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高原（6首）

沈葦

亞高原

馬眼睛中的汗血風(fēng)景

化為烏孫山下紫蘇波瀾

沉下狂暴的冰塊碎石

萬物歸于靜謐、安詳

如晨光中的喇嘛廟

醒來的憨厚石人

亞高原，一個偶爾闖入的

異度空間；未離開卻已思戀

祈禱著旅途的永不終結(jié)

天馬是飛馬，我即你和他

孤立的界碑，唯有風(fēng)的逍遙

一再越過法外的邊境

“星光下肉身的糾纏與霧化，

可謂一次芳香療法，

一次遠(yuǎn)方的失魂落魄……”

——不必噓嘆，不要停息！

當(dāng)我們在西域慢時間中

燃燒成昭蘇的崖柏灰

喀拉峻歌謠

風(fēng)景有陡峭的時辰

云杉有滾地的一刻

刈草人越走越遠(yuǎn)

草料垛越長越高

一百座氈房半空入定

一千只山鴉整日聒噪

中午宰羊，晚上燉肉

后半夜星空送來奶酒

達(dá)斯坦歌聲里聚攏遠(yuǎn)客

冬不拉琴弦上系著游魂

哀傷的，馬頭的方向

無辜的，綿羊的山岡

心愛的臉龐，為何

如今只能夢里相見

被遺忘祖先的影子

正加入白云的行列

她說手指指的路

一天一夜就到了

下巴指的路累死馬兒

三天三夜走不到盡頭

恰瑪古魯克

在丁香和紅柳之間

是石榴乳房的疼痛

無花果的未婚先孕

二十歲的好姑娘

哭哭啼啼回來了

驢車上，搖床中

她的男嬰睡得香甜

你不再屬于別處

和哪個浪蕩子

只屬于恰瑪古魯克

屬于這里的巴扎和麻扎

白楊林、葡萄園、鹽堿灘

一望無際的刀郎曠野

……在塵土中，睜開你

無辜而良善的黑眼睛——

“你看著我，就是治療我！”

值夜記

我為朦朧遠(yuǎn)山披上晨曦

讓它巨鯨般浮現(xiàn)沙海

而我，還在這里

在這里，我已是遠(yuǎn)方

連土著們都在紛紛逃離

一個移民，還在這里——

值夜。似睡非睡

為低垂的星空

夜鳥的低語，夢的驚悸

冰山上一頭雪豹的逡巡

疲憊。但熱愛

連二十歲的笑盈盈的

穆克苔絲，都失眠了

畫在黑板上的鹿

跳躍，慢慢長出了翅

而我還在這里

在群山與沙漠之間

在一幢空蕩蕩的大廈里

值夜，走來走去

哼一支聽不見的歌

擁有一種禁閉的自由

泥濘的水

水往我身上流

流走了尼雅河、葉爾羌河

和田河、阿克蘇河

塔里木河……

但我是陷于塵土中的

愛著綠洲女子

和夏日的小刺玫瑰

塵土把我?guī)У桨驮吐樵?/p>

干旱似碳烤的內(nèi)陸

敲一敲，發(fā)出白鐵皮聲響

招來沙塵暴和木乃伊

我在塵土中打盹

轉(zhuǎn)瞬，已白發(fā)蒼蒼

而我的心，像一枚鵝蛋

在烤爐上輕快地跳動

水往我身上流

沖刷內(nèi)陸的

塵埃、浮土和流沙

泥濘不堪的水

快流不動了

影子的禮物

死去的語言附身

一點(diǎn)點(diǎn)滲入骨骼、內(nèi)臟

肉體，一小片土地

不是荒蕪，便是耕作過度

土地松動，隆起小丘

鬼魂們已開始勞作

帶著死去的語言

這空洞的影子的禮物

活的語言已被收購

在廢品站里呻吟、哭泣

只有死去的語言

住在石頭和核桃里發(fā)威

在普遍之城，我認(rèn)識

美文的身首異處

死去的語言

整夜攪動我的腦漿

那，這就是活著

暫時沒有瘋掉

做暫時的，死亡的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