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有個賣桃子的男孩

彭學(xué)軍

這一輩子總得要離家出走一兩次吧？

加加也說不清他怎么會有這樣一個怪念頭，而且這個念頭就像身上的某樣?xùn)|西一樣，長出來就再也縮不回去了，比方說，頭發(fā)呀，指甲呀，除非你一刀剪了它，可加加舍不得剪。因為這個念頭常常會激發(fā)出他無窮的想象，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爸爸媽媽望子成龍，從上幼兒園開始就給他報了琴棋書畫等各種班。這種日子誰受得了哦！他離家而去，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受盡磨難。有一天，他看見一個要飯的老爺爺快餓死了，就把最后半個饅頭給他吃了，誰知老爺爺是神仙變的，夸他是有愛心的好孩子，說可以滿足他三個心愿……這個比較落俗套。

他不堪后媽的虐待，離家出走了。路上被該死的小偷偷了錢包，他身無分文，最后餓暈在一座寺廟門口。寺廟里的住持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他在廟里做些雜活兒，挑水劈柴、打掃洗菜，挺累的，但有飯吃有房子住，他也知足了。有一天，住持問他想不想學(xué)武功，他聽了真是喜出望外……住持把一身的武藝傳授給了他，他成了武林高人，打遍天下無敵手。再后來，戰(zhàn)爭爆發(fā)，他毅然參軍，保家衛(wèi)國。他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不斷晉級，最后位至大將軍……

他考了全年級第一名，可老師竟說他作弊，同學(xué)們嘲笑他，孤立他。士可殺，不可辱，他離家出走了。路上碰到了人販子，把他賣給了一個漁民。漁民沒孩子，對他不錯，天天打魚給他吃，這可正合心意，他特別喜歡吃魚，媽媽說他是屬貓的。有一天，他跟漁民出海，碰上海盜，海盜把他擄走了。上了海盜的船，想不做海盜都不行，于是，他跟著海盜船跑遍了五大洲四大洋。有一次遇上了大風(fēng)暴，他掉進(jìn)海里，但沒死，他變成了一條魚，被打撈了上來。媽媽買魚的時候剛好買到了他。那天是他的生日，他離家出走后，媽媽很傷心，每年都會給他過生日，買一條大魚給他吃，假裝他還在。就在媽媽要把魚開膛破肚時，他及時變回了自己……他回家了，和父母團(tuán)聚，其樂融融，一家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回家了，和父母團(tuán)聚，其樂融融，一家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加加最喜歡這個結(jié)局——如果真的出走了，終歸是要回來的，因為，說實話，他現(xiàn)在就生活得挺幸福的，這也是他遲遲不離家出走的原因。

原因就是他找不到出走的理由——他只報了一個班：跆拳道，那是他自己要報的。媽媽呢，也是親親的媽媽，也像親親的媽媽那樣對他好。他的成績在班上不算拔尖，五到十名之間吧，爸爸媽媽沒覺得這樣的名次有什么不好。爸爸甚至還說，小學(xué)有這樣的成績夠了，到了中學(xué)才有后勁。

可人這輩子遲早都要做的事，那今天就做了吧？對，就今天，此刻！擇日不如撞日。

此刻，加加下了28路車，全車的人都下了，車壞在半道了。司機(jī)說，所有乘客都下去，公司馬上會派出一輛車來接應(yīng)。

人人都在罵罵咧咧，上班的、上學(xué)的肯定都要遲到了。一開始，加加也很急，可當(dāng)他看到這樣一句話時就鎮(zhèn)定了下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走走?！蹦鞘锹愤叺囊患衣糜喂鹃T口廣告牌上的一句話。

好吧，走走，現(xiàn)在就走！

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個公交車站，加加走到那里時正好來了一輛公交車，124路，他從沒坐過這路車，也不知道是去哪里的。管他呢，出走就要有出走的樣兒，他果斷地上了車。

運氣還真不錯，只站了兩站就坐上了座位。鄰座是一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女孩，長得挺漂亮的，特別是睫毛，又密又翹，撲扇撲扇得像蝴蝶的翅翼。女孩似乎知道加加在看她，側(cè)過臉朝他友好地微微笑了一下，這讓加加立刻情緒高昂起來，忍不住自豪地告訴她：“我離家出走了?！?/p>

女孩吃了一驚，想說什么，但來不及了，她到站了。女孩下車的時候又扭過頭看了加加一眼，加加把她眼里的東西理解為崇拜。

接下來，加加又隨意地?fù)Q了兩次車，準(zhǔn)備再次換車時，看見公交信息牌上有一個車次叫白馬線，這是去哪里的？有白馬的地方？假設(shè)就是這樣吧，于是，加加上了白馬線。

這趟車人不多，有座，加加剛坐下，售票員就拿著售票機(jī)過來了。原來這趟車不是自己刷卡或者投幣，而是按里程售票的。

“到哪里？”售票員接過加加的公交卡問道。

“馬鹿?！奔蛹雍敛华q豫地說。之前他聽到有一個人說去馬鹿，就立刻認(rèn)定了這個地方，又有馬又有鹿，一定不錯！

“五塊?！笔燮眴T說著，在售票機(jī)上嘀嘀地按了幾下，然后把公交卡還給加加。

五塊！好遠(yuǎn)哦，加加記得自己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只要兩塊。這么說還真是上對了車，離家出走嘛，當(dāng)然是越遠(yuǎn)越好啦。

窗外的樓群越來越少，路越來越窄，路邊的樹卻高大茂密起來，樹后面是菜地和果園，甚至能看見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抹淡得如水跡一樣的山形。這應(yīng)該是到了市郊。

不知過了多久，加加都覺得肚子有點餓了，才聽到售票員叫：“馬鹿到了！”

加加下了車，看見站牌上寫著“馬陸”，而且這是終點站，從市區(qū)來的公交車最遠(yuǎn)就到這兒了。這條線的起點叫“白石橋”，所以叫“白馬線”，跟加加想象中的白馬完全沒關(guān)系。不過，加加也沒有上當(dāng)?shù)母杏X，本來就是假裝的嘛。

看上去，這是一個小鎮(zhèn)，公路穿鎮(zhèn)而過，路的兩邊有一些商店，看到一家面館時，加加突然覺得特別特別餓，就走了進(jìn)去。坐下拿出手機(jī)一看，嚇了兩跳。一跳是因為已經(jīng)11點半了，怪不得肚子餓了呢；二跳是有54個未接電話，有媽媽打來的，也有爸爸打來的。原來，他無意中碰到了靜音鍵，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了——就算沒調(diào)成靜音，他也不會接，離家出走怎么能隨隨便便接電話呢？

他沒去上學(xué)，老師給家長打了電話，然后爸爸媽媽就輪著撥他的電話。加加猜想情況應(yīng)該是這樣的。手機(jī)響了，但沒人接，于是他們就持之以恒地打，直到把電池打沒電了——真的快沒電了，只有細(xì)細(xì)的一格了。加加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手機(jī)關(guān)掉，猛然想到了出走的理由：這個學(xué)期他們家搬到了現(xiàn)在的小區(qū)，新小區(qū)離學(xué)校近，四站路，再說他也三年級了，爸爸媽媽就不再接送他，讓他自己走，怕路上有事，就讓他帶著手機(jī)。手機(jī)是爸爸淘汰的舊手機(jī)，不能上網(wǎng)，不能用4G網(wǎng)絡(luò)，加加不樂意，想要一個智能手機(jī)。但爸爸媽媽堅決不同意，說他用的手機(jī)只要能接聽電話就行了，其他功能對他來說都是多余的。endprint

聽聽，這叫什么話？他倆的手機(jī)可以玩微信、微博、QQ、游戲，還可以拍照……想干嗎就干嗎，跟他們的相比，我的頂多只能算是個對講機(jī)！

這樣一想，加加立馬義憤填膺、委屈萬分起來，這個世界就沒有比自己更乖的孩子了，怎么到今天才想到離家出走？早就該出走了！

加加憤憤不平，毅然決然地把手機(jī)關(guān)掉，放進(jìn)書包里，然后掏出零花錢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22塊，作為離家出走的費用，好像少了點。他看了看墻上的價目表，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榨菜肉絲面，五塊。

他呼嚕嚕吃面的時候，胖胖的老板娘一直看著他。加加讓她看得心虛，把頭埋在碗里不敢抬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面后，付錢，十塊。老板娘拿著五塊錢找給他時，手在空中停住了，說：“你是城里的吧？”老板娘大概是從他的校服得出的結(jié)論。

“嗯?！奔蛹拥穆曇粜〉脦缀趼牪灰姟?/p>

老板娘的目光立馬變得尖銳起來，湊近一點看著他說：“你莫不是離家出走？”

加加漲紅的臉證實了她的判斷，接下來就滔滔不絕了：“孩子，聽我說，這可不行，趕緊回去，父母會急死的。小小年紀(jì)，九歲還是十歲？路上碰到壞人怎么辦？父母離婚是不對，但是有些事……哎，哎，回來！”

趁她數(shù)落得正起勁的時候，加加把她舉在空中的那五塊錢猛地一抽，轉(zhuǎn)身就跑。

跑到公路上，看見有人朝一輛開過來的中巴招手，中巴停了下來，那人上了車。加加怕老板娘追過來，也趕緊跳了上去。

車上人不多，還有幾個座位，可坐下來好一陣子都沒人來賣票，除了司機(jī)，好像人人都在睡覺，也許售票員也睡著了吧？

窗外，一邊是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另一邊靠著山腳，山上林木蔥郁，風(fēng)吹過來，有一種溫潤的植物的清香。里面會不會有狐貍呢？野兔肯定是有的。加加這樣想著，瞌睡就上來了，這瞌睡就像一群饑餓的螞蟻撲向一塊面包一樣，一下子就把他覆蓋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猛地顛了一下，加加醒了，他睡得稀里糊涂，花了幾分鐘才弄清狀況：這是在一輛中巴上，中巴行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他離家出走了。

車子里的光線有點暗，看看太陽，已經(jīng)離山尖很近了。加加倒抽了一口冷氣，天吶，這一覺睡了多久哦！

“停車停車，我要下車！”加加猛地跳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到車門邊。

司機(jī)把車停了下來。

“你在這里下？”他問加加。

加加趕忙點頭。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已經(jīng)出走得夠遠(yuǎn)了。

“你是從哪里上的車？”司機(jī)問加加，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加加茫然地?fù)u搖頭。

“給十塊吧?！彼緳C(jī)不耐煩地說，已經(jīng)有人在催了。

“十、十塊，能用交通卡嗎？”加加很清楚自己還有多少錢。

“沒帶錢？”司機(jī)很兇地瞪著他問。

“帶了帶了?！奔蛹于s緊掏了十塊錢給他。

車門開了，加加跳了下去。中巴揚長而去。

現(xiàn)在，加加傻眼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只有一頭老牛在路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草。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往回走，還是往前走？其實，現(xiàn)在加加哪兒也不想去，他只想哭，可路邊只有一頭老牛，在它面前哭有什么用呢？

他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他站的地方地勢很高，公路再往前就是下坡了，彎彎曲曲拐了好幾個彎到了坡底的時候，能隱隱看到一些房子。加加決定繼續(xù)往前走，走到有房子的地方去。

可是，這條路好像是會不斷長長似的，看著不是太遠(yuǎn)，卻總也走不到。每次拐彎的時候他就告訴自己，拐過去就能看見房子了，可每每拐過去看見的都是一段更長的路。

加加渴死了，喉嚨冒煙，也餓了，那碗面早就沒影兒了。他在路邊的樹蔭下坐下來，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只找到一塊巧克力和兩塊餅干，想了想，還是把它們放了回去——吃了會更渴，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冰激凌、冰可樂、冰鎮(zhèn)西瓜，至少也應(yīng)該是瓶礦泉水。

不記得這是拐的第幾個彎了，房子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不過近處倒是有一個人，一個男孩，看上去和加加差不多大，他坐在公路邊的樹蔭下，像是在賣什么東西。他面前放了一只竹筐，筐里裝著……桃子！

當(dāng)加加看清是桃子時，狠狠地咽了一口涌出來的酸水，立馬反手去拉書包側(cè)面的拉鏈?？墒?，里面什么也沒有，那里一直是他放零花錢的地方呀，怎么會沒了呢？五塊錢的面，十塊錢的車費，應(yīng)該還有七塊錢呀！加加慌了，又把書包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完了，山窮水盡了，彈盡糧絕了，走投無路了，無計可施了！加加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遇到老神仙，附近也沒有寺廟，甚至連個人販子也沒有——除了打電話向爸爸媽媽求救，還有別的選擇嗎？

加加拿出手機(jī)，開機(jī)，不斷有短信和未接電話的提示跳出來，加加怕耗電，不去看，直接撥了媽媽的手機(jī)。

“兒子，寶貝，是你嗎？你在哪里？”媽媽的聲音很響地傳了過來，帶著喘息和哭腔。媽媽一向優(yōu)雅安靜，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做事不緊不慢，顯然，這回是被他嚇著了，完全失控了。

加加也被失控的媽媽嚇著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是我，媽媽，我在……在……我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為、為什么呀……”

“世、世界這么大，我想去走走?！奔蛹舆€是選擇了這個理由，覺得這個理由比較大氣。

加加一說完，就聽見媽媽在那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兒子，有些事回家再說，”爸爸的聲音傳了過來，很急促，但比媽媽要鎮(zhèn)定一些，“告訴我，你現(xiàn)在安全嗎？沒事吧？”

“爸，我沒事，安全。就是渴，還有點餓。”加加說到這里的時候鼻子酸酸的。

“安全就好，”聽上去，爸爸大大地松了口氣，“你在哪兒？我們馬上過來接你?！?/p>

“我在……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對了，我是坐白馬線過來的。”

“白馬線？好，我能查到。別急，你好好想想，你到過什么地方？”endprint

“馬陸，”這個地名加加記得很清楚，“是大陸的陸，不是動物的鹿。別的就不知道了?！?/p>

“很好，看看你周圍，有什么？”

“公路邊有一排樹，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小河，小河過去是田，田里長著、長著……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綠油油的。”加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四處打量道。

“再看看，有沒有什么標(biāo)志性的東西？”

“標(biāo)志性的東西？對了，樹下有個賣桃子的男孩?！?/p>

“這里叫南坪?！睒湎履莻€賣桃子的男孩沖著加加大聲喊道。

可是已經(jīng)晚了，手機(jī)重重地嘀了一聲，沒電了。

加加愣了一會兒，覺得情況還不是太糟，至少，爸爸媽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找他。

他磨磨蹭蹭地朝那個賣桃子的男孩走去。

“告訴他們了嗎？”男孩問道。男孩黑黑瘦瘦的，眼睛閃亮如星。顯然，他聽到了加加和爸爸媽媽的通話，也大致明白了加加的處境。

加加揚了揚手機(jī)，無奈地說：“沒電了。”

男孩氣惱地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加加好奇怪，自己沒得罪他呀。加加忍不住去看他筐里的桃子，青青白白的透著紅潤，上面一層細(xì)細(xì)柔柔的茸毛，看上去粉嫩粉嫩的，若是咬一口……他情不自禁地吧唧了一下嘴。

男孩肯定聽見了，他斜了加加一眼，好像很不情愿地拿了兩個大桃子遞了過去，說：“吃吧?！?/p>

加加沒接，他咽了一口唾沫，難為情地說：“我沒錢?！?/p>

“先吃吧，等你爸爸媽媽來了再給錢?！笨粗蛹拥木綐?，男孩的態(tài)度緩和了一些。

加加接過去，正要咬，又想到?jīng)]洗，猶豫了一下。男孩看出來了，從筐里拿了一塊看上去還算干凈的毛巾扔過來說：“擦擦就行了，沒事的，這桃子不打藥?！?/p>

加加顧不得了，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桃子清香、汁甜、肉脆。“哇！真好吃，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桃子！”

這句贊美讓男孩很受用，他指著遠(yuǎn)遠(yuǎn)開過來的一輛大貨車說：“那輛車會停下來，買五斤桃?！?/p>

果然，那貨車開到跟前停了下來，司機(jī)伸出頭來，價錢也不問，就說：“來五斤?！边@輛車走了不久，又來了一輛，也買了五斤。

男孩告訴他說，這些人都是“回頭客”，老在這條路上跑的，吃過他家的桃子，每年都會來買。他家的桃子品種好，不打農(nóng)藥。也有從沒吃過他家桃子的，男孩就很大方地讓人家先嘗嘗。嘗過之后，沒有不買的。

男孩過秤、裝袋、算賬、找錢，很麻利的樣子，加加邊看男孩賣桃邊東張西望。

男孩說：“別看了，城里過來哪有這么快?！?/p>

“我是在找你爸爸媽媽?！?/p>

“找他們干嗎？帶你回城？”男孩沒好氣地說。

“不是不是?！奔蛹于s緊否認(rèn)，指指桃子說，“賣桃子呀。”在加加看來，這應(yīng)該是大人做的事，大人臨時有什么事走開了，男孩只是暫時接替一下。

“他們不在?！蹦泻M了他一眼說，不再理他。好一會兒才嘟噥了一句：“他們出走了?！?/p>

“怎么……”加加覺得匪夷所思，怎么大人也這么熱愛出走？

后來才知道，男孩的爸爸媽媽出去打工了，他有兩年沒見到他們了，家里就剩他和奶奶。加加很難想象，兩年沒見爸爸媽媽會怎么樣，才出走了大半天，他就……

不過，說到最后男孩高聲地告訴他：“我爸爸媽媽到了年底就會回來，再也不出去了，就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世界再大也不去！”說著，兩眼灼灼，瞪得老大，挑釁般地看著加加。

加加趕緊討好地說：“我也哪兒都不去了，就在家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小孩應(yīng)該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爸爸媽媽也應(yīng)該和小孩在一起，對吧？”

“那當(dāng)然?！蹦泻⒄f著，臉色緩和了下來。

這時候，太陽完全落到山的后面去了，山色變得濃重起來。蚊子都來了，而且欺生，專咬加加，咬得他一刻也不能停，就干脆跳起課間操來。課間操的配樂是《小蘋果》，加加即興把它改成了《小桃子》，邊跳邊幫男孩叫賣——

“快來買呀小呀小桃子，怎么吃呀都不嫌多，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這里的桃子要火火火火火……”

路過的司機(jī)看見他在路邊又跳又唱，都會放慢速度，男孩就趁機(jī)上前兜售，生意果然更好了。

“說不定下一輛就是你爸爸媽媽的車呢。”男孩這樣一說，加加就跳得更起勁了。

跳得渴了餓了，加加又吃了兩個桃子，還把巧克力和餅干掏出來給男孩吃。男孩不吃，說不餓，他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每天，奶奶早早就會做好晚飯，他放學(xué)回家吃飽了就來賣桃子。男孩指著公路對面的一條小路告訴加加，從這條小路進(jìn)去，繞過這座山就到他家了。

遠(yuǎn)遠(yuǎn)的，一位老大爺趕著兩頭牛朝那條小路走去。男孩叫了一聲“叔公”，就朝他跑了過去?；貋砗蟾嬖V加加說，他讓叔公帶了話給奶奶，說他會晚些回家。

“你要陪我等？”

“不然怎樣？我可是標(biāo)志性的東西，是那個樹下賣桃子的男孩，再說，你吃了我那么多桃子還沒給錢呢。”

天色越來越暗，男孩該回家了吧，筐里的桃子也沒剩幾個了，留他一個人在這兒怎么辦？不遠(yuǎn)的地方有幾個土堆，是墳吧？會有鬼嗎？公路對面的林子在越來越濃重的夜色里顯得陰森森的，盯久了看，覺得會有什么東西突然從里面沖出來……現(xiàn)在好了，男孩會陪他，加加放心了。他不知該說什么，如何感謝男孩，只在心里許諾以后每年都要叫爸爸媽媽來這兒買桃子，一筐一筐地買。

月亮升上來了，夜從四周的山后慢慢地朝這邊包抄過來，很快就把他們收納了進(jìn)去。

然后，月亮隱去了，卻喚來了滿天的星星。星星比加加在任何夜晚見到的都大、都亮、都多，事實上，在城里，加加很少有夜晚出門看星星的機(jī)會，每天晚上寫作業(yè)都要寫到哈欠連天的時候。星光下，遠(yuǎn)處的小河成了一條閃亮的光帶，看上去縹緲而又神秘。

他們開始做游戲。遠(yuǎn)處拐彎的地方剛被兩束燈光照亮?xí)r就猜，是加加父母的車，或者，不是，贏了的彈對方一個腦瓜崩。一直都是那個說“不是”的人贏。

游戲做到兩人都沒有興致的時候，男孩指著很遠(yuǎn)的地方幾點燈火說：“還有一個辦法，我們到鎮(zhèn)上去打電話，告訴你爸爸媽媽這里的地名，他們就能更快找到你?！?/p>

加加想了想說：“我會說很多故事，你要不要聽？”

男孩也想了想，沖加加點了點頭，然后咧嘴一笑。加加覺得，那笑容里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意味，某種東西在他們之間瞬時達(dá)成了。

“有一天，一個叫瑞夏德的男孩在家門口的一棵樹下發(fā)呆，一只老大的烏鴉飛了過來，呱呱地說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然后，念了一句咒語，瑞夏德就真的變成了一只烏鴉，那只烏鴉變成了瑞夏德……”加加給男孩說了一個人變?yōu)貘f的故事。

露水上來了，晚風(fēng)從小河那邊吹過來，涼絲絲的。加加說著，不由得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男孩靠過來，涼涼的胳膊挨著他同樣涼涼的胳膊。加加去拉他的手，男孩握住了。

“……成了人鴉后，它努力練習(xí)飛行，慢慢地就和真正的烏鴉飛得一樣好了。又因為它聰明、辦法多、會講故事，很快就在鴉群里舉足輕重……”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輛車過去了，四周很安靜，連稻田里的蛙聲也稀疏了很多。對面林子里突然傳出“呀、呀”的叫聲，這叫聲打斷了加加，加加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問男孩：“是、是烏鴉？”

男孩說：“烏鴉已經(jīng)睡著了，是貓頭鷹。然后呢？”

“人鴉想家了，它想吃媽媽做的午餐，它找到那個烏鴉變成的瑞夏德，要把自己換回來?！?/p>

突然，前方的拐彎處出現(xiàn)了亮光，先是最前面的一個大石頭被照亮了，然后是旁邊第一棵樹的樹干、第二棵樹干……等到車子完全拐了過來的時候，男孩緊張地問道：“后來呢？”

“最后它變回了自己，回到家里，正好趕上了媽媽做的午飯?！奔蛹佣⒅鴿u行漸近的車子，慢慢地說道。

車子的大燈一熄一亮，又一熄一亮，再一熄一亮，然后朝這邊又篤定又遲疑又悲喜交加地開了過來。好像開了有100年那么久，才在他們面前停住，車門開了……

（本文有刪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