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套

魏美琴

奇怪了，說的是調(diào)來位女處長，副處長卻帶著個男性在各辦公室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我們財務處新來的鄭老師。鄭老師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叫鄭明。會計們都是一頭霧水，為什么是鄭老師，不是正處長？財務處什么時候還有過老師？給我們做業(yè)務指導的？初次見面，大家又不好意思問。

再看這鄭老師，來上班的這幾天盡是翻工資憑證，好像來查賬似的。他整天翻著工資憑證，不時問同一個辦公室的玨。他問這問那的，有些問題還很幼稚，孩子似的，玨也不煩，有問必答。一天，鄭老師指著工資表上的“智玨”問玨——大家都把玨叫玨，鄭明也叫她玨，只是他發(fā)音聽起來更像“娟”。他問，娟，這個智“玉”是誰呢，我咋一直沒看到她？看他的意思，他很懷疑這智“玉”是位吃空餉的太太，因為他總聽他老婆說她單位這個太太吃空餉那個太太吃空餉，就她自己憑本事吃飯。玨看著他笑了，說鄭老師，那叫智玨，就是俺。

鄭明自嘲地笑了，玨覺得他很有趣的。原來，這鄭老師初中畢業(yè)考上了師范，當年，全憑理科拿分，語文水平不高，是個白字先生。工資表上有個叫王文娟的，他以為她就是娟呢，沒想到，辦公室的同事都把王文娟叫“蚊子”。

鄭老師訕訕地笑。玨不以為然地說，沒關(guān)系，好馬都有失蹄的時候，以后就知道我叫玨啦。鄭老師笑了起來，不再尷尬。

咦？鄭明眼睛又一亮，指著一張工資表上的簽名，喊玨，你來看這個。玨上前一看，只見那字簽得她也不認識，美麗的“麗”字里面各多了一點兒，說雨不是雨，說麗不是麗，不知成什么字了，他把手移開，這字的前面是“王”字，原來是王麗。鄭明問，自己名字也能簽錯？玨說，不知哪個文盲代簽的……話還沒說完，她就捂著嘴笑開了。這天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人，玨站在窗口，陽光照在她笑吟吟的臉上，鄭明覺得她像鄰家小妹，情不自禁，就跟玨說起自己的事情來。他原本是來給礦長當秘書的，礦長的王秘書說要調(diào)走，可是現(xiàn)在看來，一時半會兒又不走了，礦長就讓他先來財務處待著，是不是莫名其妙哇！玨撲哧笑了，說原來你不是來查賬監(jiān)督我們的，搞得我們好緊張呢。鄭明說，既然來到財務處，我就得熟悉財務處的情況。熟悉財務處的情況，不得翻翻工資憑證嗎？玨又撲哧一聲笑了，原來你還是個新手。

這天，副處長安排新手工作了，讓鄭明核對一個前兩年的剝離工程結(jié)算情況。是應該干點工作了，干領(lǐng)工資哪好意思呀。可怎么核對呢，鄭明悄悄問玨，從哪兒入手好呢？玨又笑了，說那你得管我叫老師呀。鄭明就喊，玨老師。玨又撲哧一聲笑了，然后認真地告訴他，就從憑證入手，查憑證，匯總，對比……不過，玨說到這里，眼神黯淡下來，你還得制個表，挺麻煩的哦。她不往下說了，他聽懂了，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這里面有貓膩?？伤陀X得，來財務處的第一份工作一定要干好，再說了，他倒想看看到底有什么貓膩，有多麻煩。于是，鄭明就哼著小曲兒開工了。相處的時間長了，玨覺得這個男人蠻有意思的，表面看呆板，其實不是這樣呢。只是納悶他怎么還有心哼小曲，那接手的可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前兩年，正是露天開采的攻堅階段，光外委單位就有十八個，光山頭就拔掉兩座。山頭拔掉了，數(shù)字堆成了山，黑壓壓的數(shù)字……他還能哼得出來小曲！哦，是了，他是新礦長的人，背后有礦長撐腰呢！

仿佛要印證玨的猜測似的，果然，沒過幾天，新礦長宣布，凡是涉及剝離工程的部門都要重新做對接，配合鄭明把工作做細、做扎實。

幾天后，管土方的老工程師縱身從八樓跳下去不動彈了。鄭明傻眼了，怎么想都不至于，那可是一條命?。≈皇遣椴樗馁~目，有問題就說清楚嘛！有人說老工程師就是讓鄭明給嚇死的。雖然最后的結(jié)論是，老工程師死于抑郁癥，鄭明還是很難過，真沒想到自己查賬會捅出這么大的婁子，不由得深受打擊。

玨告訴鄭明，聽說副處長在酒桌上說，鄭明不懂財務，本想讓他糊里糊涂弄弄就算了，沒想到他較真了……

鄭明苦笑道，難道較真不對嗎？玨安慰他，別想那么多，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最起碼背后還有礦長撐腰呢。通過接觸，玨發(fā)現(xiàn)，鄭明也不是對財務一竅不通，最起碼他懂會計原理，人踏實，講原則，不然也不會給一些當事人造成那么大的壓力。玨細心觀察鄭明，發(fā)現(xiàn)他還很戀家，幾乎每天都給老婆孩子打電話，是個好男人。玨心里對鄭明暗添了幾分好感，看他茶杯空了，就給他倒了杯水。

鄭明突然感慨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其實人和鳥是被財壓死、被食撐死的。人也好，鳥也好，福分都是有數(shù)的，要是沒命地揮霍，那就別想壽終正寢。玨笑了，說你學數(shù)學的，還會算卦？鄭明笑了，說我哪是學數(shù)學的，我就是個小小師范生，給孩子們教過幾天數(shù)學。玨噢了一聲，說是名副其實的老師呀！鄭明說，你以為呢？也難怪，如今，老師包含的內(nèi)容太寬泛了，這老師那老師，全是老師，除了當官的，叫誰老師都不得罪，我看喊那些帶“長”字的為老師，人家肯定不樂意。玨說，老師也是帶“長”字的呀。鄭明一時沒反應過來，問老師能是什么長？玨邊整理單據(jù)邊說出了師長。鄭明就哈哈哈地笑起來。玨也笑了，問那老師在你心目中是個什么概念呢？鄭明脫口就說，老師畢竟是老師！玨停下手里的活，說，我想起我們化學老師，你說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竟然長了一頭毛茸茸的黃頭發(fā)……鄭明插話說，這是化學反應。玨笑噴了，我就知道你會來這么一句。鄭明嘿嘿地笑，他覺得自己和玨有那么一點心有靈犀。他覺得她雖然不是那種漂亮女孩兒，可就是耐看。對的，耐看。玨偏瘦，也可以說是苗條，臉上略施粉黛，一看就是那種有心、熱愛生活的女子。她眼睛又黑又亮，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顯得那么楚楚動人。玨邊說話，邊工作，一張張單據(jù)分門別類地摞起來，用夾子一夾，放在一邊。她的手指又細又長，指甲蓋兒閃閃發(fā)光。鄭明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到剛才的話題。玨說，我們背地里就叫化學老師為黃毛。又抿著嘴樂了一陣子，問，鄭老師你在學校里有外號沒？鄭明說，別提了！有像你這樣的混蛋學生，哪個老師能幸免。玨調(diào)皮地問，他們喊你什么？鄭明不肯說，他的那些混蛋學生背地里叫他“鄭瞇瞇”，因為他近視眼，卻不戴眼鏡，眼睛就老瞇縫著。玨見鄭明不說，就說不會是鄭會計吧？鄭明哈哈大笑，說就是神仙也想不出這么個外號。玨又問，那你的會計知識是哪來的？他說，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老婆就是會計師。話一出口，再看玨，眼睛骨碌一轉(zhuǎn)，不說話了，低頭忙起工作來，只是嘴上還含著笑。鄭明感覺自己的話說多了。

財務處的同事聚在一起，平常喜歡開開玩笑，不知道鄭明底細前，不敢跟他開玩笑，現(xiàn)在知道底細了，就常常眉飛色舞地在他面前“遙想當年”，說他們是怎么愚弄老師的，怎么聰明過人的。鄭明心想，都是吹牛大王，這么多人里面也提拔不出一個正處長來，還吹！嘴上卻胡亂地應付著。

這天，鄭明從檔案室查資料回來，辦公室里好不熱鬧，是不是又在“遙想當年”？推門進去，財務處好多同事都在，只見玨坐在桌子上。鄭明以前還沒發(fā)現(xiàn)她那么調(diào)皮，竟然坐在桌子上！成本會計正興高采烈地吹著什么，他一進門，他恰好吹完了，大家哈哈大笑，不知是誰說了一聲，走，喂腦袋去！呼啦一下全出去了。鄭明聽玨說過，喂腦袋就是吃飯。后來，鄭明問玨，成本會計說的是什么，竟然把她逗得坐到桌子上了？玨撲哧一樂，就是不告訴他。

會計職稱考試開始報名了，財務處的同事能報的都報了，管它考上考不上。玨已經(jīng)取得了中級證，當年考前每晚開夜車，夜里十一點她爸來單位大門口接她回家，現(xiàn)在輪到她消停了，人家臨時抱佛腳，她卻優(yōu)哉游哉得很愜意。鄭明在學校的職稱在礦上不好用，他也報了。玨鼓勵他好好學習，爭取一把拿下。

礦長的秘書還沒走的意思，他見了鄭明，嘻嘻哈哈地說，礦上工資高，他還得干兩年再說。鄭明總覺得里面有個陰謀似的，可就是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勁兒。就算王秘書不走，讓他到哪兒不行，放到財務處這樣專業(yè)很強的地方，搞得他就像個傻瓜似的，什么事？

鄭明懶洋洋地看看憑證，發(fā)發(fā)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成。老婆打電話來問問他復習得怎么樣了，卻不知碰到了他哪根神經(jīng)，他把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玨詫異地看著他。放下電話，他聲音低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心神不定，什么也干不下去。說話間，看玨的眼神卻有些火辣辣的。玨一怔，臉變得通紅。

三本復習書還是簇新的?？纪暝?，玨問鄭明“烤焦”了沒？他說，交了，考了還能不交。玨笑得花枝亂顫的。

結(jié)果還真給“烤焦”了，三科只及格了一科，及格的是財務管理。財務管理用數(shù)學完全可以推算，鄭明一個數(shù)學老師做這個自然不成問題。其他兩科，最高的36分，最低的只有9分。老婆氣壞了，罵他是故意的。鄭明恍惚著，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咋回事兒，但分數(shù)就在那兒擺著。鄭明相信，學習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這才翻開了書本，準備來年再考。玨說，不管怎樣，先拿個職稱是對的，最起碼能加點工資呀。他點頭，聽說玨有了男朋友，是位兵哥，在東北服役。鄭明好幾次想問她是不是真的，話到了嘴邊卻沒問出來。她也從來不跟他提男朋友。日子流水一樣過得很快。

第二年，鄭明以高分考取，這職稱拿硬了。副處長拼死拼活干了半輩子，就因為沒學歷，沒職稱，一直沒擰正，這還在其次，他又生病了，為工作，酒喝得太多，肝硬化。鄭明考取了會計師，順理成章地接了副處長一職。財務處一下爆炸了，質(zhì)疑聲迭起：這是什么情況？他干什么的？他干什么了？就查賬查死個人。有人說，弄不好就是查賬有功才派上用場了呢，新礦長也太能胡鬧了！玨一直沒說話，議論聲平息下去，她才笑了說，弄不好他還真是個不一樣的財務負責人呢。大家都看玨，覺得這話不像她說的，她鬼精精的，從來不多嘴，但這話的確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漂亮的成本會計壞笑著問她，玨，你怎么就這么看好他？玨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他是老師出身呀！玨回答得太得體了，大家都笑起來。

玨的話，鄭明聽到了，也心領(lǐng)了。可是，他一知道自己要被任命為副處長，就意識到他不僅跑偏了，而且是跑得太偏了！直到開了會，下了文，他都接受不了。他一直想當?shù)目墒敲貢?！鄭明獨自坐在又大又空闊的辦公室里，想找玨說說話。可是，他現(xiàn)在跟玨不是同一間辦公室了。他有時覺得，其實不提這個副處長更好，至少可以天天見到玨，名正言順的?，F(xiàn)在只能借口工作，把玨喊進自己辦公室。

下班時，玨從鄭明門口經(jīng)過，又折了回去，接著個電話，美滋滋地說我剛出來，我馬上回辦公室去，等等啊。她一閃而過，鄭明突然生發(fā)一陣妒嫉，什么寶貝電話還專門跑回辦公室接。

鄭明越來越覺得稅制改革力度這么大，納稅籌劃工作應該被重視起來才是，他想把玨提拔起來，任稅費籌劃主管，當他的左膀或者右臂。鄭明跟礦長把這想法一說，礦長就同意了，說你挺有遠見，說你的人你看著優(yōu)秀就提起來，免得人才流失。鄭明滿心歡喜，從礦長辦公室回來就向玨透露了這消息。不想，玨搖頭。為什么？他不解地問。她說，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鄭明看著她，笑了，問你怎么了？他以為她嫌他壞，借提拔她好從她身上得到什么。他從她身上得到過什么了呢？有好幾回，他起了沖動，想把她摟進懷里，可他到底沒有這么做。

玨卻坦然得很，她說沒怎么呀。鄭明說沒怎么你還拒絕？這是工作需要。她說知道工作需要，可你把我提起來，恐怕你以后工作更不好做了，不合算。原來，她是替他著想。他有些感動。他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成本會計比他先來，文憑比他高，長得比他帥，他就比他多拿了個會計中級證，就當了副處長，所以人家根本就不服他，他讓成本會計出個分析，人家卻在報表上刺刺啦啦地畫了些氣球，把原因往圈兒里一寫，就像漫畫似的，他一點轍兒都沒有；至于主管會計，副處長卸任時，人家就是主管會計，本來也興沖沖地等著接副處長一職，誰知卻花落他家，天理何在！主管會計對他更是不屑一顧。玨說，她不久就要離開這兒了。他嚇了一跳，問，為什么呀？玨有些羞澀地說，要出嫁了嘛！他一怔，沒想到這事會來得這么快，他曾經(jīng)聽同事說過，玨出嫁后要去東北隨軍。

鄭明感到一陣失落。本來，第二天要開會，他想讓玨幫他準備個開會材料，不料卻得到這么個信息，讓他一時不好再吩咐她什么了。

鄭明溜達來溜達去，讓玨好不舒服，雖然她也是為他好，可總歸是拒絕，就略帶討好的意思說，鄭處你練字不？他說，你看我字難看哪？玨一下笑了，心想，好敏感，笑著解釋，我說的是毛筆字，我家有好多毛筆、宣紙，你要練我給你拿一套。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些，她早晚會離開他的，他能怎么樣呢？就嘆了口氣說，那你少拿點兒來，我練練看。

這天，鄭明借口去找玨。正好，只有玨自己在辦公室，他見她桌上放著本厚書，就問她看什么書？她說《和平年代》。他一聽就知道是寫軍人的。他說就騙你這種熱血兒童。玨瞪他一眼。自從他當上副處長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瞪他，這讓他心里很受用。他說，咦，我又沒說你的兵哥哥。玨說，你倒想說，你又不知道他是誰！他哈哈大笑，說你也不要把他們想得太完美了，他們見了漂亮小姑娘一樣要多看幾眼。玨笑說那又怎么樣！他說，你是不可救藥了。玨說，不知道誰不可救藥了。他說，肯定是你！玨說，你！他說，我怎么不可救藥了？玨哼一聲，說你幸虧改行了，要不誤人子弟！鄭明哈哈大笑，說，你喊我老師吧。玨說，不。鄭明央求，就喊一聲。玨說，絕不，你又沒教過我。

鄭明只好作罷，仍然笑嘻嘻地說，玨，你跟我加加班吧，明天開會用。玨笑了，說行！明眸皓齒的。鄭明高興地吩咐起來，說你把這半年的稅費分析分析，寫個報告。玨說，光寫稅費嗎？他說，報告你就得全面一些吧，在前面把總體情況說一說。他盯住她的臉，看她反應如何，那臉很生動很鮮活，可是跟平時又沒有什么兩樣，他沉吟了片刻，就又堆出一些活來，小心翼翼地堆在她跟前，說成本那塊——我給你資料。只見玨眉頭上出現(xiàn)了兩個小疙瘩，馬上又舒展開了，說行！他嘿嘿地笑，說辛苦點兒，我給你兩個加班。玨說，我不愛你那兩個加班，你自己留著吧。鄭明哈哈一笑，盯著桌子跑了一下神。這時，他的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玨提醒他，電話。他快步出去了。

電話是賭友們催鄭明去爬山的，他說他還得準備開會材料呢。賭友說不管，讓他快點兒，說再敢說準備材料就派人去把他的桌子掀翻了。鄭明哈哈大笑，他最近學會一種賭博，叫爬山，經(jīng)人一召喚，心里癢癢得厲害，端起手臂看手表，想回去跟玨說一聲，又覺得不妥，因為這時候有同事回到玨的辦公室了。鄭明心想，自己就玩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這么想著，就從辦公室溜出來，撒開長腿跑了。

掌燈時分，鄭明才捧著兩只飯盒，大步流星地跑進辦公樓，長驅(qū)直入，來到玨的門口。門開著，玨氣鼓鼓地坐著，恨恨地瞟他一眼。鄭明笑得像朵花，邊進去邊說，餓壞了吧，我去爬了會兒山。玨真生氣了，以為他在領(lǐng)導那兒，電話也不敢打，結(jié)果是跑去賭博，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真是太過分了！鄭明把飯盒打開放在玨跟前，說別生氣了呀，就著氣吃東西臉上長包。玨氣鼓鼓地說，那不會不吃。鄭明嘿嘿地笑，說你聞聞多香，聽聽，肚子都咕咕叫了。玨撲哧一下笑了，說你知道我給各分廠廠長、會計們打了多少電話！鄭明一愣，說你把成本也弄好了？玨又拉下臉，咕噥一句，多大人了，連輕重都不分。他高興起來，心肝上都跳起了芭蕾，說，我們玨就是有辦法！厲害！厲害！就是有點兒……有點兒保守了。他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突然說她保守呢，還說她是“我們玨”。她又不是糊涂，能聽不出來嗎？可她揣著明白裝糊涂，說，嗯，你開放。他一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也巧了，燈倏地一下熄滅了，玨短促地倒吸口氣。他不做聲，黑咕隆咚地站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黑咕隆咚的真好，一切都模糊了，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他慢慢往玨身邊靠……玨跳起來，說，我買兩支蠟燭去。鄭明不動了，剛?cè)紵饋淼男乃查g冷卻，站在那里像個雕塑。

玨出了樓道碰見服務員小李，小李說她那兒有蠟燭。玨就跟她去拿了兩支回來。剛走到鄭明辦公室不遠，電刷的一下又來了。玨站在一片光明中，聽到鄭明正在電話上跟人吵架，說，來來來，你來跟我加班來。還在單位放著眼線，說我和美女膩在一起，我要查出哪個王八蛋，不摳了他眼珠子才怪！聽情形，電話那頭是他老婆。見玨進來，他立刻變得和顏悅色，嗯啊嗯啊……玨突然有些氣惱，有些惡作劇地大聲沖他說，鄭處我回家了呀，你自己再忙一會兒吧。他老婆差點從電話里跳出來，嚷道，讓她接電話！你被狐貍精勾住了魂！玨聽得一清二楚。他急得把飯盒推開，站了起來——飯盒已經(jīng)空了，大概是在吵架之前吃完的。他說，胡說什么呀，是同事在加班，好了，就這樣。鄭明掛了電話，滿懷歉意地看著玨。玨瞪了他一眼，一轉(zhuǎn)身出了門。

現(xiàn)在，鄭處長已是名副其實的正處長了。誰知，正干得風生水起，新礦長卻剝奪了他的財務權(quán)，說他將一支筆簽字，讓鄭處好好抓一下業(yè)務。這企業(yè)好像是他們家的。鄭明很生氣，可是生氣歸生氣，他卻不能改變什么。前些天，好不容易回來三百萬貨款，三百萬剛夠一個月工資，各廠出納會計都等候在走廊里，急等著領(lǐng)工資。新礦長突然打電話要給他留一百萬，這種時候，不給哪個單位發(fā)能行？鄭明趕緊上樓向新礦長匯報情況，談了拖欠工資的后果。新礦長聽后，同意先發(fā)工資，可之后就宣布了這么個決定。鄭明心想，沒預留一百萬，不知道耽誤礦長他老人家什么大事了，就剝奪了自己的財務權(quán)。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就打電話給妻子，說了此事的經(jīng)過，妻子聽了，說你個大笨蛋，你端誰的碗就聽誰的話嘛，你一定被那個狐貍精、你的紅顏知己迷住了吧？這點腦子都沒有！鄭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紅顏知己，他回味著妻子這新稱謂。她的想象力可太豐富了，早年把他叫教書匠，似乎瞧不起他的職業(yè)，每年，不是給他報個注冊評估師，就是給他報個注冊會計師，說她見一個注冊評估師就蓋了一個小印章一下掙了兩萬，說一個注冊會計師再不濟再不濟也年薪幾十萬。說了一遍又一遍，不管她怎么渲染，他就是不給力，每年考一兩門，每年就差那么一兩分，急得妻子恨不得抓他兩把，索性要他把教師辭了，專門在家學習考試。鄭明說，你怎么不考，那可是你的專業(yè)，即便是注冊評估師也是經(jīng)濟類的，干嘛讓我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去考？一句話說得妻子惱羞成怒，板著臉嗖地來了嗖地去了，他也沒理。嗖嗖了那么幾天，突然告訴他她要掙錢去，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個鬼地方，山高路遠薪水好，還缺一財務處長。這下，鄭明著急了，總不能讓一個女人跑到幾百公里外去掙錢吧，更不能讓寶貝女兒每天見不到媽媽吧。他求她不要走。妻子宣布，說我不動可以，但你必須動！錢不夠花！必須有一個人出去掙錢！然后妻子說，這家換了大房子，那家換了車，誰家海邊買了房，就我們，死水一潭！說著說著，就哭成個淚人兒。鄭明就這么改了行。

玨結(jié)婚那天，鄭明在外地出差，飛機晚點兩小時，差點兒沒把他急死，因為第二天玨就要跟著她的兵哥哥走東北了。他相信，以后再見她或者聯(lián)系她都是個樣子了，畢竟男女有別。早知道參加不了她的婚禮，那天她辦手續(xù)的時候，就應該握握她的那雙美妙的小手，也算有個始終?，F(xiàn)在，他連她的小手都沒有握過，更別說抱一抱了。往事歷歷在目，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又一聲。他為什么還想見她，尤其是在她的婚禮上，他自己也說不清。

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鄭明車開得飛快，即使這樣，婚宴也早該結(jié)束了。天氣真好，風和日麗的，玨這日子，就是好！他拍了下方向盤，他一直在拍方向盤。接近飯店時，發(fā)現(xiàn)彩虹橋竟然還高高地架在那里，“王斌智玨婚禮大典”還在彩虹橋上熠熠生輝。這時，新婚夫婦正好從飯店出來。他遲疑了一下，將車停到路邊上，搖下車窗，看著玨走過來。她笑盈盈地宛若仙女下凡，牽著新郎的手向他款款而來。他下了車，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等玨介紹，他和新郎官同時認出了對方，一個驚呼鄭老師！一個驚叫王斌！兩人意外得不知說什么好，鄭明指著王斌對玨說，我給他當了三年班主任！玨的小手由火紅的袖管里托出，十指聚攏，猶如一個潔白無瑕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抵在鼻尖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鄭明萬萬沒想到王斌上完大學會當兵，就像王斌萬萬沒想到他會改行干財務一樣。鄭明雖然有些失落，卻也覺得因為王斌，自己跟玨便多了一個緣分！

鄭明最終又掌握了實權(quán)，新礦長教訓了他一下，又把財務權(quán)給他了。礦上基建工程陸續(xù)完工，一期二期三期先后投產(chǎn)，資金嘩嘩地流動起來，筆筆資金就像礦山上空的云，下一場雨，就能把他淋一淋，躲都躲不開。不知不覺，他家里房子換了，車子也換了。突然有一天，孩子要去英國上學了，她初中還沒畢業(yè)呢！鄭明使勁兒清醒過來，拼命開導孩子不要跟風，你聽爸爸說……不聽不聽，孩子跟她媽一模一樣，說一不二，叫囂著，王家的哥哥、李家的姐姐都走了，難道我不如他們？鄭明眼里就像進了什么東西，澀澀的，是眼淚，不過他愣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家里空了，單位也空了，空得他受不了，覺得這真是報應，如果沒有資金保障，孩子怎么能膨脹到連中國都待不下！沒地方說，鄭明就不說了。玨走后，他還添了一個毛病，一夜一夜睡不著覺，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真奇怪，他掉發(fā)，掉得那個兇，最后就后腦勺上掛住一些，有個同事眼神不好，一次把他后腦勺看成了臉，以為哪來的大胡子。再后來，一次出差回來，他就成了個禿子。同事們那個驚奇呀，目瞪口呆的。不過，大家又一致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光頭比胡子似乎強多了，搭配上那副金光閃閃的眼鏡，還挺儒雅的，成了辦公室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鄭明總是寫呀寫的，用的是玨送他的筆墨，整天窩在辦公室里，深沉得不行。同事們偷偷罵他：裝逼！好像誰不知道誰似的！真的，玨在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樣子，這也太明顯了。他倆之間有故事，似乎沒有，又似乎有，大家議論了一番，也就漸漸平息了。

這天，突然有同事說，玨回來了，她得了乳腺癌。大家大吃一驚，大吃一驚之后是惋惜，惋惜之后就說，趕緊捐點兒人民幣吧。有同事就向鄭明建議，他聽了，卻無動于衷，似乎懶得回應這件事。這個同事回到辦公室，辦公室就炸開了鍋，覺得他好無情，就是跟玨沒有故事，好歹同事一場吧，這人，怎么一點人情味沒有呢？

沒有一個同事知道，這天晚上，鄭明出現(xiàn)在一個飯店前面，這時一輛車停在他跟前，下來個人，車開走了。那人戴個貝雷帽，捂得嚴嚴實實的，兩人寒暄著一起往飯店走去。

他們在飯店僻靜的一角坐下來，鄭明看著玨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可能藥物作用，玨的臉圓圓的，手也圓圓的，手指就像一粒粒羊脂球……她一笑，臉就像花朵似的綻放開來，嘴里就像含著兩粒小糖。她微笑著問他，藥還吃著吧？鄭明說嗯。玨走后，他都抑郁成那樣了，還不知道，以為自己是失眠，就知道吃安眠藥。

一次出差到東北，他發(fā)現(xiàn)那地方離玨所在地不遠，一問只有四十來分鐘的車程，他想打車去。他先給王斌打了電話，心想，王斌在家，見夫妻倆，王斌不在家，就見玨。歸根結(jié)底，就是為了見她的。結(jié)果，王斌正好在家，說他來看鄭老師，他的期待落空了。

鄭明見王斌氣色也不佳，就像披著一身霜似的，完全沒有昔日的陽光氣息。他想，是不是倆人吵架了？是因為他？他一直很小心的，似乎沒有給他們的家庭生活添過亂。怎么不見玨呢，他問玨上班了吧？王斌說嗯，又說，她病了，明天去北京做手術(shù)。他眉頭一下皺了起來，看著王斌。王斌說，乳腺癌二期。鄭明鎮(zhèn)定下來，問人沒垮吧？王斌嘆口氣，精神垮了，總是哭，擔心孩子沒有娘，現(xiàn)在，眼睛哭得跟桃似的，所以不見他了。鄭明遲疑一下說，我不知道你們倆經(jīng)濟狀況如何，治病的錢寬裕不？王斌嘆口氣說，手術(shù)的錢夠，后期治療再想辦法吧，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想得開。他說，我現(xiàn)在手頭寬裕些，缺錢你給我發(fā)個賬號，什么時候你有錢了，再還。王斌真沒客氣，就發(fā)了賬號給他。丁冬一聲，十萬元就到了王斌賬戶上。王斌提醒說，鄭老師你多按了個零吧？他把臉一沉，說我干會計不在行，當數(shù)學老師也有問題？

這錢拿得王斌心里好別扭，鄭明走后，玨回來了，王斌看著玨怎么也說不出口。玨問你怎么了，喝多了吧？來，洗洗睡。她端來熱水，王斌一見，忙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玨說我?guī)湍?，過幾天你好幫我。玩笑沒開起來，眼睛卻紅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王斌吻了她一下，倆人邊洗邊說話，玨問怎么跟他解釋我沒去的。王斌說，實話實說。玨說，那他知道了。王斌說知道了，還借錢給咱們了。玨停下了，說難為你了。王斌說但是太多了。多少？十萬。玨愣住了，說你怎么能拿那么多。王斌說，我也覺得太多了，我以為他就是說說罷了，誰知真的把錢打過來了。

第二天，王斌給鄭明打電話，說他們這就起身去北京了。玨接過電話，說鄭處……玨，你不要這樣叫我，鄭明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說你以后跟王斌一樣，叫我鄭老師。電話的那一邊，玨的臉紅起來，說你又不是我的老師，鄭處……你不要叫我鄭處好不好！你就喊我老師嘛！玨說，我偏不，你又沒有當過我的老師。玨似乎還像從前一樣任性。鄭明笑了，說，好吧，好吧。

玨這次回娘家，將鄭明請出來，除了感謝他，也是看望他。鄭明以為這么大老遠車馬勞頓地回來，一定是情況不妙了，癌癥這東西，那么多明星都沒治好哇。沒想到她康復得這樣好，他心里由衷地欣慰起來。玨的手擺在他眼前，手指就像一粒粒羊脂球。他起了沖動，想將這一粒粒羊脂球握到手中。這時，她說，王斌也回來了，他有點事兒，晚會兒到。他哦了一聲。他看著她，毫無顧忌地盯著她看。她羞澀得低下了頭。他有些動情地說，你喊我老師吧。為什么一定要喊你老師呢？玨好奇地問。是呀，為什么一定要玨喊他為老師呢？是說明他仍然喜歡她，只是這種喜歡屬于老師對學生的喜歡了？他自己也說不清。也許只要玨肯叫他為老師了，就隱含著讓玨就范他一次的意思吧。

這時，鄭明抬頭看見王斌抱著女兒向他們走來，年輕的父親一臉喜氣。他站起來，大手用力拍到學生的手掌上。倆人握了手，王斌抱著孩子坐在妻子身旁，孩子緊緊地黏在爸爸胸脯上，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鄭明知道，一定是他的腦袋太“光明”了。夫妻倆被孩子搞得很不得勁兒，王斌把孩子換了個體位抱著，可她眼睛就是離不開他。鄭明笑了，說不要難為孩子了。夫妻倆都笑起來。王斌問鄭老師喝什么酒，鄭明說咱們不要喝酒了。玨說少喝點兒，我開車。鄭明說，不要喝了，好好說說話。孩子一直看著鄭明，突然，一只嫩嫩的小手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遞給他，他笑呵呵地接了帽子，扣在自己的光腦門上，把孩子從王斌手中接過來。鄭明從孩子身上聞到的仿佛都是玨的味道，他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充滿了柔情蜜意。

第二天，王斌一家就回去了。

春天了，鄭明突然想起，王斌還是回去的時候給他打過一次電話，那是下雪的季節(jié)。后來，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玨最近怎樣了？鄭明不好給玨打電話，就給王斌打了個電話，結(jié)果王斌沒接，也沒回。一天，兩天……好幾天過去了，依然沒回他電話，再打關(guān)機了，這很不正常。鄭明忐忑不安地給玨打，老天，這回接了。聽到她的聲音，他竟然心口狂跳起來。玨說她很好，沒事兒。王斌是軍人，執(zhí)行任務時手機不帶在身邊。原來如此！鄭明松了口氣，他還不知道當兵是這樣的，他想，自己的女兒將來可不能嫁給當兵的！

玨吃吃地笑著說，我給你買了個假發(fā)頭套，準備明年教師節(jié)的時候送給你。鄭明說，一定要當面送啊。

玨喃喃地說，當面送，一定……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