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此絹而已”理解摭談

魏紅雨

《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第一段贊與可畫竹高超，第二段圍繞這幅《筼筜谷偃竹》的來歷寫了兄弟間的一場“口水仗”，第三段交代了寫作目的——對與可的深切懷念。全文以樂寫悲，正應(yīng)了那句“欲笑還顰，最斷人腸”。人曰，“東坡文章老更成”，此言誠不虛也。

筆者與學(xué)生共同學(xué)習(xí)這篇課文時，在同屆的兩個不同班級（重點班）遇到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對課文中“愿得此絹而已”的理解大相徑庭。一部分學(xué)生的理解是“（你，指與可）只是想得到這些絹罷了”，另一部分學(xué)生的理解是“（我，指蘇軾）只要這些絹就行了”；持這兩種看法的學(xué)生差不多旗鼓相當(dāng)。教參上是：“我知道您是懶怠做畫，只是想要得到這些絹而已?！睕]有明確地補出主語，部分學(xué)生手頭的某種翻譯資料上明確地補上了“你”（市面上流行的資料多沒有補上主語），持前一種看法的同學(xué)可能部分受到了資料的影響。筆者個人支持第二種，進(jìn)一步解釋就是“聽說你欲作‘萬尺竹’，很想要你送給我，可我知道你很懶，你只會嘴上說說而已，根本就不會畫，因此，我只要你用來作‘萬尺竹’的那些絹就好了?！苯M織學(xué)生討論后，部分持前一看法的學(xué)生改變了立場，部分人仍堅持己見。今年所帶的兩個班級，又遇到了相同的狀況，因此，筆者也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認(rèn)識來，怕謬種流傳，誤人子弟，特寫出自己的認(rèn)識，就有道而正焉。

“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應(yīng)該是個省略句，本人試作補充如下：①（我）知公倦于筆硯，（所以我知公）愿得此絹而已；②（我）知公倦于筆硯，（所以我）愿得此絹而已。兩種理解從語法上均成立，但到底作何理解，尚須結(jié)合課文內(nèi)容方能定奪。

文章第二段開頭交代了這一口水仗的背景：“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看蠓騻髦詾榭趯??！毕旅孢@段話是這一仗的“導(dǎo)火索”：“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dāng)萃于子矣?！边@段話中與可一方面對“江湖上的傳言”自我解嘲，另一方面打趣東坡將來也會如自己一樣，對登門求畫者不勝其煩，其實是借此暗贊東坡竹畫技藝高超，求畫者將絡(luò)繹不絕。

來而不往非禮也。蘇子抓住“書尾復(fù)寫一詩，其略云：‘?dāng)M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闭归_還擊。你當(dāng)初將他人送來的絹擲于地并揚言當(dāng)作襪材，可見你一方面懶，另一方面絹多，不然，何以會如此之“作”呢？你現(xiàn)在揚言欲作“萬尺竹”，我很想要，但以你之懶，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因此，你把那些欲作此畫的250匹絹給我好了——反正你又不缺絹，不然，何以會擲于地呢？蘇子的“還擊”一方面本于背景中的“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另一方面緣于與可的調(diào)侃“襪材當(dāng)萃于子矣”。

如果按第一種來理解，意味著蘇子在調(diào)侃與可現(xiàn)在后悔了，于是打著欲作畫的旗號，希望他人送絹來，且得了絹也不會畫。這么調(diào)侃固然亦是打趣，但這一打趣頗有打臉之嫌。他們雖為中表兄弟，交情深，說話可以放肆，也不至于因與可毫無惡意的調(diào)侃而在回敬時暗帶譏刺吧。如果他出言譏刺，也應(yīng)該是與可挖苦在先吧。然而與可的話表面上是調(diào)侃蘇子日后當(dāng)會如“我（與可）”一樣因“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而不勝其煩，實際上是對蘇子畫竹的高度肯定，以蘇子之聰慧怎會讀不出呢？又怎會去如此挖苦與可呢？如按照第二種理解，則合情合理。蘇子除了調(diào)侃與可將他人送來之絹“投諸地”（知公倦于筆硯）外，實際上也暗贊了與可：正是因你畫竹高超，求畫者門庭若市，才會有這250匹絹啊！當(dāng)然，這不是蘇子此番話的目的，其主要目的可能是，以激將法催促他早日完成畫作，然后收入自己囊中。

如果與可像前一種那樣理解蘇子的話，可能會惱羞成怒，或者大度一些一笑置之，而結(jié)果卻是“與可無以答”，老老實實的“投降”了（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這樣回答與“你只是想得到這些絹罷了”有任何的聯(lián)系？與可會答非所問？筆者以為與可這樣回答其實是以退為進(jìn)、大巧若拙：既然你向我要250匹絹，而世上沒有萬尺竹，則沒有必要用250匹絹了，我也就不用給你絹了?！芭c可無以答”可能只是蘇子的個人感受。與可在貌似認(rèn)輸中已經(jīng)以一招化骨綿掌將蘇子的進(jìn)攻消解于無形了。只有這樣理解，兩人的對話間才有邏輯聯(lián)系。

然而蘇子不肯“善罷甘休”：“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蹦阆日f有，現(xiàn)在說沒有，我偏說有，且有詩為證。既然有，那請你把絹給我！蘇子實在是能言善辯，與可也不得不服。蘇子扳回一局。

與可雖然佩服東坡之聰慧，但并沒有甘拜下風(fēng)，否則，他不會說“蘇子辯則辯矣（課本上的版本為“蘇子辯矣”，其他所見為“辯則辯矣”，個人以為教材外的版本與下文語氣更緊密），然250匹絹，當(dāng)買田歸老焉。”明確說自己沒有絹，如果有，我還四處奔波去洋縣做官？早就辭官歸隱了。這句話更充分地表明了與可對“愿得此絹”的理解是蘇子向其“敲竹杠”，而“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則是不依不饒，是以與可在此這樣回應(yīng)。

打仗歸打仗，但東坡的小心思與可并沒有誤解，那就是蘇子聽聞他“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后，向他討要這幅畫；所以與可“因以所畫筼筜谷偃竹遺予”，可能因受了蘇子“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的啟發(fā)，與可還曰：“此竹數(shù)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眻A了“掃取寒梢萬尺長”這一蘇子抓住不放來作文章的“破綻”。口水仗起于“萬尺竹”，而終于“萬尺之勢”；蘇子明要絹而實要畫，與可“要絹沒有，要畫一張”；最后一予一取，圓圓滿滿，皆大歡喜。

文章目的是懷念與可，表現(xiàn)兄弟“親厚無間”，痛與可撒手人寰；蘇子斷不至于在這樣一篇文章中突出自己的形象來喧賓奪主的，故以與可“獲勝”來結(jié)束了這一場“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