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 永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共黨史研究在跨學科思維的助推下,研究視野和研究主題不斷拓展。尤其是近十余年來,隨著地方檔案史料的挖掘和利用,地域史研究成為黨史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術增長點,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以地域史為代表的研究形態(tài)也出現(xiàn)了諸如微觀與宏觀脫節(jié)以及“問題意識”匱乏等一系列問題,尤其在不少中青年學者的研究中,地域史研究近乎等同于地方政治運動史研究。有鑒于此,為進一步推動黨史研究,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呼吁以跨越時空的歷史思維探討中國共產黨的制度建構和實踐之影響,更好地從整體上理解當代中國的歷史進程。
為總結和反思近年來日漸興起的制度史研究趨向,從制度史層面進一步推動黨史研究學術水平的提升,華東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在《中共黨史研究》編輯部的大力支持下,于2017年12月10日在上海召開“中共制度史研究的現(xiàn)狀與未來”學術座談會,來自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共中央黨校、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人民大學、四川大學、廈門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政法大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安徽大學、河北大學、山西大學、鄭州大學、江西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以及《開放時代》《蘇區(qū)研究》編輯部等單位的40余位青年黨史學者與會。
制度史研究素來都是中國史研究的重要內容,甚至被稱為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四把“鑰匙”之一,但在中共黨史研究中尚未引起足夠關注,亦很少出現(xiàn)“中共制度史”的概念表述。因此,座談會首先集中關注的問題就是在當下的黨史研究脈絡與格局中倡議“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必要性。
首先,從學術傳統(tǒng)的層面看,參會學者都注意到80年代以來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有效地提升了這一學科的學術水平,但也存在著一些不足,這在近年來逐漸興起的中共地域史研究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概而言之,當下黨史研究面臨的問題或困惑主要反映在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在地方史料不斷受到重視的情勢下,黨史研究雖日漸精細化,揭示出更多的歷史復雜性,但類似研究在充分展示歷史細節(jié)的同時,卻日益呈現(xiàn)無力觀照整體歷史進程的弊端;二是在多學科尤其是社會科學研究思維的影響下,黨史研究者的目光日漸聚焦于政治運動或特定政治事件等非常態(tài)的歷史進程,甚至將間或出現(xiàn)的運動視為理解革命進程的基本線索,這樣的研究取向在忽略常態(tài)化歷史過程的同時,亦無法理解影響歷史進程的諸多穩(wěn)定性的長時段因素。類似問題在其他學科的革命史研究中同樣存在,如有學者在介紹社會學背景下的革命研究之兩大傳統(tǒng)即比較歷史分析和口述史學后指出,二者對革命進程中制度問題的分析,主要立足于討論制度的社會基礎和制度的微觀機制,但都有各自的困境所在:前者對比較性因素的強調,忽略了制度產生的自在邏輯;后者受限于口述史料的時間限制,無法從起源上回應制度何以發(fā)生的問題。正是基于上述研究現(xiàn)狀,與會學者認為中共制度史研究的開展極為必要。因為相較于政治運動或政治事件的非常態(tài)特征,制度的建構和實踐在整體歷史進程中是更為常態(tài)化的表現(xiàn),對歷史本身的影響也更為持久。因此,制度史研究本身離不開長時段思維,二者的有效結合更能揭示影響歷史進程的長程因素。
其次,從中共自身的歷史發(fā)展進程看,從運動到制度的研究取向轉換也甚為必要。與會學者認為,政治動員雖然對中共革命的成功具有至為關鍵的影響,且在1949年后的社會主義建設中得以延續(xù),但隨著中共歷史使命的轉換,運動慣性的減退勢在必然。而從較長的歷史時段看,運動逐漸式微、制度逐漸強化的歷史過程也是顯而易見的。除此之外,以往學界在討論諸如1949年后的土地改革、農業(yè)合作化等眾多政治運動時亦不難發(fā)現(xiàn),每次運動的表象之下都蘊含著強烈的制度建構訴求。如果說政治運動是歷史發(fā)展的表象,那么制度建構就是歷史發(fā)展的實質。不僅如此,頻繁出現(xiàn)的政治運動亦會在實踐中不斷產生結構性因素,從而形塑新的制度。事實上,多數(shù)政治運動效應的持續(xù)發(fā)揮,也取決于其能否在實踐中產生結構性因素。因此,在很多學者看來,20世紀中國革命的最顯著后果,就是社會的制度化過程。也因如此,制度才是隱含于政治運動表象之下的基本歷史主題,應當成為今后黨史研究的主要內容。
回溯以往的中共黨史研究,具有明確制度史取向的研究并不多見。因此何謂中共制度史以及中共制度史究竟要研究什么,便成為座談會集中研討的又一個問題。關于中共制度史的內涵和外延,學界通常認為主要是中國共產黨自身制度建設的歷史。但在與會學者看來,這樣的界定只能算是狹義的中共制度史。要真正從制度史維度推動黨史研究的深化,需要從更為廣義的層面來理解中共制度史。簡而言之,廣義上的中共制度史,至少應當涵蓋中共自身制度建設的歷史以及中共主導的國家制度建設的歷史,而這兩種層面的制度史又都分別包括了制度建設的理念、制度本體和制度建設的過程以及制度的社會實踐過程等三個方面的內容。這種提法最具爭議的地方是中共主導的國家制度建構史能否成為中共制度史的內容。因為按照一般的理解,國家的制度建構史應該首先是國史研究而非黨史研究的內容。但有學者提出,黨史和國史之間本來就很難有嚴格意義的學術界限,在當代中國的歷史變遷中,中共始終處于主導和核心位置,抽離了中共因素的國史將變得難以理解。
在部分學者看來,如果從學術層面上理解當代中國歷史進程中的黨史和國史之關系,可將中共的活動視為影響歷史進程的決策性因素,決策及決策的過程自然是黨史研究的核心內容,而決策的社會實踐及其社會影響便構成國史研究的重要內容。如果可以這樣理解,黨史和國史就是從整體上理解當代中國歷史進程的一體之兩面。單獨強調其中的任何一面,都會使后人對歷史的理解發(fā)生偏頗。而要理解歷史的整體進程,勢必要將制度決策和實踐放入共同的歷史情境去思考。正是在此意義上,制度史研究可以充分顯示其溝通黨史和國史的特殊作用。事實上,作為志在以革命理念重構中國社會的政黨,任何意義上的中共制度建構之最終歸宿,也都在社會實踐層面。某項政治理念和政治制度一旦從政黨走向社會,黨的歷史也就自然延展為整個國家的歷史。由此可以說,國史是黨史的延展和深入,黨史是理解國史的歷史起點。因此,將中共主導的國家制度建構史置入中共制度史的范疇,不僅可行而且必要。
與會學者指出,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倡議“中共制度史研究”,并不意味著以往的黨史研究全無對制度性因素的觀照。實際上,以中共組織機構沿革為內容的組織史研究,歷來都是黨史研究的重要內容,這也是以往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基本形態(tài)。但問題在于,以往的組織制度史研究多聚焦于靜態(tài)的歷史表象,很少探究表象之下的動態(tài)歷史實踐。因此,當下倡導的中共制度史研究也是在提倡一種能夠反映歷史流變的“活”的制度史研究取向。為此,今后的制度史研究就不僅要關注靜態(tài)的制度表象,還要前溯制度的起源,后溯制度的實踐,真正作到察其淵源、溯其流變,起源、表象和實踐由此構成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基本內容。尤其需要強調的是,制度起源和制度實踐的研究更應該成為今后制度史研究的重點。唯其如此,研究者才能擺脫以往制度史研究不知其所以然的弊病,真正展示制度的“活”歷史。
與會學者還集中討論了如何理解“制度”及其類型的問題。在與會學者看來,通常意義上的“制度”既包括有成文規(guī)范、可以觸摸的正式制度,也包括由道德習俗等所約定的非正式制度。在中共制度史研究中,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具有同等重要性。甚至在少數(shù)與會學者的認識中,非正式制度更為重要,因為中共政治活動本身具有超強的彈性空間和變通特性,這種彈性和變通往往隱含于非正式制度之中,無法通過正式制度的研究加以準確察知。歷史表象中的頻繁政治運動,也在實踐過程中形塑了諸多非正式制度,如“寧‘左’勿右”的政治行動邏輯就是間或發(fā)生的政治運動所塑造的非正式制度機制。同時,相較于間或出現(xiàn)的政治運動以及顯而易見的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的形成往往需要經(jīng)歷更長的歷史過程。因此,加強非正式制度的研究,可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當下黨史研究缺乏長時段思維的弊病。
關于如何開展中共制度史研究,與會學者認為,“中共制度史”概念的提出,目的主要在于倡導一種新的研究理念。因此,在討論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可行路徑時,與會學者更多強調的不是具體研究方法,而是如何在新的研究理念指引下拓展中共黨史研究的視野。圍繞此問題,與會學者主要集中于討論在今后的研究中如何處理運動與制度、宏觀與微觀的關系。
“中共制度史”概念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以往偏重政治運動研究之傾向的修正。有學者提出疑問,認為對于制度史研究的強調是否意味著今后的黨史研究不應再關注運動,并從社會史重新回到政治史。對此,有學者指出,提出中共制度史研究的出發(fā)點,并不是否定以往黨史研究中的社會史取向和多學科視野,而是在于如何糾正或彌補既有研究存在的不足。就此而論,中共制度史研究要做的主要是“加法”而非“減法”,力主以“制度”的思維拓展中共黨史研究的時空視野。提倡中共制度史研究,既不是要回歸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宏大歷史敘事,也不是要拒斥政治運動的社會歷史研究。中共制度史研究的要義是探究制度的起源和流變,這一研究目標的實現(xiàn)離不開政治運動史的研究,因為運動往往是制度的實踐手段。同時,中共制度史研究理念的提出,雖然意在強化黨史研究對宏大歷史問題的關注,但并非是在具體歷史研究對象上從微觀到宏觀的簡單回歸。事實上,某項歷史研究能否回應宏大歷史關切,主要不在于研究對象之大小,而在于研究者是否具備“縱”“橫”兩個面相的貫通思維。從歷史的橫面來看,現(xiàn)有黨史范疇內的社會史研究,更多關注的是制度的社會實踐過程,忽略了制度起源以及制度建構的歷史。從歷史的縱面來看,以政治運動為主題的黨史研究,雖然可以作到對特定政治過程的精細化思考,卻很難討論跨越不同政治過程的歷史連續(xù)性。而中共制度史研究若要實現(xiàn)宏觀與微觀之溝通,恰恰就需要打通歷史的不同面相,將制度理念、制度本體和制度實踐的分析放入連續(xù)性的歷史過程,既關注特定制度的即時性表現(xiàn),也揭示制度對歷史過程的長期性影響。
為使制度史研究的理論研討和具體研究實踐相結合,增強本次討論的針對性,座談會還專門設置了兩場制度史研究的專題研討,根據(jù)參會學者提交的研究論文,具體探討了中共早期的黨軍關系、中共自身的制度建設以及由中共主導的國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重要制度建構及其實踐的歷史演變。座談會還邀請“北京·當代中國史讀書會”的成員分享了跨學科視野下的中共制度史研究實踐,他們圍繞各自的研究主題,就文學(史)內外的制度、經(jīng)濟對歷史的規(guī)定性影響、知識化的制度如何引入鄉(xiāng)村以及制度的邊界如何確定等問題展開了頗富啟發(fā)意義的討論。此外,在與會青年學者的共同倡議下,本次座談會同時成為“首屆中共黨史研究青年學者論壇”,并在最后的青年學術沙龍環(huán)節(jié)中,熱烈討論了“第二屆中共黨史研究青年學者論壇”的議題、形式和主辦單位等問題,以期切實推動中共黨史研究青年學術共同體的形成與建設。
總的來看,本次座談會在短短的一天時間內還不可能完全解決關涉“中共制度史研究”的所有理論問題,但其所提出的“中共制度史研究”無疑是目前黨史研究領域的一個前沿性課題,顯然將有利于拓展黨史學科的研究領域和學術視野,校正目前黨史研究存在的一些問題和不足,從而繼續(xù)推進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本綜述由作者根據(jù)座談會錄音整理而成,《中共黨史研究》編輯部的吳志軍同志在修改定稿過程中提出了很多建設性意見,在此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