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素蘭
一天黃昏,路生從一戶人家放牛回來。主人請路生吃了晚飯,還特意留給他兩條小魚和一碗白米飯,讓他帶回家喂給老貓吃。
路生回家把小魚和米飯放在老貓的食盤里,端給坐在門檻上打盹的老貓。路生說:“吃吧,老黑,這是你最喜歡的小魚?!?/p>
老貓已經(jīng)沒有胃口了,什么東西也吃不下,但是,為了讓路生高興,它還是嘗了點兒魚肉的味道。然后,它站起身來,迎著夕陽,朝山上走去。
路生知道老黑已經(jīng)老了,以前跟在他腳邊跑來跑去的老黑,現(xiàn)在整天坐在門檻上睡覺,一動不動。路生也老早聽說過,貓是不會死在家里的。它們能預知自己的死期,在死之前,它們會離開家,跑得遠遠的,不讓主人看到自己死的樣子。
可是,路生舍不得老黑。他看到老黑朝山里走,連忙跟上去。
山上滿是雜草。老黑突然消失在雜草叢中。然后,從雜草叢中游出一條大蟒蛇,蟒蛇的嘴里叼著路生心愛的老黑。
路生尖叫一聲,朝大蟒蛇撲過去:“你這個壞蛋,快把老黑放下來!別吃我的老黑!”
然而,只見大蟒蛇脖子往上一揚,便把老黑活生生吞了下去。
路生憤怒極了。他搬起一塊大石頭砸向大蟒蛇,要將大蟒蛇殺死,從它的肚子里救出心愛的老黑。
這時,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路生分明聽到了老黑的聲音:
“路生,別怪大蟒蛇,是我要它吃我的。”
“老黑,你還活著嗎?太好了!我一定要把這條可惡的蟒蛇殺了,把你救出來?!?/p>
“路生,我已經(jīng)死了,你救不活了。你不能殺死大蟒蛇,你要把它帶回家,讓它做你的伙伴。它會像我一樣陪伴你。而且它比我強壯,它能照顧你,保護你。”老黑說。
路生哭了,哭得很傷心。路生哭的時候,大蟒蛇乖乖地呆在他的身邊。
路生下山的時候,大蟒蛇一直跟著。
從此,大蟒蛇成了路生的伙伴。它雖然不說話,但它能感應到路生的心思,路生也能感應到大蟒蛇的所思所想。
轉眼間十年過去,路生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大蟒蛇也比以前大了一倍,成了一條巨蟒,和路生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路生出門干活的時候,它替路生守家。路生出去牧羊的時候,它像牧羊犬一樣替路生驅趕羊群。
這一年,新年剛過,大家就覺得氣候特別反常,尤其是立春那天,又打雷又下雨。大家都知道,立春喜晴不喜雨,尤其忌諱打雷。俗話說“立春落雨至清明”。果然,從立春那天開始下雨,雨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一直淅淅瀝瀝落到清明,足足落了兩個月。山塘、水壩全被灌滿了。山澗溪流里的水也漲了,日夜奔涌。這些水都匯進了南村南面的涸澤湖。
這涸澤湖,顧名思義,湖水是隨季節(jié)漲退的。春夏雨水多的季節(jié),湖中蓄滿了水,碧波蕩漾,成為大澤;干旱季節(jié),則放水灌溉田畝;到冬天水落石出,露出湖底的灘涂沙地,湖便成為涸澤。風調雨順之時,它是大自然的杰作。若遇洪澇,它就是一顆大炸彈。
連續(xù)的大雨,讓南邊的涸澤湖已經(jīng)變成了云夢大澤。如若雨再不止歇,如若古陌嶺再發(fā)山洪,洪水涌進涸澤湖,不只南村遭殃,涸澤湖下游的百里平川、萬畝糧田也會被淹。
清明過后,雨不僅沒有停,還驟然增大。大雨瓢潑似的從天而降,南村家家門前溝渠里的水跑不及,開始往屋里倒灌,人們不得不用麻袋沙包堵在門檻上阻擋。一時找不到麻袋灌沙包的,干脆把暫時不用的冬棉被拿出來,堵在門口,不讓雨水倒灌進來。
看到雨下得這么邪乎,村長想起了十年前遭遇的那次山洪。他召集大家開會,商議對策。
村長說:“看這情形,肯定又會發(fā)大水,古陌嶺下陰河里的水又會往外倒灌,我們南村怕是又要遭難了。還是老法子:從明天起,先把女人、老人和小孩子轉移到石峰山上的仙人洞去。把他們安頓下來后,青壯年分成兩組,一組盡可能把能挑得動的糧食都挑到山上去囤起來,把圈里的牲畜也趕到山上去。大家記得一定要把春種秋播的種子帶足了。咱們春上遭了洪災,不能秋天又遇饑饉。另一組小伙子組成巡邏隊,不分晝夜在山塘、水壩上巡察,時刻注意挖開堰塞的溝渠,給山塘和水壩放水。倘若山洪來了,這些山塘、水壩、溪澗、河流起碼能分一部分水,不至于把咱們整個南村都淹了,這也還是祖先的老法子……”
路生已經(jīng)長成少年,他也參加了村長召集的會議,但是,村長認為他還小,沒有成年,讓他和村里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一起撤離到石峰山上去。路生不樂意,堅決不肯撤離。他說自己十七歲了,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一定要加入責任最重大的巡邏隊。村長拗不過他,又看他眼睛亮,耳朵靈敏,就如了他的愿讓他參加巡邏隊,分配給他的任務是打探古陌嶺上的動靜,要他注意把耳朵貼到地上聽,聽古陌嶺地下的聲音……
但村長反復強調:
“若大水來了,一定要趕快往石峰山上跑!千萬要記得!”
路生不明白為什么巡察的時候,要打探古陌嶺的動靜。村長便告訴他:
“咱們這古陌嶺下有一條陰河,直通東海。這世間的水,都是往東流的,最后都歸到東海。水太多了,東海就會滿。東海太滿了,東海的水就會順著陰河倒灌回來。古陌嶺上有一個王桶大的洞直通山底下的陰河,山下陰河里倒灌回來的水會從洞口往外涌,這時候古陌嶺就會發(fā)大水。我們南村地勢低,古陌嶺上涌出來的水往南流,就會把我們南村淹掉。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每隔一些年,古陌嶺下的陰河就會泛濫,我們南村自古以來就常常遭災。不過,以前往往要隔上五十年或者一百年才會遇上古陌嶺發(fā)大水,沒想到這一次時間隔得這么近,才十年,又要發(fā)大水了!”
路生還記得十年前的可怕經(jīng)歷。正是從古陌嶺涌出來的洪水,無情地奪走了他父親的生命。
路生聽了村長的話,想了想,說:“既然洪水是古陌嶺上那個洞口涌出來的,為什么不把那個洞口封起來或者填掉呢?”
“那洞口是一直通到山底下的陰河的,誰知道那個洞有多深呢?從前有一頭牛失足掉進去,放牛娃娃一直趴在洞口聽,聽了大半天也沒聽到掉落的回聲。你以為我們不想把那個洞填掉啊,可是陰河里有水,即便有人把泥土填進去,也會被河水沖走,除非有什么東西足夠大,足夠結實,陰河水沖不走它,否則,我們是沒有辦法把它堵住?!?/p>
大雨還是沒日沒夜地下著。路生遵照村長的指示,每隔一段時間就抬頭眺望古陌嶺。然而古陌嶺隱在茫茫一片雨霧中,似乎和天地融為了一體,根本看不見它的真實面目。路生趴伏在雨水四溢的大地上,用耳朵去細聽大地下的動靜。他只聽得滿耳急促的雨點聲,仿佛兵士急行軍般密集的腳步;還有轟隆隆的聲音,那是溪澗漲水后形成的激流跳下巖石、跌入深潭的聲音。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讓路生分辨不清究竟哪種才是古陌嶺下陰河水的奔涌之聲。路生急得滿頭大汗,他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和打在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讓他全身冰涼。他雖然穿著蓑衣、戴著竹笠,但身上早已經(jīng)沒有一根干紗。
路生走到哪兒,大蟒蛇就跟到哪兒。
路生覺得,與其在南村心急如焚地等著古陌嶺下的陰河發(fā)威,不如到古陌嶺上去一探究竟。
于是,路生冒著瓢潑大雨,帶著大蟒蛇,朝古陌嶺走去。
他們來到古陌嶺上,找到了傳說中那個直通山底陰河的大洞。
洞垂直向下,洞口張開來,像一只惡魔的巨嘴,隨時等著吞食生靈萬物。
洞口比路生見過的最大的王桶還要大。
王桶是南村一帶使用的一種家具,用木板拼鑲成的,桶上箍有鐵環(huán)。王桶一般是過年時用來褪豬毛的,它是家具中最大的桶。
洞里黑乎乎的,往下什么也看不見。
路生趴在洞口傾聽,聽得洞里傳來轟隆轟隆巨大的響聲——仿佛有什么東西排山倒海而來。
就在這時,洞里飛出無數(shù)只蝙蝠。突然飛出來的蝙蝠,將原來就灰暗的天空遮擋得更加黑暗,仿佛夜晚來臨。
蝙蝠們一邊飛,一邊驚慌地尖叫:“快跑啊,大水就要來啦!”
原來這洞里住著無數(shù)只蝙蝠,它們感到陰河水開始倒灌了,立即逃出洞來。
路生聽到大蟒蛇在對他說:“快,快爬到我的背上來,我不怕水,我?guī)汶x開這里?!?/p>
“不,我不能離開?!甭飞f,“大蟒蛇,既然你說你不怕水,那就請你跟我一起到洞里去,我們?nèi)グ押铀伦?,讓南村從此不再遭災!?/p>
說完,路生跨到大蟒蛇的背上,抱著大蟒蛇,縱身跳進了那個直通陰河的無底洞。
在黑暗中,路生只感覺到他和大蟒蛇直直地往下掉啊掉,不知道掉了多久。他的耳朵聽到下面?zhèn)鱽磙Z隆隆的聲音,像打雷一樣。越往下,聲音越大。越往下,路生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把他和大蟒蛇拼命往上推,想要把他們頂出去。那是從陰河底下往上奔涌的水柱,它們凝聚著巨大的力量,從黑暗的地下往上噴射。路生咬緊牙關,緊緊抱著大蟒蛇往下壓,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壓住這股水流,不讓它們奔涌出去。
信念化作了強大的力量,路生和大蟒蛇終于用身體壓住水柱,“撲通”一聲跌進陰河里。他們?nèi)缫坏赖虊我粯訐踝×藦年幒油戏康乃?。奔涌的陰河不能再倒灌,只好又調轉頭,流向東海。
兩天以后,雨過天晴。
雨停了,山中溪澗里的水退了,又變成叮咚的泉流,一路唱著歌流向涸澤湖。南村山塘、水壩里的水都滿滿的,正好可以留著夏天澆灌。
雨停了,爬到山上避災的人們也都陸續(xù)回到了南村。村長清點人員和牛羊,沒有一樣丟失的,只是不見了路生和他的蟒蛇。
溪間沒有發(fā)大水,而蟒蛇是會游水的,路生肯定沒有溺水。那么, 路生到哪里去了呢?
有人說,在大雨停的前一天,看見路生帶著大蟒蛇朝古陌嶺去了。
村長帶領村里的青壯年到古陌嶺上去尋找。他們找遍了整個古陌嶺,也沒有找到路生和他的蟒蛇。
在那個直通陰河的黑森森的洞口,他們看到了路生戴過的蓑衣和竹笠。
村長猜想,路生可能是和他的大蟒蛇跳進陰河里去了。這一次,陰河里的水沒有倒灌出來,古陌嶺沒有發(fā)大水,大概是因為路生和他的蟒蛇把陰河堵住了吧。
但村長只能在心里這么猜測。因為陰河那么深,誰也不可能下去看一看。
不久以后的一天晚上,村長做了一個夢,夢見路生和大蟒蛇在古陌嶺下的陰河里嬉戲。
這個夢是路生托給村長的,為了讓村長放心。
路生和大蟒蛇一直留在古陌嶺下的陰河里。陰河里的水退了,路生就騎在大蟒蛇的背上,一直隨著陰河水游到東海去玩。碰上陰河漲水,東海的水往回倒灌的時候,路生就讓大蟒蛇用身子做成堤壩,堵住陰河水不讓它倒灌出來。從此以后,無論連下多久的雨,無論東海的水漲得多高,古陌嶺再也沒有發(fā)過大水,南村再也沒有遭過洪災。
也曾經(jīng)有人看見過路生騎著大蟒蛇從古陌嶺上那個洞里飛出來。聽說那條大蟒蛇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蟒蛇,變成了龍;而路生,也不再是普通的人,他變成了神仙。他們一直都住在古陌嶺下的陰河里,守護著南村,不讓南村遭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