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為時尚早

安娜·瑪麗婭·拉達艾里++徐穎豐+譯

回憶可以突然點亮我們以為已經(jīng)失去或者消失的瞬間，這是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能磨滅的。

遺忘比死亡更嚴重，更無藥可治。只有我們徹底遺忘的東西才是真的死了。

——?？送小さ偎?/p>

一切都發(fā)生在一月最后一個周日下午三點。

早上，她起床的時候，就覺得有點煩，“昨晚上又沒睡好，我該怎么辦?。　币虼怂紱]太覺察到侵襲著骨骼的那股咄咄逼人的寒氣。她的唇齒突然間充滿了又苦又澀的味道，這是她清晨必備的第一杯咖啡?？Х壬形春韧?，她就走到陽臺上去了。自從非常年輕的時候，她還沒有得到智人的點撥，也沒有受到文學(xué)奠基作品的啟發(fā)，甚至她都還沒有讀過文學(xué)巨匠博爾赫斯的作品，可是她天性就善于在其他人不以為然的平凡中發(fā)現(xiàn)偉大的驚喜。因此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即使在那些漫不經(jīng)心或者無動于衷（習(xí)以為常）的眼睛看來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知道，那是一個冬季的光輝的早晨，確實暖洋洋的，一點兒都不冷。昨天夜里她聽見了那些在窗玻璃和百葉窗簾上演奏著打擊樂的開道雨滴。他們從天空中倆倆滑下，就仿佛與巨大的船頭雕刻玩耍。他們其實只是為了驅(qū)散海灣密閉的烏云，好迎接來自北方的風(fēng)兒，并為他們開路。他們打掃了空氣?，F(xiàn)在天空萬里無云，清澈透亮而晶瑩， 一道道的陽光仿佛天然玉石上的斑紋。這一天就在這樣光束的照耀下拉開了帷幕，街道熠熠生輝，靜靜地在那兒一動不動。

但是，為什么她有勞頓的感覺？是失望？也許吧！還是失落？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此刻的感情。她很惱火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完全地享受每分每秒的時光。它們都是唯一的，不可復(fù)制的。就像從北極的冰天雪地陣營中剝離出來的寒流小分隊咆哮著，橫行跋扈地闖入到這片熱切的土地中，每次都不同。這里終日陽光普照，寒流掀起一層層的海浪，孜孜不倦但也無濟于事。海浪重重疊疊地撞向海濱大道的圍墻上，粉身碎骨化為一團一團的泡沫。那時候只聽見大風(fēng)兒橫掃海灣，大樹被吹得瑟瑟發(fā)抖。街道，房頂，墻壁，院子和鐘樓上的塵土都被一掃而空，真是一絲不茍地完成清潔工作，仿佛在做禮拜一樣。只有這樣的大風(fēng)才能壓得住她。

這一整天都是她自己的。盼了一整個禮拜才盼來這一天的法定休息日。她可以隨心所欲、從容不迫地安排，想做什么（或者不想做什么）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自從不久以前，她剛剛開始很堅定地相信，這些時間是她的“享樂”時間。享樂這個詞在她看來更像是一個貶義的褻瀆生活的詞，因為她的點滴時間都貴如金，完全容不得一點浪費。

她讀了好一會兒薩拉馬戈{1}的書。一個人敲了國王的門，然后對他說：請給我一條船{2}。很遺憾她無法去詢問作者他當(dāng)時想像中的島在哪里，也許其實作者都隱約看見了這個小島，在將它放逐大海之前也曾經(jīng)夢見過它。 揚起全部的船帆，迎著加勒比溫和閃著金光的和風(fēng)。這當(dāng)然是她的島。就是她的。阿雷漢德羅送給她書的時候，給她寫道：我們只需要整理我們的夢想，這樣一小塊兒土地即可插上桅帆起錨，夢想依然是我們的夢想。

她吃了清淡的午餐之后，決定休息一會兒。九十年代是可怕的歲月，她茍延殘喘地度日，不知多少次都失去希望，從那以后，她只要碰上與吃相關(guān)的事，都是一片混亂，甚至有點病態(tài)。昨晚又沒有睡好，像毒蛇般纏繞著她的身體的疲乏讓她難以入眠。

但是在午休之前，她略有些害怕地打開了那個老唱片機。很長時間了，她看都沒看它一眼，實話說，很多年了。她不想看它，也看不得。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回這場交響樂小提琴音樂會。音樂會的排練讓她吃了不少苦，簡直可以說遍體鱗傷。在塑封的唱片套里，裝著的是大衛(wèi)·歐伊斯特拉夫和他的兒子伊果。 他們把她帶上了幾乎不可能逾越的高峰，而那兒是一片豐腴的土地，到處都是奢華的寶藏。寶藏本來很卑謙地深藏不漏，潛光隱耀，突然就被發(fā)現(xiàn)了，仿佛盈箱溢篋的寶藏被拱手送出，既無心機，也不造作?！拔业牡蹏谠贫?。”貝多芬給布倫瑞克的弗朗西斯科的信中這樣寫道。他對她說“我們的帝國在云端”。那時他雙眼中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光芒。事實上他帶著她穿越了、探索了、發(fā)現(xiàn)了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巴洛克和新巴洛克，從驚喜到奇跡，從奇跡到陶醉，每一個樂章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幾年前，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被治愈了，至少是可以做自己情緒的主人了。她片刻都沒有猶豫，就去了國家劇院。

伊果·歐伊斯特拉夫在哈瓦那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奇。他和唱片塑料封面上那個向她微笑的清瘦年輕小伙已經(jīng)判若兩人。如今他已是一個微微發(fā)福的男人，有些肚子，頭發(fā)稀疏。但是不變的是他彈奏小提琴的天籟之音?，F(xiàn)在他們的音樂會，他們兩人的音樂會，如今她已經(jīng)成了度外之人。演奏依舊是燦爛如初，才華橫溢，光采照人，毫無雜技般的眼花繚亂，也不像煙花般稍縱即逝。但僅此而已，這些都是在她雙眼之外，已無切膚之感。她聽得毫無激情，就仿佛在這個座無虛席、與音樂共鳴的大廳里坐著的不是她。甚至，肯定不是她本人，而是另一個她。這個她漸漸地，讓人無法察覺地，沒有鳴笛也沒有打燈。這正是荒唐和令人悲傷的地方。慢慢地這個她占據(jù)了她本人的軀殼和空間，冒名頂替了她。

在那個一月的星期天，聽著咆哮的大海和變成泡沫的海浪，她感到自己得這樣做，得經(jīng)得住考驗。所以在那時候她打開了唱片機。

剛開始的幾個和弦，她覺得一切如故，沒有任何改變，一點都沒有。就像在夢里一般，故事的第一段總是如電光石火般。之后，悠揚緩慢的第二段曲子越走越遠，在低沉的交響樂合音中，溫柔而傷感的小提琴從中穿揚而過，響徹云霄。

但是它姍姍來遲?？奁曉絹碓酱螅幌氡环稚?。她專注地，所有感官都高度警覺地，傾聽著，樂曲繞梁，因為在極其短暫的如同閃電般的不可捕捉的瞬間，她突然感覺到一種很久違的感覺。那種感覺已如此久遠，讓她都不確定是否曾有過。她不知不覺地開始感到了那種悲傷。是新傷？但是卻已遙遠，如此遙遠，突然她發(fā)現(xiàn)悲傷已不同。已變成另一種。

過了太久了，著實太久了，就仿佛弦音回旋漸弱之后又發(fā)出振音，直至如同拍岸的驚浪般翻騰，興奮不已，然后再次趨弱，以奔向最后歡欣鼓舞的回旋曲那般永恒。她終于猛地發(fā)現(xiàn)，好似被熊熊大火燎著或者被機槍近距離掃射那樣突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一切都不再深信不疑，年復(fù)一年，不知過了多少年，她都錯了。很明顯，她一直可憐地自欺欺人，這是顯而易見的。突然間，就仿佛河水漲水沖破堤岸那一眨眼間，她被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所驚呆，她開始理解自己花了這么多心思和力氣構(gòu)建起來的極其復(fù)雜的自我防衛(wèi)機制，用一次次的悲傷，一次次的痛楚和一次次的遺忘作為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碉堡，如今坍塌了，被夷為了平地，落著滿地的碎片。碎落的粘土片，稍微一碰就在指尖化為灰燼。接下來是責(zé)備，都站好隊列，一個都不能少。

客廳里的老鐘已經(jīng)指向了下午三點鐘。她抬頭看了看，“都三點了，我還什么都沒做?！本秃孟裢蝗豢吹揭黄恋乇灰臑槠降貢r的驚訝和恐懼，她將目光從陽臺開著的門間射入的陽光移至被蕩滌得很清澈的城市的景致中。這座城市在雨水和風(fēng)的洗禮之后，重獲新生，帶著它們的清澈和芬芳，她熟視無睹地掃了眼自己雜亂無序的生活?，F(xiàn)在她覺得更加蒼老，充滿了傷疤和補丁，錯誤和虛偽，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參透了這所有一切都是一個謊言，又多了一個訛言而已。

恰恰是在那個時候，就在那個一月最后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三點，她終于明白了蒼老正在向她急馳。就仿佛咆哮而不可一世的狂風(fēng)從北方南下直闖進她的島國，并在島國上落戶一樣。這是世上最簡單、最明了、最無所畏懼的事實了。與衰老相伴的就是遺忘，放棄，她的生活將失去意義，她的死去也將無足輕重。

漫漫長夜中，她時而無法入眠，時而被惡夢驚醒，勞累不堪；她小心翼翼，熱情不減地染發(fā)，白發(fā)卻有增無減；她任由那些毫無憐憫之心的皺紋爬上她的額頭，在她的臉上抓出了一道道的細痕；她骨瘦如柴，瘦到令人倒胃口甚至惡心。消瘦日復(fù)一日，一厘又一厘侵蝕著她的身體，她的臂膀，她的雙乳還有腿，她日漸凋謝，肚子也不中用了。但這些都不是蒼老的化身。

不對，衰老并不表現(xiàn)在這兒，或者說并不只限于此。一種強烈的負罪感開始野蠻地把她所有的脆弱的（病態(tài)的）掩體都擊垮?；诤蓿景舶卜址值乇粊G落在記憶最深最私密的迷宮中，已不被察覺，而現(xiàn)在一個一個地都探出頭來，肆無忌憚，游刃有余，然后跳躍著都砸在她身上。宛如狂歡節(jié)面具般可怕，看得見摸得著。它們一個個的跳躍就仿佛小提琴獨奏中不連串的音符，先是邀請她，然后要求她不得不去面對那些直到那一刻，她一直小心翼翼，非常妥善地封存著的過往。

衰老。這就是衰老。一種潰不成軍的感覺，一種被負罪感無理由地包圍的感覺。衰老如此荒誕，就在那兒不知羞恥地索取自己應(yīng)有的地位。“冬日還為時尚早”，她自言自語。她想起了杜爾西·瑪麗亞·羅伊納斯的這句詩，感受到來自遠方的一陣溫和而私密的柔情，她的臉上泛起了微笑?！按_實太早了，”她重復(fù)道。她仿佛落水遇難的難民想緊緊地抓住一塊木頭，一個護身神物，一個棲身庇護之處或者一個避難之所那樣，她則想抓住這些詩句以茍延殘喘地謀生。但通過此法尋得的寬慰是流星是過客，是不可形狀之物。它只來和她照了個面，就又驕傲地走了。是的，可能確實太早了。非常固執(zhí)的，但是就在這兒，這兒，這兒，就是這兒，她非常固執(zhí)地曾經(jīng)有過大叫的沖動。鏡子里反射出的那個影像她認識，一直都是那個她，就是昨天的那個她，和昨天的一模一樣，也可能只是她老眼昏花已經(jīng)習(xí)慣而已，但其實不是同一個她，這不是。

她幾乎就要睡著了，或者說是短暫地逝去。她開始懷疑記憶，因為記憶仿佛一個千面的硬幣，詭計多端，兩面三刀，令人齒冷，同時又變化無常，刁滑奸詐，弱不禁風(fēng)，還信口開河， 欺世盜名。她得去找博爾赫斯，因為每次重讀她都有不同之感，每次都是。現(xiàn)在，她平靜了一些，感到很多來自不同世系的保護天使在庇護她，終于，她解甲投戈，滿眼里都是風(fēng)兒和雨兒還有絕望的咸淚，她蜷縮在希望的彼岸，睡著了。

注釋：

{1}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1922年11月16日-2010年6月18日，葡萄牙作家，199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作品為《盲目》。

{2}薩拉馬戈未出版的故事《未知小島》（La isla desconocida）中的第一句話。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