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云卷云舒 細品飄逸古韻——淺談古詩中“云”的文化意蘊

吳曉梅

云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象征意象，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被賦予了豐富的喻義。這里筆者無意對“云”的文化意義進行全面的考察，僅就其在中國文學里的表現(xiàn)作一個淺淺的勾勒。

祥瑞之征兆史載“黃帝將興，黃云升于堂”。這一記載賦予“云”以祥瑞色彩?！渡袝髠鳌防镉涊d的一首歌及其背景進一步豐富了“瑞云”的觀念，這首歌就是《卿云歌》：“卿云爛兮，乣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薄扒湓啤鄙式k麗，形態(tài)婉美。并且它又與“日月光華”相輝映，所以它后來一直被人們奉為神靈的啟示、福祉的征兆。漢代讖緯之學興，文獻中頻頻記載著云的出現(xiàn)。它在漢語里有一串相應(yīng)的詞語如 “景云”、“慶云”、“五云”、“五色云”等等。

品德之象征《楚辭·九歌》有一“云中君”，古人多以為是云神，但整篇《云中君》除題目“云中”二字外與云彩幾無關(guān)涉（今人考證為“軒轅星神”）。秦漢以后，有關(guān)與“云”的作品以《云中君》為典事的不是很多。在楚地濃郁的文化氛圍里，倒是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賦，以文人浪漫的想象，敘述了一個幽艷動人的故事，后來人們在有關(guān)云的作品是總是極愿提起?！兑住で防锏摹霸茝凝垼L從虎”一語奠定了“云”在政治倫理道德里的意義。儒家把“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作為賢人君子濟時品德的象征。這一“比德”傳統(tǒng)產(chǎn)生的思想意義一直是“云”意象的基本含義。把云視作反面的形象起源于屈原 《離騷》“云霓”“幽昧”“蔽美”之意，至宋玉《九辯》“何泛濫之浮云兮”，猋雍蔽此明月”，奠定了后世以“浮云蔽日”隱喻讒邪害公正，奸佞毀忠良等政治丑惡現(xiàn)象的基本模式。善與惡，“云”被賦予兩種對立的意義。

抒情之寄托漢魏之際抒情文學興起，“云”逐步成為一個抒情寫意的重要意象：“浮云起高山，悲風激深谷。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zhuǎn)轂”（秦嘉《贈婦詩》），“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風厲兮肅泠泠。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蔡琰《悲憤詩》），悲風呼嘯，陰去屯積，人們對昏黯沉重之大塊云團的憂念懼視，透露了危亂時世內(nèi)心的極度悲愴。相傳蘇武、李陵贈別詩：“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薄案┯^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這些詩句中的浮云形象更多地與游子的漂泊無依之感相聯(lián)系，以“浮云”比喻游子的漂泊無依，描寫人生的流離失所是此后數(shù)百年間最流行的用法。李白“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句，既是對古詩之意的襲用，更是對這一表達方式的總結(jié)，它以最簡潔的語言揭示了“浮云”與“游子”的象征關(guān)系。

道教之工具秦漢以來，“云”還被賦予了另一個特殊使命，這就是道教神仙學說的運用。道教神仙之用“云”是服務(wù)其凌虛蹈空、遐舉飛升的幻想?！侗阕印ぶ埂罚骸叭舴蛏凭?、巢許、管胡之徒，咸蹈云物以高鶩，依龍鳳以竦跡?！蔽簳x以來，“游仙”題材流行，“神仙排云出”（郭璞），“煉形去人俗， 飄忽乘云游”（庾闡），“風餐委松臥，飄忽乘云游”（鮑照）一類云也飄飄仙也遙遙的描寫充斥作品。云作為仙之車御、蹤跡和居停之所成了“游仙”一類題材的主要意象。唐以后的同類詩歌雖然無復漢唐游仙之神奇，但是，云，更確切地說是白云，一直被視為仙境的象征，以至于有了這樣的詩句：“仙家更在空青外，只許人間禮白云”（虞集）；“看云即是仙”（張可久）。反映在語言中“云鄉(xiāng)”“白云鄉(xiāng)”成了仙境的代名詞。

仙隱之意象真正從感應(yīng)天地生態(tài)之啟示，追求人與自然之和合的立場禮拜白云的，應(yīng)首推陶淵明和陶弘景。陶淵明的“云無心以出岫”一語揭示了白云飄行往來、自由逍遙的特征。尤其是“無心”二字包含了某種本質(zhì)的抉發(fā)，給后人帶來無窮的理性的啟示。這一偶然的發(fā)現(xiàn)，拓出了“白云”與人心溝通的一大通道?！鞍自啤辈辉偈巧窀裰删础㈥幮爸皯n的形象，而是平地可見、可親可近、賞心悅目的自然景觀。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表明他對“白云”的賞愛更為自覺和傾心。他的這首詩是寫來拒絕權(quán)利之誘惑，他把“白云”視作山人的專利，話語里透露著豪邁自得之意。陶弘景與陶淵明都是隱士，他們對“白云”的發(fā)現(xiàn)與其山林田園隱逸生活密切相關(guān)，從他們開始，“白云”與青山趨向固定的組合。如果說“神仙排云出”的云是“對仙家的云”，那么這與“青山”聯(lián)手的云則是“隱士的云”。對于這隱者的云，應(yīng)置于魏晉以來山水田園詩的產(chǎn)生這一大背景下來認識。二陶的時代，人們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云作為自然美的具體形象也不例外?！妒勒f新語·言語》記載：司馬道子“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眹@以為佳。時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這個時期的詩歌更能說明問題：“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謝靈運）；“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同上）；“泱泱日照溪，團團云去嶺”（謝朓），等等，在自然風景、山水之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中，“云”以一個賞心悅目的意象頻頻出現(xiàn)。這可能與六朝文化的南方地域背景有關(guān)。“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其上，若云興霞蔚?！保ā妒勒f新語·言語》）這一隨口即來的比喻反映了水鄉(xiāng)澤國水土草木與云霧煙霞同其饒美的特征。

禪意之物化在“仙意的云”、“隱意的云”之外應(yīng)該說還有個“禪意的云”。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云寓含著窮與通，空有無，生與滅相寓相生的深厚禪意。要想在“禪客的云”與“隱者的云”之間判個界限是很難的。在禪家心目中，云既是自然物，又不只是自然物。禪家從云中看到的遠比隱士多。只要讀一讀皎然的《白云歌寄陸中丞使君長源》便知。中唐以來禪宗日趨活躍，“逸民對云效高致，禪子逢云增道意”，士大夫也望風披靡?！鞍自啤薄捌啤薄肮略啤薄伴e云”成了詩中最為普遍的意象：“白云歸意運，舊寺在廬陵”（鄭巢）；“孤云出岫本無依，勝境名山即是歸”（劉禹錫）；“水止無恒地，云行不計程”（呂溫）；“白云向我頭上過，我便羨他云路人”（姚合）。與六朝后期相比，這時的“云”突出其孤行高潔、縹緲遠引、無拘無束、閑適自由的特征，更多地與青山、流水、漁樵和寺院相組合，流蕩洋溢著自由恬適、空靜澄澹的禪悅之意。

詠云之史略“云”作為一種自然景觀其形狀、色彩和動態(tài)呈示著豐富的美，無需任何思想的作用和理性的賦予就可以作為觀照描寫的對象。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了這樣的句子：“興云祁祁”，“英白云”，“祁祁如云”，“有女如云”，“其從如云”，“鬢發(fā)如云”等，或用以起興，或以為比喻，都表現(xiàn)出對“云”這一自然現(xiàn)象多而美等形象特征的感受和把握。孔子有言：“不仁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睆姆疵嬉餐嘎读藢Α案≡啤毙蜗蟮恼J識。但在詩歌中，真正對云進行正面、專題描寫的是六朝后期大量出現(xiàn)的詠物詩。詠物詩的任務(wù)是“巧構(gòu)形似之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方面，用不同的手段，并牽合上有關(guān)“云”的故事、傳說的說法，以刻畫“云”的形、姿、色。這一詠物之流一直延續(xù)到盛唐，到中唐類似的作品仍有出現(xiàn)。這些詠物詩的寫作常常是出于群體的酬唱，為了詩歌對仗、詞藻、結(jié)構(gòu)等方面技巧的訓練，因而形式主義的意味較重，真正成功的作品極少。中唐以來，隨著詩歌題材的擴大，道行、登臨之際的覽景寫云之作不斷增加，逐步累積成寫云之作的大宗。這些作品因事即景，有感而發(fā)，大都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以氣氛真切、觀察細致、描摹得神和造語精警而多稱佳構(gòu)。其中一些詩人于寫景狀物之余別有心思，或托物言志，或借物諷世，或格物見理，“云”也以其烏云蔽日，白云游空，青云干霄，彩云呈祥，翻云覆雨，浮游變滅之萬千氣象供詩人自由取裁，多方構(gòu)思，正反用意，從而因人因時表現(xiàn)出不同的思想和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