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渭南文集》啟文札記

朱迎平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200433)

讀《渭南文集》啟文札記

朱迎平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200433)

摘要：啟文經(jīng)歷了由表奏類公文向官場交際文體演變的過程，至宋代應(yīng)用尤廣?！段寄衔募分械?15首啟文，是陸游仕宦生涯的全記錄，其中感慨身世、袒露心聲的作品尤可關(guān)注。陸游啟文體制規(guī)范，堪稱典型；創(chuàng)新用典，帶有古文氣息；“語帶煙霞”，風(fēng)格自成一家。

關(guān)鍵詞：陸游；《渭南文集》；啟文

陸游《渭南文集》收錄的各體文章中，“啟”是數(shù)量上僅次于“跋”的一類文體。從卷六至卷十二，文集共收錄啟文7卷，計115首。這些啟文貫穿了陸游整個仕履生涯，記錄了他50年間仕途浮沉的心路歷程，是研究陸游生平的第一手資料；它們也是南宋啟文寫作的典范作品，體現(xiàn)了陸游四六文創(chuàng)作的特色和成就，同樣值得引起重視。

一

在古代文體發(fā)展史上，“啟”經(jīng)歷了由表奏類公文向官場交際文體演變的過程。

《文心雕龍·奏啟》云：“啟者開也。高宗云：‘啟乃心，沃朕心?！∑淞x也。孝景諱啟，故兩漢無稱。至魏國箋記，始云‘啟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啟’。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必斂飭入規(guī)，促其音節(jié)，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盵1]《文選》所收任昉啟文3首即是表奏類公文。[2]《庾子山集》所收庾信啟文16首都是寫給諸王的謝啟，大多用“某啟”開頭，用“謹啟”結(jié)尾，仍是公文寫法。[3]《文苑英華》收啟文16卷，[4]大多為唐人所作，分為諫諍、勸學(xué)、薦士、賀官、謝官、謝辟署、謝賜賚、謝文序、上文章、投知、雜啟等題材類別，其中尤以“投知”(指投獻、投謁)一類最多，占到7卷。唐代撰寫啟文較多的作者有王勃、駱賓王、柳宗元、劉禹錫、元稹、杜牧、李商隱等，尤以李商隱所作最多，但不少是為人代筆；啟文長短不一，部分篇幅較長，多用駢體，但也有散體行文，李商隱所作奠定了四六句式為主的格局。唐代啟文已突破了表奏的功能，成為官場中應(yīng)用廣泛的交際文體。

承續(xù)這種發(fā)展趨勢，宋代啟文寫作進一步規(guī)范化，功能、篇幅、體式逐步固定，語體全用四六，應(yīng)用也更為普遍?！端膸烊珪偰俊贩Q：“自六代以來，箋啟即多駢偶，然其時文體皆然，非以是別為一格也。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內(nèi)別有專門?！盵5]則啟之一體，已成為宋代仕途交際的必備文體*宋代社會中，人們一般交際所用文體主要是書、啟、尺牘三種?！皶倍嘤脕黻U述觀點、表明立場，往往用于正式的場合；“尺牘”篇幅短小，使用隨意靈活，常用于朋友間的日常交往。兩者都用散體行文?！皢ⅰ眲t為官場交際專用，功能廣泛，凡問候、致賀、稱謝、投謁、請托、應(yīng)答等等，無不使用，且必以四六行文，遂成為仕途中的必用文體。，宋人文集中幾乎家家有啟。故周必大有云：“仕途應(yīng)用，莫急箋啟?！盵6]今人孔凡禮整理的《蘇軾文集》中收錄啟文104首，包括謝啟37首、賀啟29首、上啟3首、答啟30首、婚啟5首。[7]《宋文鑒》收北宋啟文3卷，共83首，以歐陽修、宋祁、王安石、強至、蘇軾所作為多。[8]《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收啟更達42卷，約占全書篇幅的百分之四十，并分為賀啟、謝除授啟、謝到任啟、其他謝啟、上啟、回啟等幾大類。[9]啟文寫作甚至還成為專業(yè)，產(chǎn)生了專門家，南宋李劉作有《四六標準》40卷，細分為71個類目，共收箋啟之作1096首之多，但多為代擬之作。[10]啟文寫作至此，已成為純粹的“公關(guān)”工具。

由于啟文的交際性質(zhì)及其四六體式，它歷來不被古文家所重視，文體學(xué)家也將其列為“俗體”，少有專論。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將“啟”與“書、奏記、簡、狀、疏、箋、札”并列入“書記”一類，并辨其體稱：“一曰書，書有辭命、議論二體。二曰奏記。二者并用散文。三曰啟，啟有古體，有俗體。四曰簡，簡用散文。五曰狀，狀用儷語。六曰疏，疏用散文?！浪资┯谧鹫?，多用儷語以為恭，則啟與狀疏，大抵皆俗體也?！盵11]清代孫梅作《四六叢話》，將“啟”列為其中一體，首次匯輯歷代評論之語，并撰成第一篇論“啟”的專論。孫氏將“啟”與“表”“書”對比，說明其性質(zhì)特點：“下達上之謂表，此及彼之謂書。表以明君臣之誼，書以見朋友之悰……若乃敬慎之忱，視表為不足；明慎之旨，侔書為有余，則啟是也?！睂O氏還對唐宋時期代表作家評論稱：“陳伯玉雅有清聲，駱義烏時騫逸氣。柳子厚精純而俶儻，李義山密致以清圓。蘇長公不合時宜，味含姜桂；陸務(wù)觀素稱作達，語帶煙霞。斯啟筆之分途，并作家之盛軌也。自任元受、李梅亭之倫，或隸事多冗，或使才太過，真意不存，緣情轉(zhuǎn)失，我思古人，翩其反矣?！盵12]這位四六專家列舉唐宋啟文作家各僅四人，于宋人中對陸游情有獨鐘，稱其“素稱作達，語帶煙霞”，評價頗高，值得進行探討。

二

正因為啟文在宋代已成為官場必用的交際文體，《渭南文集》中的115首啟文，從首獲發(fā)解后的《謝解啟》，到致仕后所作的《答胡吉州啟》，就成為陸游仕宦生涯的全記錄。可謂：一入仕途必用啟，返鄉(xiāng)家居啟不作。

以撰寫時段區(qū)分，這些啟文可分為六段：(1)從發(fā)解到初入仕途(紹興二十三年至三十年)9首；(2)初入朝廷任職(紹興三十年至乾道元年)24首；(3)入蜀任職前后(乾道五年至淳熙五年)23首；(4)福建、江西任職前后(淳熙五年至八年)25首；(5)嚴州任職前后(淳熙十三年至十四年)25首；(6)修史及致仕前后(慶元六年至嘉泰四年)9首。這六段時間幾乎涵蓋了陸游仕途的全過程，僅有淳熙十五年末至淳熙十六年末任職朝廷時段未包括在內(nèi)。

以功能區(qū)分，這些啟文中謝啟39首，賀啟34首，答啟21首，上啟(致上司)8首，與啟(致平級)11首，問候啟2首。謝啟之中，謝除授啟23首，謝到任啟13首，其他謝啟3首。

以受啟對象區(qū)分，朝廷宰執(zhí)(丞相、參知政事、樞密使)41人次，其他京朝官24人次，地方官(路、郡)47人次，其他3人次，去除重復(fù)總計約80余人。

陸游啟文內(nèi)容的涉及面極廣，以下略述其中值得關(guān)注的幾類內(nèi)容。

(一)抗金報國，壯心不渝

抗金報國、收復(fù)中原，是貫徹陸游一生的志向。這一高亢的時代強音，不但貫穿于陸游的詩篇和議論國事的奏札，就在日常交際的啟文中，也時時體現(xiàn)出來。

陸游入仕之初，擔(dān)任的只是?？薄⒚貢惞ぷ?，但他密切關(guān)注著抗金形勢的變化。隆興元年初，新登基的孝宗啟用抗金老將張浚任樞密使，都督建康、鎮(zhèn)江府一帶軍馬，執(zhí)掌東南軍事大權(quán)，陸游致啟祝賀，文中稱：“仰惟列圣之恩，實被中原之俗。耕田鑿井，舉皆涵養(yǎng)之余；寸地尺天，莫匪照臨之舊。豈無必取之長算，要在熟講而緩行。顧非明公，誰任斯事？不惟眾人引頸以歸責(zé)，固亦當(dāng)寧虛心而仰成?！盵13]啟文提出，對于抗金的策略，要有“必取之長算”，更需“熟講而緩行”。文中稱頌張浚的功績，對其領(lǐng)導(dǎo)收復(fù)中原寄予厚望，并表明了自己愿執(zhí)鞭效力的鮮明態(tài)度。后陸游通判鎮(zhèn)江，和張浚多有過從，最后竟以“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被罷免，*《宋史·陸游傳》：“言者論游交結(jié)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免歸。”中華書局點校本，第12058頁?？梢娝c張浚在抗金事業(yè)上的一致。

乾道五年三月，王炎以參知政事除四川宣撫使，辟陸游參預(yù)幕府。時陸游閑居山陰，接到邀請后，即致謝啟，表達自己“敢不急裝俟命，碎首為期……尚力著于微勞，庶少伸于壯志”的心愿。[14]不久陸游獲除通判夔州。入蜀兩年后，陸游為要求上南鄭前線，又致啟王炎，稱自己“撫劍悲歌，臨書浩嘆，每感歲時之易失，不知涕泗之橫流。昨?qū)僭?，暫臨西鄙，獲廁油幕眾賢之后，實輕玉關(guān)萬里之行。奮厲欲前，駑馬方思于十駕；羈窮未憗，沉舟又閱于千帆。傷弱植之易搖，悼鴻鈞之難報，心危欲折，發(fā)白無余。如輸勞效命之有期，顧隕首穴胸而何憾”，[15]再次表達奮厲向前、抗金報國的意志。王炎即請陸游擔(dān)任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之職，調(diào)赴南鄭前線，陸游開始了為期8個月的抗金前線之旅，寫出了一批壯懷激烈的不朽詩章。陸游曾為王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dāng)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16]可惜未被采用。隨著王炎調(diào)京赴樞密使任，陸游只能結(jié)束了短暫的前線生活。

即使身處成都及周邊安逸的生活環(huán)境中，陸游謀劃抗金大業(yè)的雄心也未曾衰退。每有機會，就會向四川地方長官陳述自己的抗金戰(zhàn)略。如淳熙元年，他在《賀薛安撫兼制置啟》中說：“竊以江淮駐蹕，勝人在天定之時；梁益宿兵，擊首有尾應(yīng)之勢。儻事權(quán)之少削，則脈絡(luò)之不通。宜得股肱之良，用增臂指之重。至于旁連荊豫，外撫戎蠻。亭障騫騰，東軼巴渝之阻；關(guān)河重復(fù)，西當(dāng)秦隴之沖。蓋有應(yīng)變于立談之間，豈容稟令于千里之外?！盵17]同年，他又在《上鄭宣撫啟》中自陳夙愿：“某流落無歸，棲遲可嘆。青衫去國，十載于茲；白首佐州，一人而已。顧尚賒于委骨，猶復(fù)覬于伸眉。仰跂光躔，雖阻服弓刀之役；鋪張勛業(yè)，或能助金石之傳。”[18]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蜀地東歸之后，陸游還對國內(nèi)偏安局面發(fā)表了一針見血的見解：“竊以時玩久安，輒生天下之患；國無遠略，必有意外之虞。方今風(fēng)俗未淳，名節(jié)弗勵。仁圣焦勞于上，而士夫無宿道向方之實；法度修明于內(nèi)，而郡縣無赴功趨事之風(fēng)。邊防寖弛于通和，民力坐窮于列戍，每靜觀于大勢，懼難待于非常。至若靖康喪亂，而遺平城之憂；紹興權(quán)宜，而蒙渭橋之恥。高廟有盜環(huán)之逋寇，乾陵有斧柏之逆儔。江淮一隅，夫豈仗衛(wèi)久留之地；梁益萬里，未聞腹心不貳之臣。文恬武嬉，戈朽鉞鈍?！盵19]并對即將上任的丞相寄托了厚望。陸游還曾在啟文中自稱：“某少頗激昂，老猶矍鑠。志士弗忘在溝壑，固當(dāng)堅馬革裹尸之心；薄福難與成功名，第恐有猿臂不侯之相。”[20]2065雖然萬里封侯之功名難成，但是馬革裹尸之壯心不變，陸游絕筆詩中向往的愿景，與其啟文中表達的抗金報國情懷，可謂一脈相承。

(二)感慨身世，袒露心聲

陸游一生仕途并不順利。早年科舉因觸犯秦檜而失利，后通過資蔭進入仕途，雖然孝宗即位后獲賜進士出身，但在宋代科舉每屆進士及第數(shù)百人的背景下，陸游的資歷不免遜色。陸氏家族南渡后日漸衰落，朝廷中又無有力的靠山，雖然時有宰執(zhí)賞識其學(xué)識文才，孝宗也破格予以擢拔，但終究將其當(dāng)作文人才子看待。陸游力主抗金，與小朝廷偏安一隅的主流意識相悖，加之詩人氣質(zhì)濃烈，不善逢迎，不護細節(jié)，屢屢招致攻訐誣陷，導(dǎo)致仕途坎坷，升遷無望。因此，陸游經(jīng)常陷于矛盾痛苦的心情之中。這種心情在啟文中展露無遺，但又由于文體的限制表達得曲折婉轉(zhuǎn)。陸游每獲除授遷轉(zhuǎn)，都要向朝廷宰執(zhí)和有關(guān)官員致送謝啟。這類謝啟的格局往往是自述身世遭逢，感謝擢拔提攜，以下將各時期有代表性的自述轉(zhuǎn)錄數(shù)節(jié)：

伏念某獨學(xué)寡聞，倦游不遂。瀾翻記誦，愧口耳之徒勞；跌宕文辭，顧雕蟲而自笑。低回久矣，感嘆凄然。使有一人之見知，亦勝終身之不遇。然而稟資至薄，與世寡諧。在鄉(xiāng)閭則里胥亭長之所叱訶；仕州縣則書佐鈴下之所蹈襲，聲名湮晦，衣食空無。方所向而輒窮，已分甘于永棄。[21](除刪定官)

伏念某承學(xué)孤生，輟耕漫仕，頃輸勞于鉛槧，嘗廁跡于紳綏。再歲京華，每有鳧雁少多之嘆；一時士類，或為草木臭味之同。因遭眾口之鑠金，孰信淡交之如水。訖由寬貸，得遂退藏，幸未抵于投荒，乃復(fù)污于除吏。[22](通判夔州)

伏念某頹然遲暮，久矣漂流。戍隴十年，形容盡變；還吳萬里，交舊半空。騎馬而聽朝雞，已冥心于昨夢；賣刀而買耕犢，將掃軌于窮閻。[23](江西到任)

伏念某鄉(xiāng)校孤生，京塵下吏。學(xué)徒盡力，徐而察之則鹢退飛；仕已冥心，非敢后也而馬不進。頃者南游七澤，西上三巴，繆見推于文辭，因頗交其秀杰。愛憎遂作，譽毀相乘，肆為部黨之讒，規(guī)動朝端之聽。雖漸能忍事，聽唾面之自干；猶競起浮言，至擢發(fā)而莫數(shù)。澒洞風(fēng)波之上，流離道路之旁。[24](知嚴州)

此類自述在謝啟、上啟中幾乎每首都有，以上只是選刊了幾則。仔細體味作者的這些自述，其中有傷感，有哀怨，也有憤懣；有感慨，有失望，也有無奈；有自謙，有自卑，也有自嘲：它們形象地展現(xiàn)出一個下層文人艱辛的人生軌跡和復(fù)雜的心路歷程。雖然某些文句在表述上或有夸張，但它們整體上是陸游在仕途的各個節(jié)點的真實心聲，為我們留下了彼時彼地作者真情實感的記錄，值得研究者在考察陸游身世的過程中參考。

(三)嚴州謝啟，五味雜陳

《渭南文集》全部115首啟文中，陸游出知嚴州前后所作的謝啟撰寫時間最為集中，也最引人注目。這些謝啟共計13首，占陸游全部啟文的一成多。這一比例說明，出知嚴州在陸游的整個仕途生涯中意義重大。

陸游入蜀八年，幸得東歸，“五十之年已過，非復(fù)壯心；八千之路來歸，恍如昨夢”。[25]歷經(jīng)福建、江西兩任短暫的地方官，又被同僚以“不自檢飭”的莫須有罪名論罷，奉祠家居五年。淳熙十三年初，陸游獲除朝請大夫，知嚴州，并立即趕赴行在。《宋史》本傳載：“起知嚴州，過闕陛辭，上諭曰：‘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16]不僅獲得出守近畿的機會，還得到孝宗勉勵賦詠的面諭，這在陸游是無尚的榮光，也再次激起了他仕途發(fā)展的希望。他連續(xù)向左丞相王淮、右丞相梁克家、樞密使周必大、參知政事黃洽、施師點、給事中葛邲以及臺諫(不詳何人)送呈謝啟，表達對于獲除知州的感激之情。七月初三，陸游到嚴州任，除了向孝宗上呈《嚴州到任謝表》之外，再次向王淮、梁克家、周必大以及朝中臺諫和兩浙路監(jiān)司呈送謝啟。閱讀這十余首啟文，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點。

其一，陸游普遍地向宰執(zhí)、權(quán)臣致送謝啟，說明他認為這是自己仕途中的重要轉(zhuǎn)機，十分看好這次機會，對將來可能的發(fā)展考慮得十分周詳，處理得格外到位。啟文中少不了對受啟者的稱頌之詞(文中“此蓋伏遇”云云)，陸游針對不同的對象把握得頗有分寸，十分得體?！奥烧贃|風(fēng)，雖幸春回于寒谷；手遮西日，敢希身到于修門?！?《謝梁右相啟》，《渭南文集》卷十一?！蛾懹渭返?065頁。“律召東風(fēng)”用劉禹錫《與刑部韓侍郎書》典：“春雷一振，必歆然翹首，與生為徒，況有吹律者召東風(fēng)以熏之，其化也益速?！敝^吹奏律管以招致東風(fēng)?！笆终谖魅铡庇枚拍痢锻局薪^句》典：“惆悵江湖釣竿手，卻遮西日向長安?！敝刚谑治飨?，遙望京師。修門，泛指京都城門。陸游在啟文中表達的朦朧愿望后來成為現(xiàn)實，兩年后嚴州任滿被授軍器少監(jiān)，入都任職，翌年更除禮部郎中，這些與陸游知嚴州前后的廣泛“公關(guān)”不能不說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其二，陸游在感激再獲起用的同時，記述了歷經(jīng)誣陷攻訐的痛苦心情，這在獲知嚴州后的諸謝啟中尤為突出。如說“睚眥見憎，本出一朝之忿；排擠盡力，幾如九世之讎。藐是羈孤，孰為別白。”[26]“羽翮摧傷，風(fēng)波震蕩。薄祿作無窮之祟，虛名結(jié)不解之讎。酈生自謂非狂，甚矣見知之寡；韓愈何恃敢傲，若為取怒之深。乘下澤之車，忽過半生；掛神武之冠，今無多日?！盵20]2065字里行間，對多年來所受的種種委屈似始終難以釋懷。

其三，陸游在謝啟中對自己的發(fā)展前景頗為低調(diào)，反映了歷經(jīng)仕途坎坷后的謹慎心理。如說“某少非列于通才，晚徒專于樸學(xué)。棄雞肋而猶惜，雖仰戴于深仁；續(xù)鳧脛則自悲，恐難逃于薄命?！盵26]“某謹當(dāng)銘膺感德，擢發(fā)思愆。弱羽繞枝，姑低回于晚景；靈丹點礫，倘邂逅于初心。”[27]“某扶衰自笑，迫老宜歸。無復(fù)入關(guān)，西日舉釣竿之手；惟希度世，東封謁玉輅之塵?！盵20]2070這些詞句，并不能僅視為作者的謙恭，而是經(jīng)歷了官場風(fēng)波之后心存后怕而故作低調(diào)的反映。這雖與陸游的個性不合，但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我保護之舉。

總之，陸游的這批嚴州謝啟，表達了自己在屢經(jīng)挫折又面臨機遇之時的復(fù)雜內(nèi)心。委屈、哀怨、欣悅、憧憬、期待、躍躍欲試、小心翼翼……種種心情交織在一起，可謂五味雜陳。號稱“放翁”的詩人陸游，在這些啟文中展現(xiàn)出作為士大夫人生的另一面，而這兩者的結(jié)合，或許才是一個更為真實的陸游。

三

作為宋代社會中的應(yīng)用文體，四六文最主要包括制誥和表啟兩類。制誥是為帝王代言，站在帝王的立場發(fā)布詔命，無需作者的個人情感；表啟為上奏(呈)帝王、宰執(zhí)或同僚，多有述事陳情的需求，作者的個性色彩比較明顯。陸游無緣詞臣之任，沒有制誥類作品，表箋之作數(shù)量也不多，而他的大量啟文，則具有較為鮮明的特色，成為陸游四六文的代表作品。

(一)啟文體制，堪稱典范

《渭南文集》為陸游親手編定，入選文章均經(jīng)其審定，體式齊整規(guī)范，正可作為研討啟文體制的范本。陸游啟文最主要的是謝啟和賀啟兩類。

謝啟的體式為：(1)“(破題)云云”；(2)“伏念某云云”；(3)“茲蓋伏遇某官云云”；(4)“某云云”。

賀啟的體式為：(1)“恭審(或伏審)云云”；(2)“竊以(或伏以)云云”；(3)“恭惟某官云云”；(4)“某云云”。

兩類體式的結(jié)構(gòu)實際相似：(1)均為破題，點明事由，即所謝或所賀的緣由，謝啟一般直接以聯(lián)語開篇，賀啟多以“恭審”領(lǐng)起。(2)為啟文的主要部分，謝啟為自述稱謝的背景或理由，賀啟為發(fā)揮所賀的事由(如除授職務(wù)的職責(zé)、歷史等)。(3)均為頌德，稱頌受啟對象的德行政績，唯連接語有所不同。(4)均為致意，作者以第一人稱表態(tài)?！段寄衔募分械钠渌麕最悊⑽?答啟、致上司的上啟、致平級的與啟、問候啟)的體式也都與此類似。

由于“啟”未列入宋代詞科試格的12種文體之中，《詞學(xué)指南》未列舉其體式。元代陳繹曾《文筌》(亦稱《文章歐冶》)之《古文譜·四六附說·式》則詳列各類啟文的體式，其中謝啟為：一破題，二自敘，三頌德，四述意；賀啟為：一破題，二入事，三頌德，或后入事，四述意。[28]《文筌》總結(jié)的啟文體式與陸游所作正一一對應(yīng)，可見正是建立在此類作品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陸游所作啟文可謂代表了南宋啟文的體制典范。

(二)創(chuàng)新用典，古文氣息

使事用典是四六文的基本表現(xiàn)手法之一。陸游啟文中也用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之典，如“拔茅以征，冒處清流之末；及瓜而往，曾無累月之淹”*《刪定官供職謝啟》，《渭南文集》卷七?！蛾懹渭返?027頁?！鞍蚊薄凹肮稀狈謩e用《易·泰卦》和《左傳》典。，又如“佐州北固，麥甫及于再嘗；易地南昌，瓜未期而先代”*《上陳安撫啟》，《渭南文集》卷七?！蛾懹渭返?033頁?！皣L麥”“瓜代”分別用《逸周書》和《左傳》典。，但用全句成對的很難見到，說明陸游并不恪守傳統(tǒng)的用事法度。陸游啟文給人印象頗深的是喜用唐宋新典。如《賀莆陽陳右相啟》有云“諤諤昌言，天下誦道輔、仲淹之直；巍巍成績，史臣書韓琦、富弼之賢”，[29]即直接將北宋名臣事跡入典。又如《謝賜出身啟》“門外之袍立鵠，恍記少時；詔中之字如鴉，猶疑夢事”一聯(lián)，上下句分別用蘇軾詩句語典，形象地描繪出參加科舉時的夢幻景象。*《謝賜出身啟》，《渭南文集》卷七。《陸游集》第2029頁。蘇軾《催試官考較戲作詩》：“愿君聞此添蠟燭，門外白袍如立鵠。”指穿著白袍的士子像鵠一般引頸直立門外，等候發(fā)榜消息。又《和董傳留別詩》：“得意猶堪夸世俗，詔黃新濕字如鴉?！敝冈t書上文字的墨跡黑如烏鴉。前引“律召東風(fēng)，雖幸春回于寒谷；手遮西日，敢希身到于修門”一聯(lián)也是均用唐人語典，此類例子所在多是，反映出陸游在用典上敢于突破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精神。

宋代四六作法，講究“剪裁”和“融化”。元人陳繹曾解釋“剪裁”稱“取古人事意與此相似者，點出所數(shù)字，而以今日事意串使成聯(lián)，使人聞之，不可盡言之深意，朗然可見于言外”；又釋“融化”稱“截取所剪字樣，以神思融會之，使與題中本事相合為一”，而后“以助語呼喚字化為混成之語，使古事與今意并行昭然明白”。[30]陸游善于運用剪裁之法，如《賀施中書啟》：“國僑潤色，雖概取儒學(xué)之長；山甫將明，必深通天下之務(wù)”一聯(lián)，[31]典出《論語·憲問》“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和《詩·大雅·烝民》“肅肅王命，仲山父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父明之”，分別裁取其中“潤色”和“將”“明”數(shù)字，與“國僑”(即子產(chǎn))、“山甫”(即仲山父)組成偶對，以其功績說明今日中書責(zé)任之重要。陸游更精于運用融化之法。如《除編修官謝丞相啟》敘述自己科舉不利，歸鄉(xiāng)隱居：“頃游場屋，未能絕出于原夫；久返山林，但欲追酬于欸乃。”[32]“原夫”本是程試律賦中用于篇首或篇中轉(zhuǎn)折的語助詞，典出《唐摭言》：“賈島不善程試，每試，自迭一幅，巡鋪告人曰：‘原夫之輩，乞一聯(lián)！乞一聯(lián)！’”此指程試中律賦未能出人頭地；“欸乃”為象聲詞，指搖櫓聲。典出元結(jié)《欸乃曲》：“誰能聽欸乃，欸乃感人情?！?題注：“棹舡之聲?！?此指努力實現(xiàn)蕩槳歸隱的愿望。此聯(lián)即是典型的融化之法，將“原夫”“欸乃”二詞融會句中，古詞今意渾然一體。又如《謝夔路監(jiān)司列薦啟》自述在夔州通判任上立身謹慎、待遇微?。骸罢济┲?，幸逃有蟹之嘲；竊祿甚微，屢起無魚之嘆?！薄坝行分啊庇缅X昆希望去“有螃蟹無通判處”故事，“無魚之嘆”用馮諼感嘆“食無魚”故事。*《謝夔路監(jiān)司列薦啟》，《渭南文集》卷八。《陸游集》第2041頁。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國朝自下湖南，始置諸州通判，既非副貳，又非屬官。故嘗與知州爭權(quán)，每云：‘我是監(jiān)郡，朝廷使我監(jiān)汝。’舉動為其所制?！两裰菘ねc通判不和。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两袷咳艘詾榭趯??！薄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馮諼)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以“有蟹”對“無魚”，構(gòu)思巧妙，語意委婉，亦為用事融化無痕的佳聯(lián)。如此善用融化之法，在陸游的四六文中隨處可見，體現(xiàn)了文章大家驅(qū)遣典故、融匯意境的功力。

陸游的不少啟文，明顯帶有古文的氣息，敘述流利，議論酣暢，如《賀謝殿院啟》論諫官有云：“伏以御史分職，本以論事任耳目之司；忠臣設(shè)心，蓋欲去邪為宗社之福?？估做毩?，凜山岳之不搖，非以近名，固將竭節(jié)。天子為之改容而垂聽，大臣不敢持必而自私。國有紀綱，治自形于四海九州之遠；士篤名義，效或見于數(shù)世百年之余。今茲孰配于古人，識者固歸于門下?！盵33]不用典故，純是議論，揭示出御史的崇高職責(zé)，令人肅然起敬。又如前引《賀周丞相啟》中揭露當(dāng)時“文恬武嬉，戈朽鉞鈍”的偏安局面，也是筆鋒犀利，義正詞嚴，從而引出丞相重任在身。此類啟文如歐陽修評蘇軾的“文章變體”，“以四六述敘，委曲精盡，不減古人”，[34]正是宋體四六的根本特色。

(三)語帶煙霞，自成一家

宋代啟文應(yīng)用最廣，寫作也最濫。孫梅《四六叢話·啟》云：“是以駢儷之文，其盛也，啟之為用最多；其衰也，啟之為弊差廣。何則？西秦東洛，不出寰宇之書；仆射司空，自有勛閥之簿。烏衣玉樹，按姓譜而如新；珪月梢云，驗歲華而益麗。必也盡遺窠臼，別出機杼，始可揚古調(diào)以賞音，進文心而奏績也?！盵35]這是說啟文編排典故辭藻，依賴譜錄類書，必定落入窠臼，因而弊病最多，只有別出機杼，才能發(fā)揚古調(diào)，展露文心。正是在此背景下，孫氏稱贊陸游所作“素稱作達，語帶煙霞”，即是說其啟文如其個性一樣放達不羈，語句中攜帶著山水清潤之氣(煙霞氣)*龔自珍《己亥雜詩》(二六三)有云：“自知語乏煙霞氣，枉負才名三十年?！?，在宋代啟文中別開生面。

北宋吳處厚《青箱雜記》論文章分臺閣之文和山林之文：“文章雖皆出于心術(shù)，而實有兩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臺閣之文。山林草野之文，則其氣枯槁憔悴，乃道不得行，著書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臺閣之文，則其氣溫潤豐縟，乃得位于時，演綸視草者之所尚也?！盵36]陸游的啟文，顯然不能列入朝廷臺閣之文，但也并非山林草野之文，而是下層士大夫的放達之文，其“煙霞氣”大致表現(xiàn)為以下方面。

其一，直抒胸臆。前文已述，陸游啟文的最大價值在于反映其在仕途上的真實心聲。陸游仕途坎坷，曲折多變，但他并不刻意掩飾每一轉(zhuǎn)折點的真實感受，而是直抒胸臆，直陳喜怒哀樂。升遷時的歡悅，落職時的沮喪，沉淪蜀中時的迫切求進，遭受誣陷時的怨憤無奈，居家時歸隱田園之心，致仕后托付稚兒之情等等，都可以在這些啟文中感受到，而這在一般用于官場交際的“官樣文章”中是難以見到的。這股貼近下層士大夫生活的清新之氣，更是與朝廷臺閣之文“溫潤豐縟”的氣息格格不入。

其二，詩人氣質(zhì)。作為“中興四大詩人”之一，陸游濃烈的詩人氣質(zhì)很自然地流露到他的啟文中。如回顧自己前半生的經(jīng)歷：“岷嶓巉絕，身行《禹貢》之書；云夢蒼茫，口誦《楚騷》之句。未葬支離之骨，辱招羈旅之魂。八千之路雖還，五十之年已過。視荒荒而益廢，發(fā)種種以堪哀。斷港絕潢，徒有朝宗之愿；朽株枯木，何施造化之功?！盵27]強烈的情感抒寫，形象的情景描繪，展現(xiàn)出一幅幅充滿詩情的圖卷。甚至使事用典，都經(jīng)常疊用詩人詩篇之典，如前引“律召東風(fēng)，雖幸春回于寒谷；手遮西日，敢希身到于修門”一聯(lián)，就分別用唐代詩人劉禹錫和杜牧的語典，這種寫法與講求融匯經(jīng)史陳言典故的“臺閣體”相比，自有一股清新氣息撲面而來。

其三，深厚底蘊。陸游在啟文中多次強調(diào)其“元祐黨家”的身份，這是他引以為自豪的家學(xué)淵源；他又飽讀詩書，歷任史職，滿腹掌故，出口成章，深厚的文化底蘊時時流淌于啟文中間，絕非那些堆垛故事的詞臣寫手可比。元人劉壎《隱居通議》摘錄陸游四六佳句“以訓(xùn)諸幼”，稱“凡此皆以議論為文章，以學(xué)識發(fā)議論，非胸中有千百卷書，筆下能挽萬鈞重者不能及”，并評價“其文初不累疊全句，專尚風(fēng)骨，雄渾沉著，自成一家。”[37]

總之，陸游啟文的“語帶煙霞”，植根于他的濃烈詩人氣質(zhì)和深厚文化底蘊，表現(xiàn)為直抒胸臆式地展露人生感悟，從而在冗濫庸俗的官場交際文體中脫穎而出，“自成一家”。四六專家孫梅在宋代啟文中批評任元受(盡言)、李梅亭(劉)的“隸事多冗”“使才太過”，因而造成“真意不存，緣情轉(zhuǎn)失”，*任盡言，字元受，眉山人，紹興二年進士?！端卧獙W(xué)案》有小傳。岳珂《桯史》卷十三有“任元受啟”條。李劉，字梅亭，著有《四六標準》。卻欣賞蘇軾的“姜桂”(辛辣)味和陸游的“煙霞”氣，核心即是其中的真意實情，這無疑是別具慧眼，值得進一步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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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張玲玲)

Notes on Qi Writings in Weinan Wenji

Zhu Ying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Shanghai 200433)

Abstract：The qi writings evolved from official documents for petitions to a widely used type of communication writings among court officials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115 qi works in Weinan Wenji are a complete record of Lu You’s official career in the royal court, among whom those expressing his inner voice and reflecting his life emotionally are of particular interest. Lu’s qi writings are well composed and exemplary in many ways. Sometimes they exhibit originality or allude to ancient paradigms. His writings are full of tranquility as especially expressed in poems by eminent monks, thus unique in style.

Key words：Lu You; Weinan Wenji; qi writing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3X(2016)00-0009-07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0.003

收稿日期：2013-01-20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渭南文集》箋?！?12BZW06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迎平(1948-)，男，浙江平湖人，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