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蕾水餃二十年

張軍口述+王燕撰文

1

至2017年，蕾蕾水餃店開了20年，我打算關門歇業(yè)。

關門前，我在門口貼了一張告示：“蕾蕾水餃將于2017年9月18日關門?！敝車木用窈鸵恍├项櫩吐犝f后都趕過來吃，吃完再拎兩袋生水餃回家。特別是17號那天，店里真是人山人海。

顧客都說，你不要關啊，你關了我們以后就吃不到這么干凈好吃的食物了。

1997年7月8日，我在建國南路開起第一家水餃店，取名“蕾蕾水餃”——一是“蕾蕾”是我女兒的名字；二是因為那時候店剛剛起步，就像一個待放的花蕾。

蕾蕾水餃在杭州良心經(jīng)營了20年，我沒有賺過一分昧心錢，就像我在包裝袋上寫的：質(zhì)量是生命，衛(wèi)生是保障。女兒在的時候，我是想做百年老店的。2013年4月，我心愛的女兒蕾蕾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一直哭，哭得眼睛幾乎看不見了。今年，我也快70歲了。

2

我先生是湖州人，很小就沒了娘。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嫁給他。

我是山東人，跟共和國同齡，生下來一個月就跟著父親來杭州。父親是解放杭州時來的，后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

我有4個弟妹，我是老大，從小病歪歪的。媽媽在杭州，爸爸抗美援朝去了，奶奶帶著我山東、杭州兩頭跑，從小教我做面食。要上小學了，我才定居在杭州。

1969年1月8日，我去臨平農(nóng)村插隊，在農(nóng)村待了8年，回來后進了杭州第三紡織廠，后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我先生。

我們1977年9月認識，1978年登記結(jié)婚。當時我身體就不好，胃出血，其他小毛病不斷。1980年，我們的女兒蕾蕾出生了。

1982年5月初，我突然開始發(fā)燒，燒退后全身起疹子。5月4日廠里開會，開完會，我突然站不起來了，后來被確診為多發(fā)性肌炎。

我們的廠長非常善良，讓我請長期病假。他說，你放心去治病，只要能治好病，不管花多少錢，廠里一定給你報銷。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做生意，一定要做個有情有義的人，絕不唯利是圖。

我住在浙一（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一醫(yī)院——編者注），我有個同學也住在浙一，他患的是脈管炎。我和浙一的張主任說，我的同學太可憐了，你一定要救救他。張主任說，你同學的病，我們還在研究；你的病，我們都沒法研究。醫(yī)院20年來只碰到10個這樣的病例，死亡率50%。

病發(fā)前我體重108斤、腰圍1尺9，生病后吃激素，體重一下增加到158斤。一發(fā)病就全身發(fā)炎，渾身都疼，疼得受不了，就吃安眠藥。

我發(fā)病時31歲，我先生才29歲。我想，我不能拖累他，我早點走了，他還能重新找一個。我就把安眠藥攢起來，偷偷放在棉被下。

那天他幫我洗完澡，把我抱到外面去，收拾被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安眠藥。

我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生氣，問我想干什么。

我說，我不想活了，你還年輕，我們離婚，我去單位，單位會照顧我的，你另外找一個。

他說，你說我對你好，你還要自殺。你死了，別人會相信我對你好嗎？你走了，女兒要過沒娘的日子，我從小就沒有娘，過夠苦日子了。如果我沒照顧好你，你告訴我，但你不要想不開。

我就想，是啊，與其每天哭哭啼啼地過生活，不如活一天我就開心24小時。從此，再難我都堅持。

3

醫(yī)生說我活不過10年。

等身體稍微好一點了，我就想找個事情做。我的私心是，我好好做，攢點錢留給先生，他可以再討個老婆。

我從來沒做過生意，看有人擺攤賣餃子，我想我是山東人，也可以做餃子去賣。

我在陜西和山西整整待了20天，看到餃子店我就進去嘗，找差距，再自己琢磨著調(diào)味道。

我家附近的斷河頭農(nóng)貿(mào)市場一個攤位一天5毛錢，我拿了10塊錢就去擺攤了，賣生的手工水餃。

第一天賣了400個餃子，賺了兩塊多錢。每天做好，我自己先吃，滿意了，我才出去賣。有人說，大姐，你的餃子真好吃，我就很高興。

我每天回來都很累，但很開心，即便輸液也不把自己當病人。我早上5點起來，去菜市場買菜買肉，先生在家揉面。20多斤肉，我拎不動，先生揉好面就來接我。我吃飯，他調(diào)餡，一起包好餃子后，他再把我送到菜場，菜場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等我的餃子了。

我做的是敬客的餃子，對得起良心。我到超市里買最好的肉，把淋巴全部割掉。我的餃子有30多種，除牛肉餡、羊肉餡和三鮮餡的以外，其他的都不放生姜、大蔥之類的調(diào)味品，所以肉的質(zhì)量一定要好。

有一次，天氣很熱，賣剩下的幾個餃子我?guī)Щ厝ブ髞沓?，發(fā)現(xiàn)面酸了。我一晚上睡不著，先生晚上回來，問我怎么了。我說今天的餃子皮酸了，我想把今天所有賣的餃子錢退掉。他說可以。

第二天，我給菜場辦公室說我要貼一個通知，昨天的面酸了，請買過餃子的人來退錢。辦公室的人說，你想清楚了沒有，這個通知貼出去，會砸牌子的；如果沒有買過餃子的人也來找你退錢，你怎么辦？

我說想清楚了。那張通知貼了一個星期，沒有一個人來退錢。有些認識的，我要退錢給他們，他們堅決不要，說餡是好的，面酸了沒關系，本來餃子都是要蘸醋吃的。

這以后，生意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最多時有人要排隊兩個小時。我因為經(jīng)常生病，餃子來不及包，顧客就來和我一起包，他們搟皮，我包，包夠自己的，拿走，下一個再來搟皮。

大家這么支持我，兒童節(jié)、重陽節(jié)，路過的老人和孩子我都送一份餃子。菜場的人都說，你這么點小本生意還送。我說，沒有大家的光顧，我怎么能賺到錢？回饋是理所應當?shù)摹?h3>4

有一次，市場科科長來市場檢查，要進我的攤位，我趕緊攔住。我說，你不要進來，里面都是調(diào)好的餃子餡，你進來不衛(wèi)生。

旁邊的人說，他是工商局市場科科長。我說，市場科科長也不能進來。

冬天，我在菜場包餃子，兩只手長滿凍瘡，還流血。居委會說，有一個11平方米的小房子可以租給我，一年幾千塊。我很高興。辦工商許可證，要先辦環(huán)保許可證，環(huán)保部門不同意，說，這么小的店面不能炒菜，起碼要20多平方米。

我說我只煮水餃，不炒菜。他們說，你們做生意的都是這樣，現(xiàn)在什么都答應，等開業(yè)了就亂來。

過了幾天，工商局通知我去一趟。我想，完了，店肯定開不成了。

到了那里，市場科科長把營業(yè)執(zhí)照給我。原來他替我在局長那里擔保了，說這個人很誠信，你給她辦營業(yè)執(zhí)照，要是她炒菜，我來負責。

1997年7月8日，第一家“蕾蕾水餃”在建國南路開張，11平方米。店里原有兩張桌子，馬路對面的交警給我弄了一張桌子，一共3張桌子。

我先生是做衛(wèi)生防疫工作的，所以我一定要搞好衛(wèi)生。菜要洗得很干凈，一定要洗到洗菜水變清為止。有一次，工人沒有把香菜洗干凈，好幾千個餃子我全部倒掉。

面團我全部用手揉，一鍋10斤，我要揉八九遍，捏到面團在手里很沉了，才算醒透了。一年四季用的面粉都不一樣，每次加的水量也都不一樣，只能憑感覺，憑良心。

人家說，你賣餃子也能做到干一行愛一行。我說還可以更好。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心才能做好。

5

每年，只要有義務服務隊來社區(qū)，我和另一家面條店的老板都會請服務隊的人吃飯。

我們調(diào)餡都用純凈水，希望把我們的祝愿和愛都調(diào)在里面。包的時候，煮的時候，也要把祝福一并送到顧客手里。

對人的真心祝福，他們一定感覺得到。

我女兒剛走不久的那段時間，我一邊流眼淚一邊包餃子。顧客并不知道，可是都說，為什么最近你家的餃子吃起來是苦的。

我告訴員工，如果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同意你休息，但你不能帶著不開心、帶著怨氣包餃子。

胃不好的顧客來，想吃韭菜餡兒的餃子，我會勸他不要吃，韭菜傷胃。想喝冰啤酒的，我會勸他不要喝，就喝熱乎乎的餃子湯。

有一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患白血病的孩子住在醫(yī)院里，父母沒有工作。兒童節(jié)那天，我想送點餃子給醫(yī)院里的孩子們吃。我和工人帶上鍋，帶了幾千個餃子，去醫(yī)院煮。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你們是不是賣不掉才拿過來的。

我說，你不要這么說，這些孩子啥時候走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騙他們呢？

有些孩子吃了，說能不能再給我們一點？我說管飽，照顧孩子的家人也可以吃。剩下的餃子，我全部煮給醫(yī)生和護士吃。有個領導說，餃子這么好吃，是不是你今天特意做得這么好。

我說，顧客吃的都是一樣的餃子。我能吃的，顧客才能吃；我不能吃的，也不給顧客吃。

6

1998年，我在建國南路、佑圣觀路、郵電路都有店，生意都很好。我想我要做百年老店，應該有一個固定的地方，不能總租房子。

我看到廣告上說3萬塊錢就可以住現(xiàn)房，就跑去看。樓上88.23平方米，樓下167平方米，一共要150萬，可我只有6萬塊錢。

我就帶了60個水餃去了售樓部。我告訴售樓部的小姑娘，我想買你們的房子，可是只有6萬塊錢。我是買來開餃子店的，你們嘗嘗我的餃子，如果覺得好吃，相信我的餃子店能賺錢還你們，你們就賣給我。如果不好吃，我馬上走。

我去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我煮好餃子，四五個小姑娘搶著吃了，又端了20個餃子跑到后面去找領導。領導聽完匯報后，說你這個人有意思，這樣，你的首付我?guī)湍愀?，你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還我。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康樂的開發(fā)商康省民。

超市賣肉的說，大姐，我給你墊付一年的肉錢。店里的員工說，老板娘，你不要發(fā)愁，店里包吃包住，我們也花不了多少錢，每個月給我們300元就可以了。

我的多發(fā)性肌炎時好時壞，發(fā)起病來痛得要命。房子按揭買下來，欠債100多萬，加上4個店幾十個員工的工資，壓力很大。心急、失眠，又遇上更年期，我患了嚴重的抑郁癥。

我每天只睡兩個小時，早中晚的飯，包括夜宵都是我做。晚上我做素腸、春餅、花卷，做到早上6點去買菜，8點工人來上班，我上樓睡一會兒，到了10點半下樓，又一直忙。蕾蕾高中畢業(yè)，在店里幫忙，每年兒童節(jié)和重陽節(jié)，她都會和我一起去請孤兒院的孩子、敬老院和社區(qū)的老人來吃餃子。

半年后，我去還康總30萬的首付款。他說，你怎么這么快就來還了。我說，你借條都沒有打，我當然要趕緊還給你啊。

后來，蕾蕾大了，我就想買套房子，就是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套。看好房子后，首付還差點，想想算了。過了幾天，一個經(jīng)常來店里吃餃子的客人問我們，房子買了沒？我說，看好一套，但首付還差點，還是下次再買吧。

客人吃完餃子，也沒說什么就走了。過了半個小時，他又回來了，從包里掏出10萬元現(xiàn)金，問我夠不夠，如果不夠，他再去取。他是西湖國賓館的老總。

我很開心，也很感激，總想著把更多的愛傳播出去。我的抑郁癥不知不覺好了。

7

就在我計劃著要把“蕾蕾水餃”開成百年老店的時候，我的女兒蕾蕾卻病了。

2013年2月，蕾蕾剛生下兒子100天，就查出胃癌晚期。4月13日她就走了，才33歲。

臨終時，醫(yī)生問她，你還有什么遺愿和遺言？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我的病治不好了，那就讓我把世間所有的病痛都帶走，把健康和快樂留給大家。

她希望媽媽幫她實現(xiàn)3個愿望。第一，希望媽媽不要賣掉水餃店，要把水餃店做成健康、快樂的驛站，把店里的員工照顧好；第二，不能溺愛外孫子，要教他好好做人；第三，有條件的話，多資助有困難的人，善待身邊的人。

蕾蕾臨走的那天夜里，我守著她，她其他什么話都沒有，只是一直不停地叫媽媽，叫了一夜，叫得隔壁那個人一直哭。我說媽媽帶你回家，好不好？她說，嗯，我要回家，醫(yī)院會送我到太平間，太可怕了。

那天她爸爸正好不在，我身體也不好，本來就沒有什么力氣，那一刻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一下子就把她抱到擔架上。救護車開得很慢，晚上兩點多把女兒送到房間，早上8點15分她就走了。

我女兒臨終想到的都是別人，發(fā)了大愿，作為媽媽的我還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要多做好事，不能給女兒丟臉。

我們做餐飲的，都做健康食品，做企業(yè)的，都不賺昧心錢，那么這個社會就會越來越好。

我現(xiàn)在眼睛不好，全靠我先生照顧我，走到哪里他都拉著我。以前我們很窮，剛結(jié)婚的時候借了800元錢，還了6年才還完，但我們從來不為錢爭吵。除了我要自殺那次，他一輩子沒對我說過重話，有時候我都覺得他把我寵壞了。

前兩年，他心疼我太累，提前退休回來幫我。

女兒走了6年了，她的同學每年給自己孩子買衣服，一定給我外孫也買。女兒的同事每年給員工發(fā)年貨，也一定少不了我們的。我們何德何能，大家都對我們這么好。我沒有理由整天哭哭啼啼的，活一天就要多幫助別人一天，這樣活著才有意義。

2015年，蕾蕾水餃被評為“明碼實價十佳示范店”。我說，餐飲協(xié)會有500多家餐廳，我們沒有能力要求社會，但管好自己做的事情，總是可以的。讓顧客吃上放心的食物，是我們的本分。

等到有緣人，我會把蕾蕾水餃繼續(xù)開下去。

每年兒童節(jié)，我都把兒童福利院的孩子們接到店里，準備好蛋糕、禮物為他們慶祝。今年我給每個孩子準備了一個小書包、一雙鞋，讓小外孫也來幫忙。我希望外孫能從小接觸公益，長大后也做一個樂于幫助他人的人。

（大浪淘沙摘自《杭州日報》2017年12月19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