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頭

金曉磊

1

“我叫林聰。是聰明的聰，不是沖鋒的沖?！?/p>

我的話音還沒落，他們就笑開了。我本以為上了初中，換了新同學(xué)，一切都會好起來?？上?，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盡管，新班主任及時制止了他們，甚至還借題發(fā)揮，先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耳”字，一邊又寫寫停停，合成一個“總”字，一邊說，讀書有三到，眼到，嘴到，心到！這就叫“聰”。希望大家在初中階段，有新的收獲！

一切都沒用。

過了沒幾天，就有同學(xué)在背地里叫我“豹子頭”了。來得比風(fēng)還快?！氨宇^”這個綽號，是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們就給我起了的。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個子矮，頭又小，所以他們才會叫我“豹子頭”。他們說：“豹子頭，你一定比那條狗跑得快。”我覺得他們在表揚我，就拼了命地去追那條狗。跑到半路，我被一塊石頭絆倒，摔了一跤，頭上磕出血來。這幫人又是笑，又是叫，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扶我一把。我只好坐在路中央大聲地哭喊。直到我媽出來，知道了事情的緣由，朝著他們大罵，那幫人才四下散去。

后來，我才知道，這綽號和《水滸傳》里的林沖有關(guān)。雖然，林沖好歹是梁山一百單八將的好漢之一，但我已經(jīng)明白，村里的那幫人喊我“豹子頭”，絕對沒有把我當(dāng)好漢的意思，他們是拿我取樂。

“豹子頭，你老婆讓別人給搶走了！”

只要村里的阿花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總是喜歡說這句話。阿花比我大三歲，還整天掛著兩串鼻涕，看見雞屎都會往嘴巴里塞。她三四歲的時候，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

有一次，我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股火，沖過去，對著取笑我的一個男同學(xué)的鼻子，就是一拳。那男同學(xué)還沒反應(yīng)過來，兩條“紅蚯蚓”已經(jīng)從他的鼻孔里爬了出來。這個差不多比我高出一個頭的男生，居然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用手背去擦鼻孔。天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個大個子男生看到手背上的血，一下子暈了過去。一幫人慌了神，圍了上去。我一看大事不好，趕緊撒開腿，朝家里跑去。

都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話一點沒錯。沒多久，一個女人就在我家門口罵開了。她滿嘴跑的，好像都和生殖器官有關(guān)，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惜，那時候，我媽在紡織廠加班。她總是這樣，在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時候，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你；等我有事情要她幫忙的時候，連她的半根頭發(fā)都找不著。還好，那女人罵人的功夫和程咬金的三板斧也差不多，才一會兒的工夫，聲音就小下去了。我趴在窗戶后，偷偷朝她瞄了幾眼，心里還在擔(dān)心她罵得找不著對手，會不會氣急敗壞上來踹門。這樣一想，我趕緊跑到大門后，把門鎖的保險給保了。等我回到窗口朝外看的時候，她居然轉(zhuǎn)身走開了。真是謝天謝地。

我媽一回來，我就挑了幾句自認為那女人罵得最厲害的話給我媽聽，讓她找那個女人幫我去罵回來。我說，那個女人是這樣罵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野男人的種，下手這么狠！”

“一定是野狗日出來的，我活了這歲數(shù)，還沒見過這么狠的狗雜種！”

……

很奇怪，我媽好像并沒什么反應(yīng)。我這話，似乎也不怎么準(zhǔn)確。我媽的眼睛還是紅了，只是沒有以往去罵人時跳起來的氣勢。這實在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她大概也是罵人的好手，這樣的臟話，對于她來講，還是稀疏平常了點。我挖空心思想編幾句平時聽到的、更歹毒的罵人話時，她一把將我抱在了懷里。我感覺她的胸口好像藏了只青蛙一樣，“砰砰砰”地，藏都藏不住。

沒多久，我感覺頭頂有幾滴涼意。是我媽哭了。我更想不通她怎么會哭，但肯定不是被罵哭的。我本來還想再問一下那兩個我問了很多遍的問題：我爸到底是誰？他到哪里去了？但想想她已經(jīng)在哭了，我怕這個時候再問她這樣的問題，她會越加不高興，哭得更厲害的。還是算了。

可是，那個被我打了一拳的男生卻不肯就這么算了。第二天放學(xué)的時候，他在半道攔住了我。他沒有說一個字，只是瞪著眼睛，像是要把我給吃了。我不去理他，管自己走路。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地。我掙扎著想起身，他就用身子死死壓住我。我差點喘不過氣來。后來，他站了起來，一只腳踩在我的肩膀上，用手指了指兩腿叉開的空隙，示意我鉆過去。

“狗雜種，鉆過去！否則，我見一次，打你一次！”

我死活都沒有鉆。我想，一定不能鉆，鉆過去，我就真成了“狗”。

他只好從我的身上跨了過去。

往后的日子，我又多了一個綽號：狗雜種！

2

初中的學(xué)習(xí)，比小學(xué)要枯燥無聊多少倍，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每天都被“上不完的課，做不完的作業(y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時針連轉(zhuǎn)個身的空隙都沒有。運氣好點，碰上喜歡拖堂的老師和喜歡提前上課的老師“勝利會師”的時候，上個廁所都只能半途折回。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有一次，我是夾著兩條腿小跑著去小便的。人家說“樂極生悲”，我覺得應(yīng)該還可以有個詞，叫“悲極生樂”。因為，那次上完廁所，我感覺就像是傳說中成了神仙一樣快樂。

事實上，這樣的日子，真正能帶給我歡樂的，似乎只有小黑了。傍晚回到家，就算作業(yè)和試卷再怎么多，我也會把書包一扔，陪我們家小黑玩一會兒。忘了告訴你們，小黑是一條狗。它全身上下，除了牙齒是白的，其余都是黑的。它是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來到我家的。自從上次那個高個子男生和他的娘喊我“狗雜種”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歡出去和別人玩了。我寧愿一個人待在家里看看電視，玩玩游戲。有時候?qū)嵲跓o聊，就從書包里挖出課本來，復(fù)習(xí)一下功課，順帶也看看一些雜七雜八的圖畫書。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每次上課回答問題，或者考試，我總能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越表揚，他們越氣不過，只好一個勁地喊我“豹子頭”或者“狗雜種”。我懶得理他們，躲在家里，一次比一次用功。我想，就用老師的表揚來氣死他們。

我媽或許覺得我太孤單了，連個玩伴也沒有，又不好鼓勵我去外面和別人玩，受他們的嘲笑。也不知道她托了什么人，從哪里要來了一條小狗。那天，放學(xué)回家，還沒進家門，我就聽到了狗叫聲。我循著聲音，飛一般地跑進去找。一條黑乎乎的小狗正趴在灶間的草堆中，睜著惺忪的小眼睛。大概是見了我這個陌生人，它叫得更來勁了。我趕緊到冰箱里找骨頭。我媽說，你也太急了點，它還不怎么會吃硬東西呢！我說，要不你給它煮點米湯吧。我媽拗不過我，只好答應(yīng)了。endprint

3

“離中考還剩X天”，這幾個中文字，像死去的蟲子一樣，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只有那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比跳蚤還動得飛快。100天。只有100天就要中考了。每天除了練習(xí)卷，還是練習(xí)卷。

一個月過去，我們總會迎來一場所謂的“月考”。按女同學(xué)說法，和她們來“月經(jīng)”很類似——考的時候疼痛，成績出來的時候難受。

最讓人難受的是，以前經(jīng)常受老師表揚的，到后來，考一次，分數(shù)低一次。比如，像我。越臨近中考，我越想不通，我還是和小學(xué)時一樣認真用功，怎么會越考越差呢？每一次，血淋淋的分數(shù)，總是提醒我，事實就是這樣。這有點像古代的酷刑——行刑的，拿了一把刀，在你身上一塊、一塊地割，割到后來，“命”就這樣沒了。

“陪審”的班主任胡老師，大概也不忍看著我這樣被“割”沒了，一個電話把我媽從紡織廠的機器邊拉進了學(xué)校里。我媽一直以為我的成績還像初一初二那樣過得去，這些年，她除了期末的時候問問我的分數(shù)，平時只顧著上班下班，能讓我吃飽穿暖就行。等她聽完班主任的情況反映以后，整張臉變幻著顏色，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像是開了個染坊一樣。她搓著手，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哪里更合適些，說出來的話，都帶了顫音：胡…胡老師，那…那我們該…該怎么辦？胡老師說，林聰媽，你也不用急，有時候，成績上上下下也是正常情況。我媽小雞啄米樣不住點頭。難得遇到像我媽這樣配合的“學(xué)生”，胡老師繼續(xù)說，平時在家里也多關(guān)注一下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特別是電視、電腦之類的能留意下。我媽很快就替我洗清冤屈：我們林聰還算乖的，在家很少看電視、玩電腦的。胡老師“哦”了一聲，便沒有了下半句。未了，他終于接上了一句：大致就是這么個情況，在家你多關(guān)心下，學(xué)校里我盯緊點，我們及時聯(lián)系溝通，希望林聰在中考時有個好成績。

等著瞧，我就不信，我會考不過他們！我對自己說。

我想了想，這應(yīng)該是我第十九次這么對自己說了。

4

我有一個秘密，只有小黑才知道。夜深的時候，等我媽睡著了，我就會拍醒蜷縮在床腳的小黑。小黑張著嘴巴，晃動著舌頭看著我，一聲不吭。我們倆躡手躡腳下了樓，出了家門，像兩團墨汁一樣掉進了漆黑的夜里。我在前，小黑在后。我們沿著村里的一條主路跑著。小黑有時候會跑上來，在前面領(lǐng)路，它知道我要去哪里。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村口的古樟樹下。樟樹邊是一條三十來米寬的河流。它像一把剪刀一樣，將我們村和隔壁的梧桐村撕了開來。我脫光了衣褲，將它們疊放在樟樹下的石塊上，順著河岸邊的石級走下水去。小黑跟在我身后一起下水。天氣轉(zhuǎn)涼的季節(jié)，我會先捧些水，拍在身子上，讓自己適應(yīng)一下水溫，然后，蹲下身子，整個泡在水中，再慢慢地朝對岸游去。小黑像個剛學(xué)會游泳的孩子一樣，撲騰著四肢，在我的身側(cè)游動著。有時候，游著游著，我會在河中央停留一下，伸開四肢，赤條條地泡在水里，和剝了皮的青蛙差不多。沒有半絲束縛，感覺身子一下輕了好幾斤。閉上眼睛，什么都可以不想，仿佛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在那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自己。直到河水將我的口鼻淹沒了，才驚覺身子已經(jīng)沉下去了。沉，沉，沉……又沉回了母親的身體里。

也可以什么都想一想。比如，有月亮的晚上，仰面看看天上。想起小時候聽大人們說月亮上住著嫦娥和吳剛，就很好奇她們在上面是怎么生活的。那時候最擔(dān)心的是，嫦娥和吳剛?cè)鲂”?，會不會掉下來正滴在我們頭頂？后來才知道這個故事又是騙人的。天知道為什么，大人總是喜歡編這么多謊言來欺騙我們。不知道等受騙的我們長大成人了，是否也會繼續(xù)去騙我們的孩子？

最美的還是有螢火蟲的夜晚。螢火蟲們提著一盞盞小燈籠，浮游在水面上。這個時候，小黑大概覺得有些異樣，會沖著她們輕聲喊叫幾聲。她們倏忽飛散，一會兒又飛了回來。偶爾，我也會捉弄一下小黑。我一個猛子扎下去，在黑如墨汁的水下，伸手去抓小黑的四肢。小黑突然受了驚嚇，像一條遇到襲擊的大黑魚一般翻騰起來，發(fā)出的“汪汪”聲，都變了形。我在別處探出濕漉漉的腦袋，一種惡作劇帶來的快感，像河水一樣把我包裹起來。

一個來回，我們上了岸。我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沿著來時的路，跑回家去。小黑比我方便多了，它只要抖動幾下，身子就干了。一些蟲兒在路邊的草叢里鳴叫，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和那些夜風(fēng)迎面相逢。夜風(fēng)們像一只只溫柔的手，在我身上撫摸而過。

這樣的夜晚里，我比那些早睡的人，更早地感覺到四季的輪換。

5

“一?！辈胚^，“二模”又來了?？紨?shù)學(xué)的時候，一道填空題把我難住了。我像便秘患者一樣，憋著勁，想集中精神，把答案給弄出來，可是一點效果都沒有。各種各樣的嘈雜聲，變成了尖而細的鐵絲一樣往耳朵里鉆。慢慢地，它們糾結(jié)在一起，銅镲一般在我耳邊炸開來。我一把抓起試卷，將它撕成碎片。似乎還不怎么解恨，我又“騰”地站了起來，大聲地罵道：他媽的，你們能不能不要吵了！罵完了，我朝四周看了看。同學(xué)們用很異樣的眼神看了看我，又都低下頭，顧自繼續(xù)忙著答卷。胡老師就在這個時候走到了我身邊。他說，你怎么了？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得雙手抱著頭，癱坐在凳子上。胡老師伸手在我額頭摸了摸。我感覺他的手真冷。難怪有同學(xué)背地里叫他“冷血動物”，看來他的血真的是冷的。

你要不先趴著休息一下，他說，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你媽，讓她帶你上醫(yī)院看看。

不用了，我沒事，我說，我想繼續(xù)做試卷。

他確認了一下，重新幫我拿了一張試卷過來。

……

過了沒多久，類似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這次，是放學(xué)前的一節(jié)自習(xí)課。我的耳朵里又灌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老師講課的聲音，語文的，數(shù)學(xué)的，科學(xué)的……還有同學(xué)回答題目的聲音，討論的，爭執(zhí)的，追逐喧鬧的……“嗡嗡嗡”地，就像有百來架直升機在同時降落。成千上萬片嘴唇，像蝴蝶拍扇著翅膀一般，在我眼前一張一合的。有個聲音突然鉆了出來：我考了一百分！是我前面的男同學(xué)的聲音。我站起身來，一把按住他的脖頸，說道你煩不煩人??！“砰”地一聲巨響。他額頭和桌子磕在一起的聲音，把我驚醒過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一個拳頭已經(jīng)朝我砸了過來。很快，教室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慌亂的腳步聲。我的鼻子一陣酸痛，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