那樣太冒昧,我說我聯(lián)系不上她,想知道她在哪兒。
你問我,我問誰?他說。
她是您女兒,我想——
她不是我女兒!他說,我沒有女兒。
戶口上——
那是胡寫的,她不是我女兒,我沒有女兒。
父親不認(rèn)女兒,嗯哼,這可是新情況。父女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是一時生氣,還是早就將女兒趕出家門,斷絕往來了?他看上去不像個嚴(yán)厲的父親,可是——也難說。
您為什么不認(rèn)女兒?
她不是我女兒,我為什么要認(rèn)。
她那么讓您失望嗎?
他不說話,沉默。是勾起了不愉快的回憶,還是他在整理思路,不得而知。他表情麻木,好半天吐出三個字:不說她。
為什么不說她?他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他想擺脫我,就像牛甩甩頭,想擺脫一只牛虻。我不能放過這個機(jī)會,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我說,看在我跑這么遠(yuǎn)的份兒上,說說吧,有什么不能說的。
他有些氣惱,他說,我說過了,她不是我女兒,不是!
我仍然“糾纏”他,我說,戶口上寫著,她是您女兒。
戶口胡寫的。
到底怎么回事,她不是您女兒,她是誰,怎么會上到你的戶口上,還有,她也姓寧,難道是巧合?
他不理我。我纏著他。繼續(xù)不依不饒地提問題,什么都提。比如:寧英是哪年出生的?她幾歲上學(xué)?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在哪兒上的?她有哪些同學(xué)?她有哪些朋友?她喜歡什么?她害怕什么?你們經(jīng)常聯(lián)系嗎?她?;貋砜茨鷨幔克罱淮位貋硎鞘裁磿r候?等等。他走哪兒我跟哪兒。他走,我走。他停,我停。他擺脫不了我。他煩不勝煩,最后對我說:
我實(shí)話告訴你,她真不是我女兒。她是我老婆撿的棄嬰,我不同意收養(yǎng),我有倆兒子——現(xiàn)在在國外——干嗎還要再養(yǎng)一個。老婆將她送到鄉(xiāng)下找人代養(yǎng),每月給人家錢。戶口在我們這個戶口本上。后來我老婆死了,沒人管她,她就到社會上混……
那時她多大?
十幾歲吧。
能告訴我養(yǎng)她的人的地址嗎?
不知道,他說。
語氣堅(jiān)決。他大概后悔說得太多,閉上嘴巴,再不和我說一句話。我梳理一下從他這兒獲得的信息:一、寧英是棄嬰;二、他不同意收養(yǎng);三、他不認(rèn)這個女兒;四、他老婆死后,寧英開始闖蕩社會;五、他與寧英老死不相往來,他不知道寧英現(xiàn)在的情況,他也不想知道。
幸運(yùn)的是,我遇到寧原的一個老鄰居,他給我提供了另外一些信息,他說寧英在寧家生活了很多年,寧原老婆出車禍后,寧英失蹤了。
寧原老婆怎么出的車禍?
過馬路被一輛大卡車軋死的。
大卡車!
顛簸幾個小時后,大卡車駛進(jìn)一個大院子,停下來。發(fā)動機(jī)熄火。像一個長途跋涉的人終于回到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愿動彈。我們——二十個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人——都還好,沒有被顛散架,全須全尾地活著。下車。這是一處基地,一排平房和一個大院子。院里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尤其是沒有樹。大約三十名黑衣黑褲的“圣戰(zhàn)士”一字排開在平房前,多數(shù)端著AK47,少數(shù)拿著大砍刀。他們站姿端正,神情嚴(yán)肅。這是迎接我們嗎?
指揮官名叫B,他指揮我們站成兩排。我和寧英站在一起。寧英有些緊張,我攥了一下她的手,意思是:別怕,有我呢。B讓一個黑衣人從屋里搬一張桌子出來,再搬一把凳子。第一項(xiàng)工作是登記,我們每人交出護(hù)照,那名黑衣人將我們護(hù)照上的名字記下,然后發(fā)給我們一個號碼。我的號碼是F15,寧英的是F16。所有的號碼都是F打頭。在基地,我們不需要名字。號碼就是我們的名字。護(hù)照被沒收。在基地我們也不需要護(hù)照。然后男女分開,進(jìn)到不同的房間換衣服。我們都換上灰衣灰褲。號碼要別到新?lián)Q的衣服上。我們從屋里出來,按剛才的順序站成兩排。B給我們訓(xùn)話,講世界的不公,講西方帝國的邪惡,講神圣的使命,等等。最后帶著我們喊口號:必勝!必勝!必勝!
拜寧英所賜,我現(xiàn)在在敘利亞北部的一個ISIS訓(xùn)練營。我們在伊拉克旅游,正在探訪一處古廟,這個地方突然被ISIS軍隊(duì)占領(lǐng)。所有外國人被集中到一處,抱著頭蹲地上。B來招募“圣戰(zhàn)”成員。和我們在一起的一個英國人羅伯特低聲說,如果我們不應(yīng)征,一會兒就會被殺死。他率先站起來,表示愿意加入ISIS。我們沒有思考時間。周圍幾個人都站起來。我們共二十人。都是受了羅伯特的蠱惑。還有三十多人在那兒蹲著。B揮一下手說,都?xì)⒘?。他說得輕描淡寫。他揮手的動作,似乎是說讓他們走吧。接著,我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槍就響了,噠噠噠噠噠噠,血花飛濺,三十多人全部當(dāng)場殞命。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接受軍事訓(xùn)練。我們命在旦夕。這里戒備森嚴(yán),逃跑不可能。反抗死路一條,開始我們沒槍,后來有槍,槍里沒子彈,而周圍的黑衣人荷槍實(shí)彈。怎么才能活下去呢?難道我們真的要成為ISIS成員嗎?
第七天,B將我們集中起來,宣布我們中間有兩名間諜。他讓間諜自己站出來。沒人往外站。這可不是游戲,這是生死問題。B不這樣看。他說,真主會幫我找出間諜。他準(zhǔn)備了二十個小木棍攥在手里,讓我們抽。他說,其他木棍兒一樣長,只有兩根稍短,抽到短木棍的就是間諜。我悄悄和寧英比了比木棍兒,一樣長。這下我放心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事后,寧英問我,如果不一樣長呢?我說,如果我的短,就這樣,如果你的短,我們換過來。這話把寧英感動了,她偷偷親我一口。
“中獎”的是一個塞爾維亞人和一個加拿大人。B讓他們出列。他們跨前一步。他們說他們不是間諜。B問他們誰是間諜,他們說不知道。B說,你們就是間諜。B讓他們跪下,他們不跪。B用手槍指著他們,他們還是不跪。B開槍,砰,砰,兩槍,兩個人倒下。B槍法很準(zhǔn)。
我并不是要挖掘?qū)幱⒌碾[私,或解開她的身世之謎,我只是想找到她,僅此而已。
寧原的老鄰居不知出于什么動機(jī),為我提供了許多寧原的情況。
寧原這個人,他的老鄰居提起他來很不屑,他說,你別看他現(xiàn)在那個樣子,(哪個樣子,一個人畜無害的小老頭嗎?)他以前打老婆打得可兇了。皮帶、棍子、藤條、拖把、鏟子……抄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打得他老婆鬼哭狼嚎,幾次送醫(yī)院搶救。他老婆這是出車禍,沒出車禍也會被他打死。他不光打老婆,也打兩個兒子。他兩個兒子出國后就再也沒回來。寧英他倒沒打,可是也失蹤了。啥失蹤,離家出走了唄。找過嗎?找過,說是沒找到。也有人說找到了,她不回來。據(jù)說……毀了。
毀了?
和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能不毀嗎?他一聲嘆息。
寧英失蹤前什么樣子?
內(nèi)向,不愛說話,干脆不說話,走路頭低著,沿著墻根兒走,不看人,不和人打招呼,你和她說話,她裝作沒聽見,臉一紅就過去了……她比同齡女孩身體長得快……
她為什么離家出走?
這我真不知道,你得問她爹。
她回來過沒有?
好像沒有。沒有,應(yīng)該是沒有。
B將我和寧英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已經(jīng)知道我和寧英是情侶。他問我們愿意為神圣事業(yè)獻(xiàn)身嗎,我們能怎么說,敢說不愿意嗎。我們說,愿意。他說,好。好是什么意思?好就是現(xiàn)在有一個機(jī)會,我們兩個人中間有一個人要去執(zhí)行“光榮任務(wù)”:自殺式炸彈襲擊。他給我們選擇的自由,讓我們自己決定誰去。去的執(zhí)行任務(wù)成功,留下的可以活著。去的執(zhí)行任務(wù)失敗,留下的將被處決。
你們?nèi)ド塘恳幌掳?,B說。
我和寧英到院子里商量這件事。我們之前有過交流,即使死,也不會去傷害無辜。自殺式炸彈襲擊,我們是堅(jiān)決反對的。如果讓我們?nèi)?,我們就借機(jī)逃跑?,F(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去執(zhí)行任務(wù)有可能活下來,留下必死無疑。我是男子漢,我不能逃避。
我說:你去,我留下。
她說:你去,我留下。
我說:你要活下來。
她說:你要活下來。
我說:我是男人,我應(yīng)該留下。
她說:我是女人,我應(yīng)該留下。
我們爭執(zhí)不下。問題終究要解決,怎么解決呢?交給命運(yùn)吧。我提議抽簽,我攥兩根小木棍兒,她抽,抽中長的她說了算,反之,我說了算。或者,她攥住木棍,我抽,規(guī)則不變。這顯然是受了B的啟發(fā)。用偶然決定命運(yùn)。她同意。她說,你攥住,我抽。
我從地上撿起兩根小木棍兒,悄悄將長木棍兒折得似斷非斷,如果她抽中長木棍兒,我就攥緊,讓她用力抽,這根長木棍兒就會斷掉一小截兒,變成短木棍兒??傊?,不管怎么抽,她拿到手中的只會是短木棍兒,她得聽我的。
寧英大概猜出我要作弊,她改變策略,捏住一根木棍兒不往外抽,而是讓我攤開手。
我攤開手。
她捏住的是那根短木棍兒,天意,她該聽我的。
沒什么好說的,我說,這是命,就該你去,我留下。
寧英只好接受。
我們?nèi)ハ駼匯報(bào):寧英去實(shí)施自殺式炸彈襲擊,我留下。
B盯著我們看。
他問我:你同意嗎?
我說:同意。
他問寧英:你同意嗎?
寧英說:同意。
B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突然變卦了。他說,還是我來決定吧。F15去,F(xiàn)16留下。
我提出抗議。
B盯著我:你不愿意去執(zhí)行光榮任務(wù)嗎?
我說:這次機(jī)會屬于F16,你說過讓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可以下次再去。
B說: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寧英說:你說了算,我可以等下次。
B說:就這么定。
接下來是錄像。我要照著他們給我提供的稿子念反美的話,這段錄像在我死后會被上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全世界傳播。再接下來是在我身上綁上炸藥,給我罩上寬松的阿拉伯袍子,粘上假胡子,纏上頭巾。我的膚色不需要怎么偽裝,連日來的訓(xùn)練,我的皮膚已經(jīng)曬成土地的顏色,然后,我被秘密送到巴格達(dá)。
我說過我不會實(shí)施自殺式炸彈襲擊,可是如果我不實(shí)施自殺式炸彈襲擊,寧英就會被砍頭,而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我該怎么做,才能既不實(shí)施自殺式炸彈襲擊,又救得了寧英呢?這是擺在我面前亟待解決的難題。
以上故事是我回北京之后聽來的。寧英將我囚禁在她用謊言編織的故事中。在她的故事中,我們的境遇越來越可怕,越來越恐怖,越來越無處逃遁。我在她的故事中表現(xiàn)得很高尚。當(dāng)然在轉(zhuǎn)述過程中我站在自己的立場出于維護(hù)形象的需要,對自己有所塑造。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參與到謊言中,我是不是也在說謊?我為什么要這樣,是對平庸的現(xiàn)實(shí)生活的反抗嗎?我在她的故事中經(jīng)歷的是另外一種人生,驚心動魄。
當(dāng)你成為別人故事中的角色,而你又具有自由意志,有時你會對故事走向不滿,會想反抗。在寧英的故事中,我就處于這種境遇。我主要是對她的故事結(jié)尾不滿。前面之所以打住,沒往下敘述,并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沒出現(xiàn),結(jié)尾已有,在我聽到的時候,故事就是完整的,主要是我不滿意,很不滿意,怎么能那樣結(jié)尾呢!
在她的故事中,我身上的炸藥背心是鎖在身上的,自己脫不下來。不光我能引爆,他們還能遙控引爆。在劫難逃。我死不足惜,但如何救寧英?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走向人群前引爆,自我毀滅。這樣,不傷害無辜,也許還能保住寧英的命。我正是這樣做的,提前引爆,將自己炸成齏粉,沒傷到任何人。寧英呢?她被砍頭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
我回到北京,出現(xiàn)在朋友的聚會上,沒人感到驚訝。他們并不把聽到的故事當(dāng)真,因?yàn)楣适聛碜詫幱ⅰK麄兪菍Φ?。我的出現(xiàn)再次驗(yàn)證了他們的判斷:寧英是個撒謊的女人。
同樣,如果寧英出現(xiàn)在聚會上,他們也不會覺得驚訝,誰會相信寧英在敘利亞被砍頭了呢。
可是,寧英沒有出現(xiàn)。朋友們也不知道她的行蹤。
順便說一句,我和寧英的敘利亞歷險(xiǎn)故事是我在這次聚會上聽說的。他們拿這件事和我開玩笑,說我和寧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生生死死,我們的愛情堅(jiān)不可摧。小銘說,沒有愛就沒有故事。孫皓說,只有能變成故事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好吧,好吧,你們說的都沒錯,可是寧英在哪里?
我再次見到寧英是在一個很特殊的場合。她站在萬達(dá)廣場的樓頂,正準(zhǔn)備跳下來。
廣場上擠滿了圍觀的人。這是周日,商場里外人都很多,里邊的人聽說有人要跳樓,也紛紛跑出來看。最先發(fā)現(xiàn)寧英要跳樓的是一名保安。他發(fā)出警報(bào),讓人們閃開。他怕寧英跳下來砸中別人。警察很快到來,拉起一道警戒線。
我怎么會到這兒?是一個電話將我叫來的。警察與寧英談判,勸她放棄自殺的念頭。寧英提出要見我。警察就打電話給我,讓我快過來,十萬火急。警察問我和寧英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是她男朋友。她為什么要自殺?我不知道。警察說,她說什么你都答應(yīng),穩(wěn)住她,千萬別讓她跳下來。我說,我會的。警察又說,即使勸不下來,也要想辦法拖延時間,我們好安放充氣墊。我說我會的。
寧英只允許我一個人上到樓頂。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停!她說,別再走近。
我停下來。我們之間的距離約有十米遠(yuǎn)。她背對太陽,我面向太陽。她的影子投射到我腳邊。
我們總算見面了,我說,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你為什么找我?
我要向你道歉。
為什么道歉?道什么歉?
我有一句話傷害了你,我要收回。
哪句話?
那天半夜,你躲避前男友追殺,跑到我那兒,給我講你和前男友的事,之后,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一直后悔,你還記得那句話嗎?
你說——
我說“你說的是真的假的”,這句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我當(dāng)時沒有收回。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并且收回這句話。
寧英哈哈大笑。笑得比哭還揪心。后來她眼淚出來了,搞不清是笑出來的,還是哭出來的。
你為什么要收回?
我相信你講的故事是真的。
我從來一句真話沒說過,從我嘴里出來的哪會有真話,假的,全是假的。
如果我相信你的話,你就不會去殺人。
寧英吼叫:我沒殺人,沒殺人!可他媽的,我真想親手把他宰了,把他碎尸萬段!
我又向前一步,她的影子落到我身上。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了!她說。
我停住。我說,我去過你老家開封,見到你養(yǎng)父了……
別提他!她說。
她的聲音堅(jiān)定有力,像錘子擊打木樁,一下子將木樁砸進(jìn)泥土中。
我愣住了,頭腦中一片空白。我不是談判專家,不知道如何讓她平靜下來。到目前為止,我的努力適得其反。我和她聊天,不但沒使她放松,反而使她更為激動。她為什么不讓提養(yǎng)父?她和養(yǎng)父共同生活多年,之后,她離家出走,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因?yàn)轲B(yǎng)母去世嗎?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是什么?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獨(dú)自跑到社會上與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為什么?她毀了,誰把她毀了?她為什么要撒謊?她不愿面對什么?她在掩飾什么?
十四歲,對你是很艱難的一年,我說,你從那時開始撒謊,為的是掩飾一樁可怕的秘密。
不關(guān)你的事!她眼淚飛濺,吼道,你為什么要打聽我的秘密,為什么?
我沒打聽你的秘密,我只是想幫你。
你誰啊,圣母嗎,你幫我,幫得了嗎?
幫得了要幫,幫不了也要幫,我們經(jīng)歷那么多生生死死,我不會放手,我說。我的潛臺詞是:敘利亞,ISIS,抽簽,人體炸彈襲擊,等等。將她編造的故事拿出來打動她,管用嗎,我也不知道,但我沒別的招兒。
生生死死?她說,
是啊,全是拜你所賜,我說。
我又向前挪一小步,她看到,沒什么反應(yīng)。她頭部的影子正好落到我胸前,看上去像是她依偎著我。
她又是一陣嘲諷的笑,她說:你個傻瓜,這你也信。
我信。
這世界只有一個人信我的謊言,她說,你是個大傻瓜!
我說,我愿意做這樣一個大傻瓜,和你一起去馬爾代夫,去非洲,去戰(zhàn)火紛飛的敘利亞……
故事結(jié)束了,她說,我們在故事中已經(jīng)死了。
我不同意故事的結(jié)局,我說。
你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局?
大團(tuán)圓。
我又向前一步,距她咫尺。下面?zhèn)鱽硪魂囆鷩?,她扭頭往下看,我一個箭步上去抱住她。我不知道踩住什么,腳下一滑,身體前沖。我無法遏制身體的慣性,抱住她的一瞬間,我心里說糟了,完了,我和她一起向樓下墜落。
我聽到爆炸般的驚叫聲。聽到風(fēng)聲。太陽受驚,張大嘴巴,吐出巨大的火球。
我想,她的故事已經(jīng)預(yù)言了我們的死亡,只是故事中我們是分開死的,現(xiàn)實(shí)中我們死在一起,也算一個安慰吧。
我聽到嘭的一聲,這會是我聽到的最后的聲音嗎?接著是可怕的寂靜。再接著,我們的身體被彈起來,然后又落下。太陽懸在頭頂,血紅血紅的。天上還有云,剛才怎么沒看到。再接著,我又聽到喧囂,我看到寧英。她正在看我。我們雙雙躺在氣墊上。
你十四歲時為什么離家出走?
我懷孕了。
誰的?
我永遠(yuǎn)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從十歲就和他在一起,我怕挨打,他說我要敢說出去,他就將我嘴縫上。他拿出縫衣針,他什么都做得出來,他真敢把我嘴縫上。
后來呢?
我養(yǎng)母發(fā)現(xiàn),她受到刺激,精神恍惚,出了車禍。我離家出走,我把孩子生下來。
再后來——
孩子死了。我完了。
你靠撒謊保守秘密,為什么要說給我聽。
你以為我現(xiàn)在沒撒謊嗎?她狡黠地說。
上面這段,是我們結(jié)婚前的一次對話。
這個撒謊的女人,現(xiàn)在是我妻子。她依舊撒謊,沒什么改變。
我?我是有改變的,我現(xiàn)在和她一起撒謊。
如果她說,我們剛從南極回來,我會說,那兒的企鵝很漂亮。如果她說,因紐特人很好客。我會說,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周,他們才放我們走。如果她說,我們準(zhǔn)備要小孩。我會說,我正在鍛煉身體。當(dāng)然,我很清楚,朋友們沒人拿我們的話當(dāng)真。但他們從不戳穿。其實(shí),在和寧英確定戀愛關(guān)系之前,我已學(xué)會了撒謊。你看“跳樓”那一段像真的嗎?會不會是我對“死亡結(jié)局”的改寫?
不要對故事中有這么多謊言感到吃驚。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對這個故事不滿意,我可以重新給你講,并發(fā)誓句句是真,只是戀愛故事有些平淡,你還愿意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