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微涼

金貝兒

1

門開了，通亮的陽光照得葉薄荷睜不開眼睛。但她仍然立在那里，影子長長的伸到那個門口。

老爸先進來的，拎著大包小包的，甚至喊了一聲薄荷，讓她出門幫著拿東西。薄荷沒動。

陽光再次被阻斷了，遮住陽光的是一個女人和一個比自己高一個巴掌的男孩子。兩個人背對著陽光，看不清面龐。

女人說：“老葉，這就是薄荷吧！”

老爸從忙碌中抬起頭來，小跑著沖過來，臉上細細密密的汗和極力討好式的笑容一起展現(xiàn)出來。

“薄荷，這是趙阿姨。芹芳，這是薄荷，哦，對了，小凱，你過來，這是趙阿姨的兒子小凱，這是我家閨女薄荷，小凱大一點吧，是哥哥，薄荷是妹妹！”

一向不善言辭的老爸話又多又密，別人都沒辦法插上嘴。

那個叫芹芳的趙阿姨走過來拉住薄荷的手說：“阿姨一直想要個漂亮女兒，這下好，兒女雙全了！”

薄荷心里嘀咕了點什么，很想客氣地回個笑容，無奈那笑容沒聚攏就散掉了。

老爸急了，在薄荷的背后推了她一下：“叫人?。　?/p>

薄荷仍然不吭聲。倒是門口那堵“墻”說了話：“我住在哪兒？”

“哦，哦！”老爸如夢方醒一般小跑過去，帶著小凱去那間小臥室。那原本是老爸的書房，為小凱搬過來，臨時找了裝修工，把書架拆了，改成臥室的。那些書委委屈屈被塞到了閣樓上。

原本兩個人的家，一下子竟然人滿為患了。

就這樣，那個叫小凱的男生成了薄荷的哥哥，也成了她的同學。

在趙阿姨和小凱進薄荷家門之前，外婆跟薄荷聊過一次。她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別人占了你媽媽的位置。但是你媽媽過世了，你爸爸要開始新的生活。如果真的太難過的話，你可以搬來跟外公外婆一起??！但是暫時，外公外婆還不能執(zhí)意讓你來，你爸爸失去了你媽媽，不會再想失去你！”

薄荷知道那是外婆在給她留后路，她點了點頭。

2

老媽過世得太突然了。她是記者，總出差。那次也是去上海出差，才去了兩天，突然老爸就到學校接薄荷，說老媽在醫(yī)院里，恐怕不行了。

到了醫(yī)院，老媽已經沒救了。據(jù)說在高鐵上突然倒下的。猝死。那兩個字太可怕了。

薄荷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反應過來。房間里空空的，或者就剩下她跟老爸兩個人，她都以為老媽是在哪里出差。

直到一年后，老爸給薄荷過生日時，他說“薄荷，咱們倆太孤單了。找個人做你的媽媽吧！”

薄荷知道那并不是商量的口吻，那一定是老爸有了人選。她吃了一口蛋糕，奶油太甜，甜得眼淚差點就掉下來。

她點了點頭。

老爸一直張羅著大家一起吃頓飯，可突然之間，那兩個人就搬了進來。老爸的解釋是她們租的房子臨時被收了回去，索性就搬過來了。

薄荷跟趙阿姨和小凱打了個照面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兩只手臂放在桌子上，頭埋進去，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

無論怎樣，日子仍舊要往下過。

早晨出門時，遇到小凱。他冷著一張臉。薄荷想，自己有多不喜歡他，他就有多不喜歡自己吧！

這樣想了想，倒有些同病相憐的味道。

小凱先擠上了公交車，正好有個座位坐下。

薄荷上車時，就沒座位了。

小凱站了起來，也不說讓薄荷坐。但薄荷知道那是讓給她坐的。她也不坐，旁邊有個戴耳機的小伙子倒沒講客氣，一屁股坐下去。

小凱跟薄荷一個年級。同校不同班，在薄荷的隔壁班。

小凱上學第一天，班里最八卦的女生樊小八就把女生們聚在一起通報新聞：“隔壁班來了個帥哥哈，長得很像楊洋和鹿啥結合體，特別帥！”

薄荷聽了，冷笑著對樊小八說：“小心鹿晗和楊洋的粉絲聽到打死你！”

樊小八不服氣，拉著薄荷：“走，我?guī)闳タ纯?，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對，對，您老人家那雙火眼金睛比星探都厲害，行了吧？”薄荷心里有點堵，她可不想在家里煩，到學校還被這個人煩。

那天回家的電梯上，薄荷說：“哎！”

小凱的眼睛瞥了過來：“說！”

“我不希望學校的同學知道咱倆的關系！”

“咱倆有什么關系，你想多了吧！”小凱用那副死樣子回復薄荷，薄荷很受傷。

電梯門剛好開了，家門開了。

老爸和趙阿姨一副幸福之家男女主人的樣子。老爸一個勁兒地說：“飯做好了，洗手吃飯吧。薄荷，你趙阿姨特意做了你喜歡吃的油爆蝦！”

薄荷掛著一張臉吃完整頓飯，一筷子都沒碰那道油爆蝦。說不上是生誰的氣，或者說，誰的氣她都生。

3

薄荷覺得自己有點像個烏龜或者是鴕鳥，每天悶著頭，不聲不響。除非必要，她甚至都不跟老爸講一句話。

只有到周末，去外婆那里，薄荷才覺得自己的殼拆了。在外婆家大聲說話，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這時，她才記起葉薄荷原本是個活潑開朗的女生。

外婆會握著薄荷的手輕輕地嘆息，她說：“學會接受現(xiàn)實吧，薄荷！”

薄荷想，不接受又怎么了，給自己的心安一道門，把那些不喜歡的人關在門外，難道這不行嗎？

可那樣的日子真的就像是生活在烏云密布的天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悶罐總有爆炸的時候。

那天晚飯的飯桌上，老爸問薄荷這次年級小考怎么樣。薄荷隨口說：“不怎么樣！”

老爸不應該是那么遲鈍的人，應該能聽得出薄荷的不高興，但他大概太想在趙阿姨面前買個好，他說：“薄荷，你真得向小凱哥學習，他考了你們年級第八名，有三科是班級第一名……”

薄荷突然覺得自己成了這個家里的客人。她坐到這張飯桌前，那三個人有了共同的話題，甚至是共同的秘密，而她，成了陌生人。endprint

“他考第八名還是第八十名，跟我有半毛錢關系嗎？”薄荷突然變得尖銳起來，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聲音里的破碎。

“葉薄荷！”這是老爸的怒吼。他覺得女兒太沒禮貌了。

趙阿姨出來打圓場：“老葉，咱們也不是唯成績論，你別責怪薄荷……”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爸責怪我了？用你在這裝好人？”薄荷完全沒給趙阿姨留面子。

老爸手起手落之間，薄荷的臉上挨了一巴掌。

薄荷愣了一秒鐘的時間，轉身奔到門口。直至跑到街上，天很黑，下著雨。去外婆家已經沒有車了。打出租嗎？

薄荷站在街邊哭著攔出租，老爸沖了出來，拉住薄荷，“爸爸錯了，薄荷，爸爸不該打你！”

薄荷不聽，她不想聽他講任何話。他是個背叛者。他背叛了老媽和自己。他喜歡那個什么鬼小凱和那個戴著眼鏡的趙阿姨。

世界變得清冷又孤單。

薄荷跟老爸回到了那個家里。她把自己關進了房間里，給外婆打電話，哭。放下電話后，她聽到老爸在接電話，在盡力地解釋著什么。

世界漸漸模糊了下去，太累了，太困了。

4

那場雨下了一夜。

清晨，整個城市被洗得很干凈。

上了公交車，小凱擠到薄荷身邊，他說：“你覺得就你很難過是不是？”

薄荷的目光看著窗外迅速閃過的街景，不搭理他。

“自私！”

“關你什么事？”薄荷狠狠地踩了小凱一腳，小凱疼得直皺眉，但他沒叫出來。

下了公交車。小凱喊她：“葉薄荷，你站住！”

薄荷不理，憑什么你讓我站住，我就站住啊？我吃你家飯長大的嗎？

小凱跑到她前面，攔住她：“那個家里不止你一個人難過。你以為我不難過嗎？我在原來的學校上得好好的，有很多朋友，結果轉到這里來……我媽也是，她做錯什么了，天天挖空心思照著網上視頻做你愛吃的菜，結果呢，你一個好臉都不給……”

原來，那個屋檐下，每個人的委屈都那么多。薄荷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就是啊，既然大家都那么難過，為什么要這樣呢？你們回到你們的生活里，我們過我們的生活不就好了？”薄荷的心也是茫然的，她并不知道要怎么解決這些如同沾在毛衣上的碎屑。

“幼稚！”小凱的臉上一副看不起的表情。

“說得沒錯，像我這種學渣，哪比得上年級第八名成熟！”

“說話可以不這么陰陽怪氣嗎？”

“我怎么說話還用你教我嗎？”

“就算闖入你和叔叔生活的不是我們，也會有別人！人是害怕孤單的動物，大人比我們更害怕?！毙P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爸爸呢？闖入人家的生活了嗎？”薄荷在惹人生氣這件事上真的很有天賦。

“他就是你媽媽最后采訪的那個人。你媽媽過世后一個月，他死于科考途中！”

小凱說得并沒有很憂傷。但薄荷覺得那一刻他真的很帥。

“葉薄荷，如果你覺得我和我媽侵入了你的地盤，那么抱歉，以后請多多關照！”小凱說完，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校園。

薄荷愣在那里。

“被我逮到了，原來你跟隔壁的帥哥認識啊！”樊小八攬著薄荷的肩膀。

走過隔壁班的教室門口，薄荷對著門口喊：“陸文凱，你出來！”

小凱不明就里，跑出來。

薄荷對樊小八說：“這是陸文凱，我哥，這是樊小八，我同學！”

說完，不等兩個人反應過來，她先回了教室。趴在桌子上，想了想剛剛的情景，突然笑了。

那天放學路過花店時，薄荷買了一束鮮花，回到家，她找出花瓶來插上，然后對趙阿姨說：“阿姨，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花，我就隨便買了！”

趙阿姨受寵若驚：“你買的我都喜歡！”

老爸屋里屋外跟著薄荷，悄聲問：“外婆把我一頓臭罵，薄荷，你不會想去外婆那吧？”

“爸，你想趕我走？”

“那哪能??！”

薄荷笑了。

陽光照進這個破碎后又新建立起來的家，小凱站在門那兒仍是一臉不屑的樣子。薄荷瞪了他一眼，說我呢，你也要改變，不然怎么當哥呢？

轉身，薄荷友情提醒了老爸一下，自己的轉變跟他沒有半毛錢關系。他打人，她會一直記得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