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俊詞學觀的發(fā)展與明末清初詞壇

胡元翎，梁 雪

(1.黑龍江大學 a.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b.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2.哈爾濱金融學院 基礎(chǔ)教研部 ，哈爾濱 150030)

卓人月與徐士俊編纂并評定的《古今詞統(tǒng)》可謂“詞苑功臣”[1]1032， 打破了明代《花間集》《草堂詩余》盛行的局面，作為明代第一部涉及當代詞人詞作的通代詞選，從編纂體例、選詞宗旨等方面，在明末清初詞壇上具有重要意義。但長期以來，人們較多關(guān)注卓人月所起的重要作用，往往忽略了徐士俊在詞選編選過程中所撐起的半壁江山。如明末詩人丁澎在《正續(xù)花間集序》中說：“珂月《詞統(tǒng)》之選，海內(nèi)咸宗其書，垂四十年，遂成卓氏之家學。”[2]王士禛《花草蒙拾》亦贊曰：“卓珂月自負逸才，《詞統(tǒng)》一書，搜采鑒別，大有廓清之力?！盵3]不僅明清人如此，在當今研究《古今詞統(tǒng)》的力作[注]李康化《明清之際江南詞學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1年)；丁放《從明代詞選看詞學觀念的演變》(《學術(shù)月刊》2008年6期)；張宏生《統(tǒng)序觀與明清詞學的遞嬗——從〈古今詞統(tǒng)〉到〈詞綜〉》(《文學遺產(chǎn)》2010年1期)；胡小林《論〈古今詞統(tǒng)〉與明末詞風的嬗變》(《名作欣賞》2012年5期)；張仲謀《明代詞學通論》(中華書局，2013年)第六章“走向融通的《古今詞統(tǒng)》”等。中，除李康化以專節(jié)“《古今詞統(tǒng)》與徐士俊詞學思想”為題外，其余基本上都是以卓代徐的合論。其實，相比于卓人月的早夭，徐士俊在《古今詞統(tǒng)》編選后“巋然獨存”[4]，在相當長時期的詞學活動中形成著不斷發(fā)展變化了的詞學觀，并在清初詞壇產(chǎn)生了不可或缺的影響。如果對徐士俊詞學思想與詞的創(chuàng)作以及對明末清初詞壇的影響予以特別關(guān)注，不僅對徐士俊研究有意義，而且對更準確地評定《古今詞統(tǒng)》在詞學史上的存在意義也大有助益。本文試圖通過對徐士俊在《古今詞統(tǒng)》編選及其后續(xù)詞學活動這兩大階段加以深入考察，力求更完整、更深入地認識其詞學思想及其對明末清初詞風演變所起的重要作用。

一、“相救”“壯色”：《古今詞統(tǒng)》之“統(tǒng)”補議

徐士俊前期詞學思想即《古今詞統(tǒng)》所體現(xiàn)的詞學思想。目前學界對《古今詞統(tǒng)》較集中的論定有：

胡小林、丁放、張仲謀等對《古今詞統(tǒng)》的成書情況、編選宗旨、選源等方面都作了詳盡的梳理與統(tǒng)計，得出相類的結(jié)論，認為《古今詞統(tǒng)》在明代眾多詞選中具有“集大成意義”[5]，是明代末年出現(xiàn)的一部非常重要的詞選，它所反映出的詞學思想，是明清之際詞風嬗變的重要信號，可以說《古今詞統(tǒng)》的問世，在詞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6]從明代詞選的發(fā)展走向來說，《古今詞統(tǒng)》既是明代詞選走向成熟的標志，也可以說是流行數(shù)百年的《草堂詩余》的終結(jié)者。[7]該選本努力超越數(shù)百年的《草堂詩余》的范圍，試圖建立大一統(tǒng)的詞史統(tǒng)序，強調(diào)明詞的地位，合婉約、豪放為一體，合詞與史為一體，既開拓了詞的選源又豐富了詞史，在詞學發(fā)展史上是對詞史的重新建構(gòu)，對清初詞的發(fā)展亦有重大影響。[8]

李康化與張宏生的研究更多是從《古今詞統(tǒng)》對開辟南宋典雅詞方面著力加以闡釋的。李康化從徐士俊在《古今詞統(tǒng)序》中釋詞為“意內(nèi)言外”這一點生發(fā)，認為徐士俊一方面有詞須以“內(nèi)意”為重，極似后來常州張惠言寄托說，另一方面又據(jù)徐士俊在順康時期為朋友所作序中得出詞當以“清新婉媚”為上的觀念。張宏生則從選詞思路加以考察，比較此前盛行的《草堂詩余》選詞數(shù)量排名前幾位者，得出結(jié)論：“《古今詞統(tǒng)》選稼軒詞獨多，已經(jīng)從一個特定角度，隱隱將‘典雅格律’納入討論的范圍。而其中大張旗鼓地表彰周邦彥、姜夔、史達祖、高觀國、吳文英諸家，更是明確表示了對典雅格律一派的提倡?！盵9]然后，同樣從選詞角度比對了朱彝尊的《詞綜》，認為《古今詞統(tǒng)》有對朱彝尊浙西詞派詞學觀構(gòu)成影響之表現(xiàn)。

以上諸說皆具識見，筆者甚為同意。但本文需從徐士俊視角再作補充與強調(diào)。

基于現(xiàn)有的研究結(jié)論，我們還需理清的問題是：

在肯定《古今詞統(tǒng)》超越了明代詞學觀念這一基礎(chǔ)前提之后，我們還要追問卓、徐打破明代詞選一直以來的《草堂詩余》一枝獨秀局面的同時，對《草堂》風格還接納與否？在肯定《古今詞統(tǒng)》開啟了清初甚至有清一代的詞學發(fā)展這一基礎(chǔ)前提之后，我們還要追問是否是《古今詞統(tǒng)》的編纂直接引領(lǐng)了清初各詞派詞學思想的形成？要知道，從崇禎六年《古今詞統(tǒng)》的刊刻到康熙十八年浙西詞派形成，其間已經(jīng)歷了近50年的時間，其間的政治歷史及文壇的風云變幻，應(yīng)該屬于中國歷史長河中最激烈的時期之一。另外，我們還要探討徐士俊的詞學觀是否有發(fā)展？卓人月崇禎九年卒，50年間只有徐士俊親歷其間，他在清初詞壇局面形成中究竟起到什么作用？總之，我們要關(guān)注的是如何恰切合度地評估《古今詞統(tǒng)》的超越明代開啟清代詞學的價值，并要關(guān)注徐士俊在其間所起的重要作用。

關(guān)于《古今詞統(tǒng)》打破明人詞學觀念這一點，我們認為需要補充的是徐、卓對明詞的反省尚屬于初級階段，他們在感覺上認定當前的明詞狀貌應(yīng)該改變，但如何改變，改變的路徑是什么，尚不清晰。因此，他們首先放開視野，調(diào)動豐沛的審美潛能，擴大選源，令詞學園地變一花獨秀為百花競開。正因為屬初級階段，沒有形成主導理念，因而可以不被干擾，四方廣選；也正因為屬初級階段，也無所謂有特別崇尚，因而學界因其所選辛詞偏多而得出“重豪放輕婉約”或“豪放婉約并重”等提法應(yīng)該慎重，其實，二人意下，所“統(tǒng)”者更寬泛。

卓、徐二人相知相契，應(yīng)該說《古今詞統(tǒng)》所體現(xiàn)的詞學觀也應(yīng)算作徐士俊的詞學觀。卓人月得識徐士俊曾感慨“乃今而后，詩晨酒夕，余不患于無良客也已”[10]。徐士俊得識卓人月亦感嘆“余與卓子，若左右手也”[11]。從二人留下的各自對對方的介紹文字中，我們感知到徐士俊遇到了卓人月，似乎是上天特意安排的一種奇逢，沒有卓人月，世人很難發(fā)現(xiàn)徐士俊之才情，沒有二人的真正相知，如此孤介淡薄的徐士俊亦不會真正向卓人月敞開自己。即便是卓人月小徐士俊4歲，因卓人月性格率放，又揚名甚早，而徐士俊內(nèi)斂恬淡，二人性格互補，則處處表現(xiàn)出卓人月對徐士俊有激發(fā)引領(lǐng)作用。從《古今詞統(tǒng)》的編纂宗旨看，徐士俊緊跟卓人月思路并有自己的發(fā)揮。這從徐士俊《古今詞統(tǒng)序》可窺一斑：

先是作有三樣箋之輯，一《子夜》，一《竹枝》，一《回文》，而珂月又以《竹枝》舊屬詩余，遂拔其尤而去，《回文》則如《菩薩蠻》數(shù)闋，復(fù)稍稍攔入焉。摔碎菱花，作蕊珠宮瘦影，豈不令徐郎懊恨？珂月曰：“無恨也，使子僅知《三樣箋》之為美，而不知此書之尤美，亦何異世人但知《花間》、《草堂》、《蘭畹》之為三珠樹，而不知《詞統(tǒng)》之集大成也哉！”易稱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我二人其庶幾乎？[12]

從這段記載看，徐士俊起初是不了解珂月編《古今詞統(tǒng)》之意的，而在其強調(diào)下，方理解《古今詞統(tǒng)》“集大成”之意義，即讓世人不僅知有《花間》《草堂詩余》《蘭畹集》類的詞作，還有眾多不同美質(zhì)的詞篇。那么，卓人月認為還有哪些不同美質(zhì)的詞篇呢？此序中并未點明，然在其最早編《古今詞統(tǒng)》時曾有一篇《古今詩余選序》可告訴我們一些信息：

昔人論詞曲，必以委曲為體，雄肆其下乎。然晏同叔云：“先君生平不作婦人語?！狈蛭?，入于婦人，與雄肆之弊入于村漢等耳。余茲選并存委曲、雄肆二種，使之各相救也。太白雄矣，而艷骨俱在，其詞之圣乎？繼是而男有后主，女有易安，其艷詞之圣乎？自唐以下，此種不絕，而辛幼安獨以一人之悲放，欲與唐以下數(shù)百家對峙，安得不圣？余每讀《花間》未及半，而柔聲曼節(jié)，不覺思臥草堂，至長調(diào)而粗俚之態(tài)百出。夫《花間》之不足饜人也，猶有諸工艷者堪與壯色。而為粗俚人壯色者，唯一稼軒。余益不得不壯稼軒之色，以與艷詞爭矣。奈何有一最不合時宜之人為東坡，而東坡又有一最不合腔拍之詞，為“大江東去”者。上壞太白之宗風，下褻稼軒之體面，而人反不敢非之。必以為銅將軍所唱，堪配十七八女子所歌，此余之所大不平者也。故余茲選，選坡詞極少，以剔雄放之弊，以謝詞家委曲之論。選辛詞獨多，以救靡靡之音，以升雄詞之位置，而詞場之上遂蕩蕩乎辟兩徑云。 (卓人月《蟾臺集》卷二《古今詩余選序》)

《蟾臺集》乃卓人月逝后一年其父卓發(fā)之為他所結(jié)的集子。張仲謀認為《古今詩余選》就是《古今詞統(tǒng)》最初之題名。但為什么在《古今詞統(tǒng)》刊刻時并未附上此序，尚無合理的理由。但從“選坡詞極少”，“選辛詞獨多”句可判斷與《古今詞統(tǒng)》情況相合。明代自張綖《詩余圖譜》提出詞分婉約豪放兩體，但以婉約為正體，豪放為變體。卓人月未用此概念，而是用了委曲與雄肆，頗似于婉約與豪放說，但不同的是卓首先以此樹立一個靶子，對詞界常以委曲為上，雄肆為下觀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二者并不應(yīng)偏廢一方，而應(yīng)公允對之。這一點在《古今詞統(tǒng)》研究中都注意到此，所謂“合婉約與豪放于一統(tǒng)”。

但需要關(guān)注的是，卓人月的統(tǒng)合二體并未從詞體正變角度來考量，他并不熱衷于辨明詞的本體特質(zhì)，來比出孰高孰低，而是純從審美的角度來說明二者統(tǒng)合之必要，進而他的“統(tǒng)合二體”包含更為全面和豐富。比如他提出“委曲”“雄肆”并存的理由是“各相救也”，并提出“壯色”這一概念?！跋嗑取保押懈髯蕴攸c皆獨立并被平等對之的態(tài)度，無所謂高下，才能平等相助、相襯、相互補充，而且很客觀地認識到雄放與委曲中也包含豐富，有優(yōu)有弊：“委曲之弊入于婦人”，“雄肆之弊入于村漢”?！皦焉保瑥摹肮てG者”可為《花間》壯色，稼軒可為“粗俚人”壯色的表達中可知，壯色并不單指雄壯之色之意，而是豐富、增強之意，其實與“相救”同義。他并不否定艷詞，“男有后主，女有易安”，稱“艷之圣也”，即便是《花間》，也只是指出單有此種風格“不足魘人”，不會令人滿足的，但隨即提出艷詞中有可壯色的“諸工艷者”，既艷且工，不能說暗示的不是后世的南宋復(fù)雅詞。面對唐詞以下艷詞甚多，而提出以辛詞相救壯色，而對《花間》需以工艷者相救壯色，可見“工艷”也是卓人月所認為的委曲中之優(yōu)處。同樣，雄肆中的粗俚之弊，亦應(yīng)以辛詞來相救壯色。只有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蘇辛本是豪放詞的代表，此前詞家往往是以蘇代辛，多喜蘇，然卓人月喜辛不喜蘇，理由是蘇軾擁有雄放之弊——粗俚，所列一大罪狀即不合音律，犯了不“工”之規(guī)。而辛棄疾擁有雄放之優(yōu)，不僅如此，還具委曲之“工”。在此段文字開始時曾通過溯源立一詞家最高典范“詞之圣”：李白，兼具雄肆與艷骨。這里卓人月正以辛詞來呼應(yīng)前面的李白。卓發(fā)之在此段文字上有眉批曰：“短調(diào)易工，長調(diào)難好；艷詞易工，雄調(diào)難好。特收幼安亦須智眼。”(卓人月《蟾臺集》卷二)知子莫若父，卓發(fā)之理解卓人月為何特別標舉辛詞，是因為辛棄疾長調(diào)雄調(diào)皆工皆好。所以雄放本身沒有高下，如何雄放方是重點。雄肆但不粗俚方堪稱圣，而不粗俚必應(yīng)委曲而工，二者方能互為壯色，互異亦相融，方是最佳分寸。在其視野中詞的類型也很廣泛，按體制分有短調(diào)、長調(diào)，按題材風格分有靡靡艷詞、豪放詞，按藝術(shù)伎藝分有工艷詞、 粗俚詞等。當然，如李白及辛詞那般的詞之圣者必定屬少數(shù)，但并不影響各色詞等皆廣而納之，只要做好“相救”及“壯色”的調(diào)配即可。否則卓人月明明知道“辛幼安獨以一人之悲放，欲與唐以下數(shù)百家對峙”的現(xiàn)實還要作“古今詞選”，不是自己為難自己嗎？還不如僅作“稼軒集”了。

總歸以上分析，卓人月“相救”“壯色”是為達到相輔相襯，彼此補充，完善全面之目的。所以“詞統(tǒng)”在卓人月最初的理念中是統(tǒng)合各種風格之美質(zhì)，令詞選能呈現(xiàn)出豐富均衡之美。應(yīng)該說已大大跨越了所謂豪放婉約的范疇。

這種理念在后來與卓人月相識并共同編選詞統(tǒng)時應(yīng)該是不斷滲透并被徐士俊所接納的，因而他在《古今詞統(tǒng)》刊刻時所寫的序言中道：

詞盛于宋，亦不止于宋，故稱古今焉。古今之為詞者無慮數(shù)百家?！巳俗砸詾槊唿S絹，響落紅牙，而猶有議之者，謂銅將軍鐵綽板與十八女郎相去殊絕。無乃統(tǒng)之者無其人，遂使倒流三峽，竟分道而馳耶？余與珂月起而任之，曰：是不然，吾欲分風，風不可分。吾欲劈流，流不可劈。非詩非曲，自然風流?！岫藵O獵群書，裒其妙好，自謂薄有苦心?！以挥脑黄?，曰淡曰艷，曰斂曰放，曰秾曰纖，種種畢具，不使子瞻受“詞詩”之號，稼軒居“詞論”之名。又必詳其逸事，識其遺文，遠征天上之仙音，下暨荒城之鬼語，類載而并賞之。雖非古今之盟主，亦不愧詞苑之功臣矣。

徐士俊在此又重申了“古今”與“詞統(tǒng)”之真義。特別是針對豪放與婉約相對峙的局面，提出“自然風流”似三峽之水難于劈分，并豪邁地宣稱唯有“余與珂月起而任之”，擔承起無人統(tǒng)而統(tǒng)之的使命！所謂“幽、奇、淡、艷、斂、放、秾、纖”種種詞風的作品應(yīng)該是涵蓋于卓人月所說的“雄肆”“委曲”之中，并進一步具化了卓人月的提法。其上至“仙音”、下至“鬼語”，無所不包，只要“妙好”，即“類載而并賞”，可見其詞學視野包含豐富、“種種畢具”。其中談及子瞻與稼軒，不同于卓氏籠統(tǒng)否蘇，而是主張要全面、公允地對待蘇辛，要廣選蘇辛詞，令人們知道二人不僅有“詞詩”“詞論”之作，尚有豐富美質(zhì)的作品，亦合于卓氏“相救”“壯色”之初衷。看得出，從前面的“懊恨”不解到此時的豪邁解讀，徐士俊已跟上卓人月的腳步并有自己的發(fā)揮。

從《古今詞統(tǒng)》的選源看，正照應(yīng)此理念。收詞年代縱橫古今：隋唐34家，五代19家，宋216家，金21家，元91家，明105家。頗具詞史規(guī)模。而顧本《類編草堂詩余》所收作品：唐五代12家，兩宋125家，金代2家，元代1家。相比之下，《古今詞統(tǒng)》與《草堂詩余》絕對是兩大統(tǒng)系。

從所收詞家詞作來看，也遠遠超越此前諸《草堂詩余》，而且諸種風格皆有包含。雖然卓人月在前序中表示喜辛不喜蘇，但僅舉其不合腔拍的“大江東去”之弊，最終還是選了蘇詞40多首，相比于辛詞140余首少了很多，但與其他詞人對比來看，40多首絕不能算作是“極少”，同時這40多首詞風格各異，絕不僅僅是“雄肆”之作?？梢?，對于同一作家，也掌握“統(tǒng)”的原則，選取了不同風格之作。且不說大量收入辛詞及南宋姜、張等復(fù)雅詞等，這些現(xiàn)象學界已多有關(guān)注，此處不贅。且以《古今詞統(tǒng)》選眾多《竹枝》《柳枝》詞為例，更可見其選詞范圍的廣博，且從中亦透出詞序中未明確交代的信息。

《古今詞統(tǒng)》共編選《竹枝》《柳枝》詞262首，與其他詞調(diào)相比占有相當大的比例。“竹枝”更具代表性，我們這里且重點分析竹枝現(xiàn)象。竹枝，本是唐代樂府曲名，原是四川東部一種與音樂、舞蹈結(jié)合的民歌。唐代劉禹錫被貶夔州時，在那里學習《竹枝詞》，并改作新詞一首，多寫當?shù)仫L土人情和男女戀情，也有的用來曲折地表達胸中積憤。每首七言四句，形同七絕，語言通俗優(yōu)美，清新明快，有民歌色彩，可用來歌唱。相同體式的有名《竹枝曲》《竹枝宛轉(zhuǎn)詞》《竹枝詞》的，多見收于詩集中，如蘇軾《竹枝詞》(蒼梧山高湘水深)等皆存于其詩集中。詞調(diào)中亦有以《竹枝子》用作詞牌，調(diào)見《敦煌歌辭總編》卷一《云謠集雜曲子》，但句式已完全不同，為七五六七七兩片，并葉二仄與三平?！豆沤裨~統(tǒng)》卷二中收入大量竹枝詞皆屬于絕句式竹枝，以一卷的篇幅收納，并附有評點。除了選取唐至元代的劉禹錫、李白、白居易、黃庭堅、虞集、楊維楨等前人詩作外，大量收錄的是明人而且包含明代特別有聲望的作家之竹枝，他們有：宋濂、楊基、高啟、徐渭、何景明、屠隆、倪瓚、袁宏道、楊慎、沈朝煥、鐘惺、田藝蘅、王微、金鑾、卜舜年等。加之選取徐、卓自己的竹枝十幾首。

《古今詞統(tǒng)》選收大量的竹枝、柳枝詞，卓人月的解釋是“舊屬詩余”，認為它們原就是屬于可歌的民歌性質(zhì)。潘丹曾將卓人月對竹枝的偏愛與明代“詞曲融通”觀念相聯(lián)系，頗有見地。[13]明代詞的曲化現(xiàn)象頗為嚴重，筆者一直認為其發(fā)生的真正原因在于詞曲同源的最初音樂文學的功能性質(zhì)。雖然詞到明代可歌性已大大減弱，然“深藏于骨子中的‘曲’基因不是能立即隨其功能的變化而消失，它要經(jīng)歷不斷的汰洗過程，而且這種基因是作為一種生命本質(zhì)而存在，它是活的，在合適的條件下有時也會蓬勃興起”。原屬于應(yīng)歌性質(zhì)的《草堂詩余》在明代的廣為傳播，說明了明詞曲化實際從追捧《草堂詩余》即已開始。正因為明人有對詞乃流行歌曲性質(zhì)的認同，使《草堂詩余》得到了一枝獨秀的流行，也正因為《草堂詩余》的典范性領(lǐng)引，遂使詞家不自覺地受《草堂詩余》的影響，也正因為《草堂詩余》的大熱，遂使“曲化”在明中后期沿著流行歌曲之路發(fā)展，進而與“時曲”即當時在社會中相當活躍的散曲、傳奇、民歌及民間小唱等相親近，[14]因此呈現(xiàn)出比較普遍的曲化特征。

在明代，民歌乃“我明一絕”，而提出此說的恰恰是卓人月。袁宏道曾轉(zhuǎn)述卓人月的這段話：“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鉸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15]可見他特別看重明代民歌的發(fā)展。而民歌經(jīng)過明前中期，即宣德、正統(tǒng)至成化、弘治在民間的醞釀初興期，自嘉靖年間始，風潮席卷全國，并漸漸引起了文人的關(guān)注并影響到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前面所舉明代諸大家都嘗試竹枝的創(chuàng)作亦可見其影響之深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卓人月意識中，將竹枝早于徐士俊就納入詞的范疇，敏銳地感覺到詞曲的內(nèi)在因緣，并果斷地在《古今詞統(tǒng)》中以一卷的規(guī)模收入，正式登堂入室了。由此，我們可以推知，卓人月和徐士俊在編選《古今詞統(tǒng)》時，其詞學視野之廣絕不僅限于統(tǒng)合婉約豪放，他們對于與明詞曲化相關(guān)聯(lián)的《草堂詩余》類、俗曲小唱類詞也同樣是接納的。

再從《古今詞統(tǒng)》刊刻時前面所附的眾序跋看，也有廣而統(tǒng)之的暗示。除了孟稱舜與徐士俊的序之外，《古今詞統(tǒng)》還收有何良俊《草堂詩余序》、黃河清《續(xù)草堂詩余序》、楊慎《詞品序》、王世貞《詞評序》、錢允治《國朝詩余序》、沈際飛《詩余四集序》《詩余別集序》，這些都是當時最被看重的詞選前的序。為什么要置這么多的序于前？是為了強調(diào)其選的宗旨嗎？似乎不是，因為孟、徐之序已表達清楚了，個別的如沈際飛《詩余四集序》中亦有：“蘇以詩為詞，辛以論為詞，正見詞中世界不小，昔人奈何譏之？”[16]與卓、徐統(tǒng)合思想暗合，說明卓、徐的理念在當時已有同盟者。但所選這些序還存在觀念相左的現(xiàn)象。比如楊慎主張“詩辭同工而異曲，共源而分派”[17]4245，而王世貞卻主張“詞須婉轉(zhuǎn)綿麗，淺至儇俏……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17]4246。將這種截然相反的詞學主張同列于此，卓、徐想說明什么？其實這進一步證明了卓、徐“統(tǒng)”的寬泛性。他們不僅要統(tǒng)合古今詞壇中不同風格種類的詞作，還盡量統(tǒng)合各方詞學觀。

諸種風格的詞家詞作與諸種理念的詞學序跋的并入，令《古今詞統(tǒng)》帶有詞學資料匯編的意味。認識到這一點并不是要懷疑《古今詞統(tǒng)》在詞學史上的開創(chuàng)意義，而是要更清晰地說明其意義的真正所在。在明代相當長時期的“詞為小道”觀籠罩詞壇的形勢下，單一風格、單一路徑的局面正需要《古今詞統(tǒng)》這種廣開詞路、縱橫古今的宏闊氣度來為進一步開拓做基礎(chǔ)準備。通過以上的深入考察，我們更確定的是《古今詞統(tǒng)》終結(jié)了明代相對偏狹的詞學觀，但說它對有清一代具開拓開辟之功，不如說對馬上就要開始的清初找尋詞學發(fā)展路徑甚至清代詞學中興作好了充分準備。

二、徐士俊后期發(fā)展了的詞學觀及其在清初詞壇中的樞紐位置

《古今詞統(tǒng)》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也成就了卓人月與徐士俊在詞壇上的地位。由于卓人月的早夭，徐士俊只有獨自承擔起二人的詞學使命，承繼并發(fā)展他們在詞學理論和實踐中的探索。

嚴迪昌認為，“清順治十年前后到康熙十八年‘博學鴻儒’科詔試這之間約30年左右，是清初詞風胚變，詞學振興的極其重要階段。按其百派回流、名家輩出的景觀而言，較之后來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定于一尊的詞壇氣象，無疑要更充滿生氣活力，更具有一種不斷運動著的勃勃之勢。這是一個清詞真正堪稱‘中興’的歷史時期”[18]33。是的，這一時期，按地域涌現(xiàn)出云間派、西陵詞人群、柳州詞派、廣陵詞人群、陽羨詞派以及浙西詞派早期雛型，可謂百派回流、名家輩出。而徐士俊正被裹挾其間，感受并影響著詞學潮流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徐士俊因《古今詞統(tǒng)》被時人頗為看重，“推為詞苑泰岱”(韋人鳳《與徐野君》中語)[19]132。尤侗亦言：“昔棲里卓珂月、徐野君兩先生有《詞統(tǒng)》一書，予童時即喜讀之。今卓君逝矣，徐君巋然獨存。風雅嗣音，鼓吹不絕。”[4]王潞曾嘆“咄咄徐子，既已望遠登高，何難升堂入奧哉！”[20]總之，作為清初詞壇的前輩，徐士俊深受各詞家的尊敬，參與了許多詞學活動，并先后為卓發(fā)之的《漉漓集》、王晫的《霞舉堂文集》、王士祿《炊聞詞》等部分詞作以評點，亦曾為陸進《巢青閣集詩馀》、徐喈鳳《蔭綠軒詞集》、宋俊《岸舫詞》、沈豐垣《蘭思詞》、葉光耀《浮玉詞初集》等詞集作序，還有一篇書信《與邵于王》。從中可觀他詞學觀念的變化及其在《古今詞統(tǒng)》之后與諸詞派皆有聯(lián)系、在當時各詞派林立中的影響。

首先從以上詞序及書信中看徐士俊詞學觀的變化。且將其主要論述列于此：

《巢青閣集詩余序》

余觀海內(nèi)文人作詩者什之九，作詞者什之一。非詞之難也，有詞而不好作之難也；亦非擅作詞之難也，能按詞之譜而得其意與致之難也。蓋詩之一道，譬如康莊九逵，車驅(qū)馬驟，不能不假步其間。至于詞，則深巖曲徑，叢竹幽花，泉幾折而始流，橋獨木而方渡。故《花間》《草堂》，詞之奧區(qū)，無論矣。即明初四杰，僅傳楊孟載；嘉隆七子，止稱王弇州。其他則瞿宗吉、楊升庵、湯若士而外，不可多得?！蛞躁懽又牛嗡豢?。顧俾周秦風骨，降體麗辭，杜若江蘺，幽艷獨絕。追溯君家此閣中，云間董玄宰、陳眉公兩先生與尊公際明經(jīng)年雅集。宗伯固風雅領(lǐng)袖，而征君又詞令妙品，亦知有后來之秀，文采風流，一時振起，如藎思陸子其人者乎？[21]51

《與邵于王》

詩從情生也，而詞之為道，更加委曲纏綿。大都胸中自有一段不容遏處，借筆墨以發(fā)抒之。故片刻鏤心，遂足千古。若強為雕飾，無生趣以行其間，即不作可耳。弟見仁兄，于親友之際，最為有情，而又酷愛詩詞，則是兩美已相合矣。從此揮灑而出，必大有可觀。不識得惠教否？至作詞執(zhí)法，昔人譏稼軒為詞論，子瞻為詞詩，嫌太豪放，不?軟溫，故當以秦周為正派，此在有情之人自能辯之。(徐士俊《雁樓集》康熙五年刻本)

《蘭思詞序》

詞之一道，多溫麗柔香、纏綿宛轉(zhuǎn)之致。……雖手筆各有參差，斷以清新婉媚為上，非情之近于詞，乃詞之善言情也?！詺夥趦?nèi)，必正于懷，讀等身之書，作言情之什。題之曰蘭思，公子、美人隨所寓言可耳。世有同心之士，拾其香草，豈不爾思也哉？[21]139

以上序言書信時間段應(yīng)在順治十二年到康熙十一年間，從中可總結(jié)其詞學觀的大要：

1.體性之辨意識更強。早在《古今詞統(tǒng)》時，關(guān)于詞體的獨特性在徐士俊序中就稍有流露。前文所提李康化曾就文中提到“意內(nèi)而言外”而認為與常州“寄托”說有關(guān)聯(lián)。其實聯(lián)系上下文，似不應(yīng)如此概括。因為徐士俊是借“說文”解詞為“‘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也。’不知內(nèi)意，獨務(wù)外言，則不成其為詞?！币庠谝凑f文解詞的訓詁路數(shù)來具體探析“詞”究竟包含何意。因此，從“詞”字的結(jié)構(gòu)引出“從司”區(qū)別于“詩”的“從寺”，而得出“詩道大而詞道小”。再進一步“詞”又可寫作“辭”，左邊為“理”之意，因而“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各有司存；宮、商、角、徵、羽五聲，各有司存，不可亂也”。需要理。右邊“辛”，一義為“新”也，強調(diào)詞需“以新為貴”也；另一義為“《說文》曰：‘辛’，象人股”。然后從“《秘辛》，猶言股間隱處也”又模棱兩可地提出“詞又當描寫柔情，曲盡幽隱乎？”一問。實際上從所解多義可看出，總體上還是沿著《古今詞統(tǒng)》“統(tǒng)”合之路在強調(diào)?？少F的是初步觸及“詞是什么”這一問題，但還停留在一種思考估量階段，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指向。然而，在徐士俊后期，指向漸趨明朗。一般都是開篇即闡明詞體的獨特性，區(qū)別于《古今詞統(tǒng)序》中汗漫之語。所謂作詞之難在于“能按詞之譜而得其意與致之難也。蓋詩之一道，譬如康莊九逵，車驅(qū)馬驟，不能不假步其間。至于詞，則深巖曲徑，叢竹幽花，泉幾折而始流，橋獨木而方渡”，直面詩詞之不同特質(zhì)加以闡釋。

2.“主情”意識更強。這里，徐士俊承沿《古今詞統(tǒng)》對蘇辛詞風的回護，但不是從“壯色”與“相救”的角度為其申辯，而是從“有情”的角度辯之。在此后陽羨派重要成員徐喈鳳作《蔭綠軒詞序》也貫穿了這一思路：

詞與詩雖體格不同，其為攄寫性情，標舉景物一也。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綴枯樹以新花，被偶人以袨服，飾淫靡為周、柳，假豪放為蘇、辛，號曰詩余，生趣盡矣，亦何異詩家之活剝工部、生吞義山也哉？余故謂詞至今日而已臻其盛，正恐自今日而漸底于衰。[21]116

徐士俊認為，詩詞皆應(yīng)攄寫性情。無論是周、柳所謂的婉約正宗，還是蘇、辛豪放，大都是胸中情感不可遏止。若無真情，即便刻意雕飾，亦毫無生趣，假婉約假豪放，不如不作?！坝星橹恕弊杂蟹直娴哪芰?，故強調(diào)詞應(yīng)“主情”，作詞所蘊涵的情感應(yīng)該熱烈而真摯。情，是分辨詞好壞與否的標準。

3.詞之“情”的特殊性?！霸姀那樯?，而詞之為道，更加委曲纏綿?！薄半m手筆各有參差，斷以清新婉媚為上，非情之近于詞，乃詞之善言情也。”概括而言就是：詞必需有情，而區(qū)別于詩的是此情必需委曲纏綿、有意有致。何為“意”“致”？“意”需“要以氣服于內(nèi)，必正于懷，讀等身之書，作言情之什”。言情并非僅言情，要先有涵養(yǎng)積淀，自會生“香草”“美人”之意，而“致”乃“溫麗柔香、纏綿宛轉(zhuǎn)之致”。其中已然含有“風騷之旨”了。

此種觀念與云間派早期主張以及相繼出現(xiàn)的各地域詞人群加之最后歸一統(tǒng)的浙西詞派的基本理念都有相近之處。我們可以說徐士俊與時俱進，但因他的特殊地位與影響，也不能不承認徐士俊變化了的詞學觀在清初百派回流中也起到了引領(lǐng)作用。汪淇言時人“以詞學深服野君”(柳葵《上徐野君師》中語)[19]95?？梢姡瑫r人對徐士俊的諸多評價，無論是從詞選、詞作、詞學思想等任何方面，對徐士俊的詞學成就都極為認可與肯定。因此，我們再從徐士俊與當時各派各群體間關(guān)系看其影響。

與西陵詞人群。因徐士俊一直居住在杭州，所以與西陵詞人群關(guān)系最密切。李康化曾指出:“西陵詞人”至多只能稱為一個群體，而不能成“派”。這是因為：一方面，西陵詞人反對“派”的觀念。另一方面，西陵詞人不具備形成流派的前提，即沒有大致相同的主張和一致公認的宗主。[22]事實上，至康熙十八年(1679)浙西詞派興起之時，西陵詞人就投向了浙西詞派。但早期在徐士俊與毛先舒、陸進等人的交流中還是定下了總體基調(diào)。這從前文所談及的為陸進所寫《巢青閣詩余序》即可看出。

康熙十二年(1673)陸進、俞士彪合編的《西陵詞選》是西陵詞人結(jié)社的重要標志，而徐士俊則屬西陵詞人群的先驅(qū)，有《西陵詞選》中《凡例》第四則為證：“茲選修飾，端賴良友若野君、飛濤、祖望、丹麓……之功居多”[23]?？梢?，徐士俊為《西陵詞選》的編選提供了較為重要且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而陸進本人又是徐士俊傳授詞學的學生之一。西陵十子是西陵詞人的中堅，但十子中以張丹(綱孫)、毛先舒、沈謙、丁澎四人為主。而徐士俊與他們也都多有聯(lián)系。其中毛先舒，二人有書信往來，如毛先舒《與徐野君》[24]談尺牘之技。張綱孫，在兩人作品中都有交游詩作留存，如徐士俊有《張祖望為余談西山廢址》詩，張綱孫有《送徐野君先生歸郪水·兼與沈瑤銘》詩。與徐士俊交往的西陵詞人還有陸進的妹婿王晫、李式玉、王潞、柳葵(柳葵又為王晫之子王鼎的老師)、邵于王等。

其中與王晫的交往很可以關(guān)注。徐士俊年長王晫34歲，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謂亦師亦友，亦父亦子。徐士俊有詩《贈王丹麓》贊王晫曰：“王子家聲舊，才華更出群。西湖分秋色，東壁映星文。”[25]王晫亦有《與徐野君師》。甲寅(1674)七月王晫又遭遇喪父之痛，為表達哀思，外出征集詩文。在這次歷經(jīng)月余的行旅中，徐士俊以一位長者的身份，陪伴其左右。王晫“別靈帷，偕徐野君先生”[26]，結(jié)伴而行，九月廿七日起，二人從杭州北關(guān)出發(fā)，后歷經(jīng)嘉興、吳江、蘇州、無錫、常州、宜興、武進等地。王晫此次外出征集詩文，出行時間共計32天。王晫特為此寫就《行役日記》，徐士俊亦作《行役日記序》：

祈鴻文椽筆于名公卿之門，以不朽其父。故之陽羨、之昆陵、之梁溪、之吳門、之松陵武塘，所到之處大人先生無不禮為上客。[26]

此行二人先后拜謁30多位文人。如徐喈鳳、蔣景祁、尤侗、顧茂倫、錢宮聲等。

在陸進編《西泠詞選》時，王晫曾向他進言，其詞選的編定理念與徐士俊早期《古今詞統(tǒng)》的編定理念相合，他認為，“習周、柳者，盡黜周、柳。使二者可以偏，則作者似宜專工，何以當日有蘇、辛者，又有周、柳？即選者亦宜獨存，何以舊選列周、柳，又列蘇辛？況蘇辛亦有便娟之調(diào)，周、柳亦有豪宕之音，何可執(zhí)一以概百也。故操選者，如奏樂，然必八音競奏，然后足以悅耳；如調(diào)羹，然必五味咸調(diào)，然后足以適口”[27]。其中“八音競奏”“五味咸調(diào)”與卓人月“壯色”“相救”說很是相像?？梢娡鯐尩脑~學思想一定程度上受徐士俊影響。而陸進的《西泠詞選》刊行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詞選在選詞方面恰恰踐行了王晫兼收并蓄、不拘一格的詞學觀。

徐士俊70歲壽辰之時，王晫為其賀壽，有詞作《醉蓬萊·為徐野君先生壽》 ：

問天公何意，獨我先生，鐘情偏厚。浦石才華，不給人升斗。價重旗亭，經(jīng)傳繡閣，把盛名居久。白發(fā)新添，朱顏未改，風流如舊。 閱盡滄桑，曠懷自適。螢觸紛紜，等閑消受。規(guī)矩從心。正古來稀有。此日 稱觴，荷香暗襲，喜碧筒堪侑。一卷書存，千秋澤遠，老彭非壽。[28]

詞中言徐野君的創(chuàng)作“價重旗亭，經(jīng)傳繡閣，把盛名居久”。王晫亦曾為徐士俊的詞集《云誦集》作序，稱“徐野君先生所作詩馀，膾炙人口，已五年矣。而其綺麗之句，往往為閨閣所欣賞”[29]?？梢韵胍姡焓靠≡~在后期更多婉轉(zhuǎn)綺艷之詞，亦正合其此階段的詞學趣尚。

與云間派。云間詞派盟主陳子龍原為幾社領(lǐng)袖，后復(fù)社主將張溥卒后，又成為兩社實際上的壇主。而徐士俊與卓人月都曾參加過復(fù)社。特別是陳子龍曾任紹興推官，在吳越江南文人間地位卓顯，臥子門下及交游已不限云間。云間早期從晚明時標舉南唐、北宋之旨，如陳子龍《幽蘭草·題詞》中所說“或秾纖婉麗，極哀艷之情；或流暢淡逸，窮盼倩之趣”[21]1。然經(jīng)歷鼎革之變，陳子龍為國殞命之后，云間詞學傾向也有所改變與發(fā)展。如自蔣平階開始，云間又專推《花間》，強調(diào)風騷之旨。但不管怎樣，與徐士俊所論都頗相合。也有論者直接將“西陵詞派”作為“云間詞派的旁支一”[30]目錄，關(guān)注到了西陵與云間的密切聯(lián)系。但單就徐士俊來說，他年份高于陳子龍，在詞壇出道亦較陳子龍為早，在江南應(yīng)屬詞壇前輩。其聲望不僅限于西陵。徐士俊為陸進作《巢青閣集詩馀序》言：“追溯君家此閣中，云間董玄宰、陳眉公兩先生與尊公際明經(jīng)年雅集。宗伯固風雅領(lǐng)袖，而徵君又詞令妙品，亦知有后來之秀，文采風流，一時振起，如藎思陸子其人者乎？”[21]51-52可知，徐士俊早于陸進父輩時就曾與云間董其昌陳繼儒相交雅集。再比如云間以詩人“錢董”并稱的董俞乃云間詞派后期的代表人物，曾有尺牘《與徐野君》：

弟頃從會稽回，住湖上一日，即鼓歸棹，不及圖晤。小詩一章，托舍親朱沛霖奉上，恐尚未寄到，再錄一紙，附默老面，致默老以慕大雅，欲結(jié)縞纻之歡。諒一見傾倒，無俟鄙言也。

汪淇據(jù)此評曰：

蒼水為云間名宿，詩詞無所不佳。而復(fù)氣誼如云。一晤野君，即以名篇投贈，因附載原詩于茲牘之后，以見野君之不敢忘董子也。[19]70

董俞作為云間派中堅，將自己所作之詩，托人呈送徐士俊，又怕徐士俊未收到，“又錄一紙”，意與徐士俊結(jié)“縞纻之歡”。其恭敬與殷切，足見徐士俊之威望依在并有二人相投合之旨趣。所以由此看來，兩個群體間的詞學理念之交叉并不能清晰地分出誰先影響誰，而且從徐士俊在當時的地位看，他更具影響力應(yīng)該是肯定的了。同樣的狀況也表現(xiàn)在與廣陵詞人群和柳州詞人群的關(guān)系中。

與柳州詞人群廣陵詞人群。柳州，屬江浙兩省交界處的嘉善地區(qū)，當時活躍在詞壇上的詞家如鄒祗謨所形容的“詞至柳州諸子，幾二百余家，可謂極盛”[31]657。廣陵，屬揚州地區(qū)，因王士禎任揚州推官的名人效應(yīng)以及影響頗巨的廣陵唱和，聚集了眾多詞人。然詞學觀與云間也相類似，故而姚蓉同樣將二者分列為“云間詞派的旁支二：柳州詞派”、“云間詞派的余響：廣陵詞派”。[30]目錄比如曹爾堪本是柳州詞派主要成員，然也積極參與廣陵唱和。同時徐士俊與曹爾堪以及廣陵重要詞人鄒祗謨、王士祿等也多有交集。鄒祗謨對徐士俊評價比卓人月高：“珂月蕊淵、野君雁樓二集，亦復(fù)風致淋漓，艷詄競響。但過于尖透處，未免浸淫元曲耳，其間野君持論更優(yōu)”[1]655，并托知己陸進向徐士俊請教詞學方面的問題，曾有《與陸藎思論詩》言道：“徐野君先生向有《詞統(tǒng)》一書，又能盡古人之所長，足下其試為我一詳問之?！盵1]72再比如“江村唱和”，指康熙四年，當時著名詞人王士祿、曹爾堪(柳州詞派)、宋琬三人在各自經(jīng)歷了仕途科場的災(zāi)厄?qū)е碌睦为z之苦之后相遇于杭州時互相酬唱，文學史上又稱為“三子唱和”。王士祿，乃王士禎之弟，本屬廣陵詞人，徐士俊曾為其《燃脂集》作序，二人有書信往來。三家各填《滿江紅》八首，共24首，后集成《三子唱和詩馀》，并托徐士俊評定。徐士俊次韻此《滿江紅》時有小序曰“宋荔裳、觀察王西樵、考功曹顧庵學士，一時同在西湖倡和二十四章，屬余評定即次原韻贈三先生”?？梢娙藢π焓靠≈粗?。三人唱和后，當時詞人應(yīng)聲而和者眾多，促成了當時明末清初一次影響較大的大規(guī)模的詞學唱和活動。后由毛先舒題詞，徐士俊作序曰：“蓋三先生胸中各抱懷思，互相感嘆，不托諸詩，而一一寓之于詞，豈非以詩之謹嚴，反多豪放。詞之妍秀足耐幽尋者乎？”[31]進一步地強調(diào)了詞區(qū)別于詩的“妍秀足耐幽尋者”。而此幽旨幽意已不僅是文士的雅懷高趣，而帶有與世事緊密相聯(lián)的憂憤沉郁之懷了。而接下來的更大規(guī)模的廣陵唱和，應(yīng)屬于廣陵詞派帶有標志性的活動，曹爾堪與宋琬同樣參與其間。之所以能如此，亦在于柳州與廣陵詞派也有許多志同道合之處。尤其是廣陵詞人群，不拘于地域，涵納多方觀念，如其派的代表詞選《倚聲初集》般匯合眾流。

可見，當時無論是西陵、柳州、廣陵，包括云間，其實并不是涇渭分明的。他們有相當一部分相互重合的詞學理念和多重聯(lián)系的詞學活動。而最后云間、西陵、柳州這幾個群體皆匯入浙西，“江村唱和”的三子就屬于浙西詞派的前身。嚴迪昌在考察“梅里風雅之倡”的王翃詞時，認為有助于理解這樣一個事實：“后起的‘浙西’詞派的宗奉南宋，尊推‘玉田’宗旨，并非是鄉(xiāng)邑歷史文化的遺風，而是某種特定的時代氣運所致”[18]37。通過以上的考察，我們也有相類似的認識，不管清初崛起了多少詞派，至少云間、西陵、柳州、廣陵，甚至是浙西，地域元素并不起主要作用，更多的是時代氣運使然，同時也是詞學發(fā)展規(guī)律使然。而徐士俊在其間作為前輩起到了領(lǐng)路的作用，同樣也是作為有威望的前輩，又自然地成為各派間的樞紐人物，從而促進江南諸詞人群間的聲氣相通。

綜上，徐士俊作為明清之際一位重要的詞人，參與到明末清初整個詞學變革的始終，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豆沤裨~統(tǒng)》，是他和卓人月開始反省明代詞學的弊端并采取行動，以廣開詞路、縱橫古今的宏闊氣魄，開拓了詞學界的審美視野，為清初詞學進一步發(fā)展作了基礎(chǔ)準備。順康時期，徐士俊繼續(xù)進行著自己的詞學思考，更明確了自己的詞學觀，其中突出詞之本體特質(zhì)、強調(diào)“情”與“致”的融合、詞需婉麗且具風騷之旨等詞說，可以說是他繼續(xù)順應(yīng)詞的發(fā)展時運來以此呼應(yīng)著清初諸詞人群，也可以說是他憑借著先行者的威望在用這樣的觀念影響著清初詞壇。由于他與清初諸詞人群的共同努力，進而達成清詞又一個階段性標志——康熙十八年浙西詞派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