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芳草，河畔青蕪

黃韞彥

當我筋疲力盡地步行到河畔時，華燈初上。

我坐在橋頭的石凳上小憩，茫然地凝望被暖黃色燈光籠罩的河畔。

來往行人舉著手機拍照，一個個笑靨如花，再不見裹在臃腫布衣里行色匆匆的百姓;青石板路還是千年前的青石板路，沾染過將軍與敵寇的鮮血，滴落過痛失紙鳶的孩童的眼淚……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這番描述，說得我好像千年前就來過這里似的。我低頭看看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決定還是做一個現(xiàn)代人。我起身走向賣糖畫的小攤前，那個年邁的攤主甚至連招牌也沒做。

這次我轉到的糖畫是金魚和蓮花，這糖畫倒是跟河畔石橋十分搭配。我把糖畫舉過眉，讓它染上燈籠的紅光，果真美得可以入畫。我精心挑選角度，小心謹慎地按下快門，手舉得發(fā)酸發(fā)澀才把那金色的魚尾咬在齒間，查看拍攝成果。

我的目光緊鎖在照片右下角，那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背影，即使被圍巾和大衣裹著，我依然能感覺到此人的脫俗之氣。我突然有個念頭，想看看這個人長什么模樣。接下來，我在熙攘的人群中尋覓這個人的身影。

沒過多久，我找到了他，他正背對我站在橋邊。我剛想擠過去，肩膀冷不防被狠狠撞了一下。

“呀！”我喊道，緊接著狼狽地跌坐在他身后，掌心擦過肥嫩的青苔，那精美的糖畫磕在青石板上，支離破碎。

我心一沉，幽怨地回過頭，卻沒有看到撞倒我的那個人。

這時，我耳畔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呀，你沒事吧？”

我猛地抬頭，看見一張讓人舒服的臉，這個少年有種溫潤如玉之感。我擺擺手，拒絕了他伸過來的手，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站起來。

“你的糖畫掉地上了，我賠你！”少年彎腰，用紙巾裹住糖畫的碎片拾起。

“不用，又不是你撞掉的。”我尷尬地笑笑。轉念一想，如果不說點兒什么，我們的緣分便就此斷了，連忙補上一句：“你的背影太好看，我一不小心就……”

“那還是我的錯嘍？我請你吃東西吧！”少年的聲音干凈好聽，他轉身向橋下邁步，回頭見我站在原地，“時候不早，你也該餓了吧？”

“是有些餓了，謝謝你??！”我趕忙跟上，同他并排走在一起。

我用眼角余光瞥向少年，他的眼眸里仿佛盈滿萬家燈火，又似空空如也。

我掏出手機，點開葉淮沙發(fā)來的一張圖片：只見他的臉占滿大半個屏幕，長舌頭舔向手中的冰淇淋，背景是花花綠綠的燈光。我滿臉嫌棄地放下手機，葉淮沙竟然來清幽婉約的江南水鄉(xiāng)吃冰淇淋，還是在這樣清涼的晚秋？

“聽說這里的燒餅不錯！”少年把我拉到一個燒餅鋪前。只見鐵筒里冒著火星，或雪白或焦黃的圓餅貼在鐵桶內(nèi)壁，被熱浪熏得變形，一股鮮香撲鼻而來。

“老板，來兩個！”少年說完，肩上掛著汗巾的大爺操起鐵鉗探入筒中，夾出兩個餅來，幾縷白煙吹散在涼風里。

我接過一個，燙得咬不下嘴，倒正好用來暖手。

拿著燒餅，我們走到河邊。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問。

“葉淮煙……”我小聲回答。

他偏頭微笑地看著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你的名字是出自這句詩吧？”

“嗯?！?/p>

“你父母真有心啊?！?/p>

“沒有啦，只是我剛好有個堂哥叫葉淮沙而已。你呢？”

“很巧，我的名字也取自古詩詞，不過隨意多了。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我叫何青蕪?！?/p>

“何青蕪？這個名字很好?。　蔽壹毤毱肺?，激動起來，“你的名字很高級，不像我的名字，誰都能一眼看出個所以然來?！?/p>

“想必是我父親為我取名時有心事，才會挑這樣一句充滿傷感的詞吧?！焙吻嗍彽乜嘈Γ劬镉形易x不懂的滄桑。我暗自猜想，他可能擁有一個并不美滿的家庭，便趕緊轉移話題：“你是哪里人??？”

“本地的，一個人出來轉轉?！焙吻嗍徔聪蛭?，“你呢？”

“我來旅游，和堂哥一起。果然江南水鄉(xiāng)孕育美少年啊！看見你，我就有種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清新之感呢！”我笑嘻嘻地說。

我和葉淮沙只在這個江南小鎮(zhèn)停留一天。我堅持要來河畔欣賞夜景，他卻想去參加小鎮(zhèn)上的旅游狂歡節(jié)，最后我們決定兵分兩路。

這條不知名的河，讓我仿佛身臨秦淮河。我去過真正的秦淮河，那兒的河畔掛滿冰冷的電燈，找不到半舊的燈籠和肥嫩的青苔。

何青蕪水墨畫似的眉眼一彎：“那你是哪里的人？”

“河南，就是淮河那邊?！?/p>

“難怪我看見你就有種流水淙淙、華燈初上的感覺?！?/p>

“你真會開玩笑！”我的臉紅了。

“是真的。看你生得這般水靈，想必你堂哥也玉樹臨風吧？”

“這個嘛……”我猶豫著。雖然我對堂哥的相貌沒什么特別感覺，但經(jīng)常有女生說他帥，他還會打籃球，很受歡迎，論相貌我肯定是比不上他的?？墒牵嗝舱娴哪敲粗匾獑?？就連我以為與眾不同的何青蕪也不能免俗？

“阿嚏！”我冷不防打了個噴嚏，下意識地瑟瑟發(fā)抖。

“冷嗎？我們找個小店坐下來聊吧?！焙吻嗍徱易呦蛐〕越帧Ｂ飞?，他在我耳邊補充一句：“你別誤會啊，我說的是你的氣質，不只是相貌?！?/p>

我后知后覺地點點頭。

“就這家吧?！焙吻嗍弾易哌M一家古樸的店鋪，挑了一張靠墻的桌子坐下。

坐下以后，我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燒餅，焦脆的餅皮在齒間被扯斷，餡料溫熱，青菜與梅干菜包裹著肥而不膩的肉粒，讓我嘴唇流油。

“真好吃！”我咬下一口又一口。

“慢慢吃，沒人和你搶?！焙吻嗍徸谖覍γ妫拔胰ベI一份臭豆腐，你先吃著?！闭f完，他起身走向柜臺。我納悶，臭豆腐有什么好吃的？我對它的印象停留于小時候爸爸說的“聞著極臭、吃著極香”，可我從不相信。

片刻之后，一盒臭豆腐擺在我面前。

何青蕪遞給我一根長竹簽：“來，你先嘗一塊?！?/p>

我端詳埋在青蔥與辣椒下的臭豆腐，忍不住捂鼻子：“這好吃嗎？”

“你以前沒吃過吧？臭豆腐是我們這兒的特產(chǎn)。你既然來了江南水鄉(xiāng)，不吃它可是莫大的遺憾?！焙吻嗍從托慕忉?。

我試探著咬下半塊臭豆腐。剎那間，蔥與椒的鮮辣，甜醬的溫熱，豆腐的綿軟，爭先恐后沖上味蕾，我禁不住含糊不清地感嘆：“好辣啊，好燙啊！”

“但很好吃吧？”何青蕪也往嘴里放了一塊。

我一邊吃邊一點頭。

萍水相逢的少年少女坐在小店里吃臭豆腐，辣得說不清話，這聽起來有些好笑，也異常動人。

“我覺得你氣度不凡，是不是來自書香門第，從小飽讀詩書?。俊背酝瓿舳垢?，我興致勃勃地問。

何青蕪搖搖頭：“哪有什么氣度不凡，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對于詩文當真知之甚少，更沒什么文化氣息濃厚的家庭背景?！?/p>

“這樣啊……”猜錯了，我有點兒失望。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些，對吧？”

“我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偶爾會模仿古人寫寫詩詞，不過都是依樣畫葫蘆，胡亂謅的，畢竟沒有什么生活經(jīng)驗?！?/p>

“有這顆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心，就很不錯了?！?/p>

“現(xiàn)在可不缺寫古詩詞的人，社會上幾乎掀起一陣‘古風熱，但大部分人只是把華麗的辭藻堆砌在一起，附庸風雅而已?！蔽遗械竭@里，又羞愧地低下頭，“雖然這么說，我自己也是個盲目跟風的愚人罷了?！?/p>

“熱愛傳統(tǒng)文化沒有錯。我們就是這樣追逐所愛卻又原地打轉，畢竟我們所喜愛的東西已不屬于這個時代?！焙吻嗍徛朴仆鲁龅淖盅鄯路饚е曳?，“只要堅定心之所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抒發(fā)一下心中感受，有何不可？”

“你說話真有水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一下子激動起來。

何青蕪微微一笑：“在下何青蕪?！?/p>

遇上這個少年真是一樁奇事，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

“陶醉在詩詞世界中的確美好，但我覺得更寶貴的是擺在眼前的人和物?！焙吻嗍徖^續(xù)說，“比如，桌上的臭豆腐，手邊的蘭花，身后的燈籠和流水，對面的你，這一刻在生命中是獨一無二的。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都將一去不返。”

“這趟累人的旅行，我果真來對了地方?！蔽腋锌?。

天色漸晚，游客稀疏，我們又來到河畔。燈籠依舊在我們頭頂亮著，傳遞著千年前那份溫暖;河水依舊淙淙流淌，訴說著跨越千年的歷史與心事。

景色太美，我忍不住想哼幾句歌，對何青蕪笑道：“你不介意我唱首歌吧？”

“樂意聆聽?！彼疽馕冶M情唱。

于是，我唱起那首如癡如醉聽了一遍遍的古風歌曲：“九月里江南細雨紛紛揚揚，薔薇花開滿青石板的小巷，微風拂過古剎鐘聲敲響，驚醒了鳥兒銜來杜鵑花床……”好久沒有這么輕松地唱過歌，一曲終了，我看向何青蕪。

他輕啟雙唇，唱出更為清雅的歌：“濁與清，美與陋，顛倒眾生。芷與蘭，蕙與荃，難吐芳馨。何故逆流而上，何故孤芳自賞，無人知曉故鄉(xiāng)變他鄉(xiāng)。亂世而不群，誰可解君意。云游而遠去，心卻系故里……”

我們輪流唱了一首又一首，唱到燈火闌珊，也唱到了歌曲盡頭。

“很晚了，該回去了?！彼f。

“能把你的QQ號給我嗎？我想多了解你，下一次，我決定跟你聊聊人生。”我從斜挎包里掏出紙和筆，遞給何青蕪。他寫下一串數(shù)字：“我很少上線，網(wǎng)上聊天可能行不通。”

??？現(xiàn)在不用QQ號的年輕人很少。我失望地說：“那我該怎么聯(lián)系你呢？”我還想知道他的故事：他的校園生活，他的童年趣事，他喜歡的女孩兒……

“我把電話也留在上面了，可是無論怎樣，都比不上我們現(xiàn)在這樣直視著對方眼睛說話！”他的眼眸中映著兩個我，“如果真有緣，我們還會相遇的?！?/p>

“再見了！”他微笑著向我揮揮手，轉身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湮沒在小巷盡頭，心中涌出無限的悲戚與無限的溫暖。

我打開手機，看到葉淮沙10分鐘前發(fā)來的消息：“我玩兒得差不多了，你在哪里？我買了你喜歡吃的葡撻，賓館門口見?！?/p>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往賓館走去。

回去之后，我在房間搜索何青蕪的QQ號，他的昵稱是“檐上草”，頭像是水墨畫，QQ空間里不過寥寥10幾條說說，大多是幾張風景照配上頗有韻味的詩句。我不知道這些詩句是不是他寫的，照片是不是他拍的，但隱約能感覺到他也喜歡詩詞與藝術。

一個月后，我才收到他同意添加好友的消息，馬上欣喜地發(fā)了一句“在嗎”過去，他至今沒有回應。

不知為何，我一次也沒有試過打他的電話， 后來我寫了一首詩：“檐上芳草，河畔青蕪。朝歌暮讀，不知葉疏?！蔽蚁氡磉_的意思是，像何青蕪這樣脫俗的少年，悠然生活于自己的世界中，不諳人間丑惡，永遠清風拂袖。

在江南水鄉(xiāng)，華燈初上的河畔，我遇見一位少年，從此更愛詩詞與生活。

對了，還有一件事，葉淮沙最近總是納悶地問我：“你這丫頭，怎么愛上吃臭豆腐了？ ”

指導老師：孫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