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艷
一
不知不覺,她們倆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
一個兩鬢的頭發(fā)已經(jīng)泛白,高顴骨下兩頰幾乎癟進去,臉色蠟黃,這是妮姐。
另一個同樣是高顴骨,滿臉雀斑,皮膚黑而干燥,這是慧姐。
她們的蒼老讓我意識到,縱然她們不再是當初明媚的少女,我又何嘗還是那個小小的跟屁蟲呢!
二
還得從幾十年前說起。
妮姐和慧姐是姐妹,妮姐大慧姐兩歲,慧姐又大我六歲,她們家和我們家是鄰居,我有事沒事就往她們家跑。
我喜歡找妮姐玩兒,妮姐不嫌棄我是小孩子,也不擺姐姐的架子。她長得圓滾滾的,說話慢聲慢氣,柔聲細語,從沒見她和誰發(fā)過脾氣。
慧姐就沒妮姐親切,但慧姐心靈手巧,她會給我打漂亮的手套,還會給我編蜈蚣辮,慧姐的手特別重,把我的頭皮拉得生疼,但是她編的辮子既結實又規(guī)整,我編一次辮子可以管好幾天。
她們倆讀完小學就紛紛輟學了,大媽見妮姐笨手笨腳的,也就不打算送她去學裁縫了,讓她幫著自己干一點兒農(nóng)活,偶爾和大伯一起去打魚。
我常常纏著妮姐一起去打魚,妮姐也很高興有我陪伴,短途的時候,便把我?guī)洗袝r她和大伯把船劃到很遠的地方,一兩個星期才回來時,他們便不能帶上我了。
妮姐家的船很大,中間帶個船篷,船艙里鋪著被褥,像個小小的臥室。我最喜歡和妮姐并排躺在船艙,把腿舉起來抵著船篷,倆人高高興興地聊天。大伯則在后面劃著雙槳,船便一搖一擺的在河水里悠悠前行。
劃到既定水域后,妮姐便來到船頭,把漁網(wǎng)沿著一條直線下到水里,大伯則在后面劃船,漁網(wǎng)下完后,隔遠一點兒再下一網(wǎng),三四網(wǎng)下去,船便尋一處有樹蔭的岸邊停下,休憩一陣,等一兩個時辰再回去收網(wǎng)。
我們把帶來的玉米、西紅柿、紅薯等食物拿出來,把小腳丫伸進緩緩流動的碧波里,坐在船頭吃東西,不時用腳打一陣水花,那水花晶瑩透亮,美麗極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從河里順手撈上一些正在漂流的的野生菱角,吃起來清甜可口,真是人間至味。
該收網(wǎng)了,妮姐拿掉船頭的幾只艙板,露出底下的船艙,舀一點水進去,把漁網(wǎng)收回到船艙里,只見漁網(wǎng)上這里掛一條鯽魚,那里嵌一條鳑鲏,這里幾只小蝦,那里幾只螃蟹,五花八門,熱鬧紛呈。妮姐邊收漁網(wǎng)我邊從漁網(wǎng)上把魚蝦取下來,倆人配合默契,嘻嘻哈哈,簡直當游戲一樣。收完一網(wǎng)再收另一網(wǎng),魚裝滿了半個船艙,就等明天拿到集市上去賣了。這一切忙完,晚霞也已染紅了半邊天,于是,大伯把船返航,我和妮姐躺在船頭欣賞兩岸景色,看漫天云彩。
我對妮姐說:“我好羨慕你?。砦乙惨螋~為生。”
妮姐笑笑:“好啊,以后我和你做對子怎么樣?咱們把船劃得遠遠的,碰到市鎮(zhèn)就上去賣魚,買回咱們喜歡吃的東西,一直劃一直劃,聽說這條河通到長江呢,我們就一直劃到長江里去!”
“那太好啦,咱倆拉鉤,就這么辦!”
“好,拉鉤?!?/p>
“哈哈。”
“哈哈。”
我們倆正樂,后面?zhèn)鱽泶蟛穆曇簦骸把鄡撼煽冞@么好,這是讀大學的料子啊,你妮姐命苦,這不會那不會,現(xiàn)在和我打魚混一混,等嫁人了,指不定還有沒有魚打呢!”
妮姐嬌嗔道:“爸,討厭。我不嫁人,我要和你,燕兒還有我一幫玩兒伴永遠在一起?!?/p>
大伯打趣道:“燕兒也要嫁人的,要嫁到城里去,燕兒是不是?”
我大聲嚷嚷:“誰說的?我才不嫁,妮姐也不許嫁,都不嫁?!?/p>
我們又哈哈笑起來。
大伯也跟著笑了。
三
慧姐輟學后到鎮(zhèn)上去學了裁縫。我們這邊只要一休學,男娃子大多去學電工、泥瓦工,女娃子多半去學裁縫?;劢阌袀€伴,是和她一同輟學的翠姐。翠姐身形微胖,臉上嘴角處有顆大大的黑痣;慧姐卻削肩細腰,明眸皓齒,兩個人在一起,像是丫鬟和小姐。
有時候他們也三人同行,另一人是邦哥哥,年紀和慧姐相仿,他在鎮(zhèn)上學理發(fā),在我們村里倒是個稀奇事。一般人家都覺得學理發(fā)不夠爺們兒,想也沒想過讓自己的男娃子學這門兒手藝。邦哥哥長得眉清目秀,說話輕聲細語,學的又是理發(fā),我們暗地里都覺得他是個娘娘腔。
后來仨人分別學完藝后,外出打工年齡不夠,慧姐和翠姐便繼續(xù)在鎮(zhèn)上給師傅做衣服,賺點兒零花錢。邦哥哥則在鎮(zhèn)上的理發(fā)館當了一名理發(fā)師。
慧姐每天早出晚歸,便很少帶我一起玩兒了,有時候我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她,她還會借故把我支開,和翠姐神神秘秘地另找一個地方說話,我感覺慧姐離我越來越遠了。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這是夏天夜晚最富魅力的一個游戲。村子里黑漆漆的,墻角下、大樹后、河堤旁,能躲的地方實在太多,有時躲在樹后,來找的人就在周圍晃悠,躲在樹后的人便圍著樹悄悄打轉,避開來人的視線,趁他不備,再猛然跳出來大喝一聲,準能把來人嚇得一蹦三尺高,大呼小叫像見了鬼一樣,其余的人卻都哈哈大笑。我們就是追求這種驚險刺激。這次,我別出心裁在河堤的一處草叢上躺下來。這草叢前面正好有一束茂盛的南瓜藤,我伏得很低,從岸上絕難發(fā)現(xiàn),再者躲到河堤上的人本來就極少,諒他們也找不到這里來,但為了慎重起見,我仍然輕呼慢吸,一動不動,遠遠聽著岸上躲貓的小伙伴吆喝喧鬧,卻沒有要近前來的意思。
正在無聊之際,忽然聽得腳步聲,從與我相隔不遠的河堤走到了河邊,接著兩個聲音交談起來,原來是慧姐和翠姐。
慧姐:“我們今天誰也不瞞誰,你告訴我你喜歡誰,我也告訴你。怎么樣?”
翠姐:“好吧,說出來你不許笑我,我喜歡邦。”
慧姐:“誰笑話你了!老實告訴你吧,其實我也喜歡他。”
翠姐:“我早猜到了,邦也喜歡你?!?/p>
慧姐:“有嗎?我怎么沒瞧出來?”
翠姐:“每次咱們結伴去鎮(zhèn)上或者回家,邦就特意走在你那一邊兒,想各種話題逗你說話,他看你的眼神啊,也溫柔得不得了,眼里的笑藏都藏不住,這不是喜歡是什么?”endprint
慧姐:“誰知道他怎么想的,你忘了,邦本來也想和你說話來著,但你每次扭扭捏捏的,和你說話你就臉紅,他當然就更愿意搭理我了?!?/p>
翠姐:“嗨,我這不是害羞嗎!不過,他還是更喜歡你?!?/p>
慧姐:“怎么說?”
翠姐:“你長得比我洋氣多了,像那個唱《亞洲雄風》的韋唯,我要是邦,也會選你。”
慧姐:“瞧你瞎說什么。你敢不敢親口告訴他你喜歡他?”
翠姐:“人家又不喜歡我,我不是自討沒趣嗎?要不,你去挑明了吧!”
慧姐:“那怎么好意思!人家男孩子都沒有說什么,我一個女孩兒家家,去說這種話多丟臉?!?/p>
翠姐:“去說嘛!邦長得這么英俊,性格又好,你不說,萬一被鎮(zhèn)上的姑娘們搶走了!”
慧姐:“是啊!可我……我還是不敢!”
…… ……
我一動也不敢動地屏息聽著,早把躲貓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怦怦”直跳,啊,啊,啊,我窺到了慧姐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她喜歡邦哥哥?。∥以具€覺得邦哥哥娘娘腔,這時再一回想,邦哥哥確實長得還不錯呢,算得上村子里最英俊的男孩子了。而且,竟然同時被兩個女孩子的喜歡,他的形象在我心里一下子有魅力起來了。
等慧姐和翠姐又爬上河堤后,我才悄悄地溜回了家,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是震驚也是傷感,那個曾給我梳頭時拉得我生疼的小小慧姐,已經(jīng)真的長成大姑娘啦。
四
妮姐雖然還是小孩子心性,但妮姐二十歲上,大媽大伯還是托人給她說媒了。我們一群小孩子懵懵懂懂的,就覺得這事特別好玩兒。一聽說媒婆領著個男人進了妮姐的家,便跟著去瞧熱鬧。大媽怕我們壞事,就把那個男人和妮姐關在一個房間里,讓他們倆單獨相處。但我們自有辦法,跑到窗戶那里偷偷朝里瞧。只見妮姐面孔窘得通紅地坐在床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而那個男人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只看得到香煙繚繞,也是默然相對。由于背對窗戶,看不清相貌,只瞧得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怎么看怎么陌生,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場面奇怪得不真實,這就是和妮姐共度一生的人嗎?
妮姐相了好幾次親,事后她對我抱怨:“我最討厭這個事情了,我低著頭,連對面那人是什么長相都懶得看,也懶得和他講話。講什么啊,又不認識,多尷尬。我都說了多次我不出嫁,我媽還老給我安排相親,煩都煩死了?!?/p>
又有一天,聽說妮姐的事情已經(jīng)定下來了。我趕快跑過去看,堂屋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這種場合怎少得了村子里好事的小媳婦和好瞧熱鬧的小孩子,只聽他們說,新姑爺臉也嫩得很,這會兒正在房間里待著呢。我擠進去,他長得很瘦小,兩條腿老老實實地并攏著,表情拘謹,紅著個臉,低著個頭,似乎正在找地縫,好從地縫里鉆進去。
妮姐并不在這里,她在另一個關著門的房間,被媒婆和大媽拉著交待事情。
完事后我問妮姐,怎么就定下來了?姐夫叫啥名字?你了解他多少?你們說了幾句話?妮姐說:“老實告訴你吧,我對他啥也不了解,也沒說幾句話,他比我還要怕羞呢。一看到我就臉紅了,還是我先和他說話的。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反正都是些廢話。我不問,他就默在那里??珊髞砻狡艈査?,對我滿不滿意,他竟然說滿意。問我的意見,我就說沒感覺,無所謂。我媽生怕我嫁不出去,好不容易逮到個愿意要我的,就慫恿我答應下來了,反正我現(xiàn)在還是糊里糊涂的?!?/p>
于是,妮姐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嫁了!
五
慧姐一滿十八歲,便南下廣州打工去了,進了一家服裝廠做衣服。邦哥哥不久也走了,他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邦哥哥竟然考上了一所外市的中專,又重新走進了學校。邦哥哥是這樣傳奇的一個人物,他明明只讀完小學就輟學了,但卻邊當學徒積攢學費,邊暗地里自學初中課本,最后還考上了中專。自從邦哥哥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聽說,他后來又考上了公務員,當起官來了,還娶了個城里媳婦,有了大大的出息。與慧姐的交集,是永遠地失去了。
過年的時候,從廣州打工的慧姐回來了,她變得好時髦好漂亮?。∫活^打理齊整的披肩短發(fā),一雙眼睛特別有神采,一點朱唇,人也特別的落落大方,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一回家,就給鄰里鄉(xiāng)親每家捧了一大把糖,花花綠綠的,好看又好吃。我媽贊嘆說:“慧慧這丫頭蠻會做人呢,燕兒你要學著點兒!”
慧姐給我看她帶回來的一冊相片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識城里的摩天大樓、公園、大商場?;劢愦┲魇狡恋囊氯梗袝r還戴著酷酷的墨鏡,真?zhèn)€是光彩照人。有一張相片,是她坐在花園里的一個嶙峋假山上,背景是高高的摩天輪,慧姐穿著色彩鮮亮的襯衫,襯衫下擺瀟灑地扎在黑色的褲子里,腳朝前伸出來,穿著一雙淺口的黑色平底圓頭皮鞋,頭上斜打著一把紅色的花傘,露出八顆玉米般晶瑩的牙齒,甜甜地笑著,說不出的干練瀟灑、清麗嫵媚,我看得都呆了,像是第一次認識慧姐。
過年期間,慧姐還請了她一大幫同事來家里玩兒,個個花枝招展,喧笑鬧騰,慧姐穿一身黑色緊身毛衣裙,胸前掛一個閃亮的吊墜,溫婉大氣,在她那一群同事里,仍然顯得氣質(zhì)卓然,她儼然就是這群同事的中心,人人都圍著她,爭相和她說話,而慧姐則笑意盈盈,顧盼神飛。
六
妮姐在將嫁未嫁之際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她那未來的公公婆婆因為有一天和村里人吵架,估計沒有吵贏,倆人慪不過,竟然雙雙喝農(nóng)藥自殺了。
這老兩口雖然笨嘴拙舌、忠厚老實,但勤勞肯干,不失為種莊稼的好手,本來有他倆在,妮姐嫁過去未必就會吃苦,可妮姐不知怎的,恁地命苦,福一天沒享到,作為準媳婦,還不得不幫著料理后事。
大媽大伯很寵孩子,做姑娘時的妮姐好吃懶做慣了的,作為新主婦,又沒有公公婆婆作為后盾,鍋碗瓢盆、田間地頭,里里外外都要應付,再說還得面對全新而陌生的環(huán)境,這要是一個能干的人也還罷了,偏妮姐手腳又慢又笨,一點兒也不能干,面臨的生活挑戰(zhàn)可想而知。無怪乎妮姐每次回娘家,總要對著我感嘆:“婚姻是墳墓!”我打趣她和姐夫,妮姐更是無可奈何:“唉,就是因為嫁了他,才更像墳墓。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一天說不了兩三句話,個子又小,讓他在田里背個噴霧器打藥都吃力得很,搖搖晃晃像要摔倒,我看不過去,只好自己來。累了一天回到家,骨頭都散架了,還要做飯給這位爺吃。你看我這雙手,才嫁過去多久啊,都粗糙成什么樣子了!”說著就把手平伸出來,妮姐本來有雙修長的手,皮膚也很白,這一看,手變黃了,也變干了,還有幾個隱隱的小刀痕,估計是勞作時割傷的。endprint
我又問妮姐:“姐夫怎么不陪著你一起回娘家?”
妮姐眼皮一翻,仍然慢條斯理地回答:“他啊,害羞著呢,就結婚過門時按禮節(jié)不得不來,才被我拖著來了一次,平常我回娘家,他死活不跟著來,比小孩子還要怕生?!?/p>
每每話題結尾,妮姐還要再重重強調(diào)一次:“記住我說的,婚姻是墳墓?!蔽铱粗萁隳菑堛俱驳哪?,做姑娘時嬌憨的嬰兒肥已經(jīng)無影無蹤,白皙光澤的皮膚也黯淡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無精打采的,心疼妮姐之余不禁暗暗心驚,原來婚姻這么可怕!
七
轉眼,慧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們都認為慧姐比妮姐能干得多,人又長得漂亮,一定會比妮姐嫁得好?;劢阆嘤H也確實蠻順利的,和第一個相親的男人就對上眼了。這個男人性格沉穩(wěn)隨和,長相周正,在廣東的一個手表廠打工,就是我們隔壁大嬸娘家那頭的親戚,知根知底,最重要的是,未來的公公婆婆都只有四十來歲,非常年輕,而且是真正能干的人,把個家里操持得清清爽爽、充充裕裕,在村子里是數(shù)得上的上等人家。
慧姐遠比妮姐風光地出嫁了,但慧姐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卻鬼使神差還是發(fā)生了意外?;劢愕墓牌旁谝粋€雨后天晴的下午到田里打理莊稼,婆婆看到田里斜躺著一根電線,估計是被剛才的風雨刮下來的,不假思索地用手去拿開,誰知猛地幾下抽搐,被電倒了,這邊廂急得失去理智的公公趕緊用手去拉婆婆,一瞬間形成導體,也被電死了。突然間,以幾乎戲劇性的方式,一損兩命,慧姐一家頓時天塌地陷。
是命運?是巧合?兩姐妹嫁人前后,公公婆婆竟然相繼離奇死亡,不由得人不驚詫聯(lián)想,莫非世上真有所謂“克死”這回事?大媽哭得死去活來,為兩個如此苦命的女兒,她邊哭邊向上天控訴:“老天爺呃,我和老頭子一生沒做過什么虧心事,連一只螞蟻都害怕踩死,怎么把這樣的報應降臨到我們頭上啊?我兩個女兒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對哪個不是客客氣氣、笑臉相迎,為什么要遭這樣的報應哦……”
這一來慧姐便無法再南下打工,像慧姐這一代在家當農(nóng)民的人已經(jīng)很少,但那十幾畝地的棉花種籽已經(jīng)撒了下去,轟轟然葉子也已抽得十分熱鬧,說不得,也只好跟大媽大伯以及妮姐一樣,戴起草帽,扛起鋤頭,背起噴霧器,頂著烈日,穿梭在田間地頭了。
八
妮姐和慧姐相繼生兒育女,巧的是,倆人都生了個女娃,正好相差兩歲。農(nóng)忙的時候,兩個娃娃都被送回娘家來。
后來妮姐又生了男娃,兒女雙全,我以為妮姐的人生雖然苦難,至此也算得圓滿。哪知,更大的苦難還在后頭,姐夫竟然瘋了,真的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見著他倆可憐,把姐夫帶出去打了幾年工,但作為勞動力的姐夫?qū)嵲谝粺o長處,掙不了幾個錢不說,大概也受了不少的氣,他又不善于交流,總把氣悶在肚里,結果就給悶壞了,老鄉(xiāng)看他神情恍惚,說話顛三倒四,只好把他送回鄉(xiāng)里。鄉(xiāng)間的生活本來就粗糙不堪,如果有人得了精神疾患,往往并不像別的生理疾病那樣給予救治,而只是聽之任之,當個廢人那樣將養(yǎng)著。妮姐正是這么做的。誰知,姐夫的病進一步發(fā)作。有一天妮姐從外面農(nóng)忙回來晚了一點兒,挨餓的姐夫就拿一把刀沖出來,要殺了她。嚇得妮姐撒腿就跑,姐夫在后面奮起直追,幸虧村里幾個壯漢看到這驚悚的一幕,硬生生上去抱腰的抱腰,奪刀的奪刀,把他的手腳用繩子綁了起來,一連綁了好幾天。
妮姐把家里的刀啊叉啊鐮刀啊鋤頭啊,都藏了起來,姐夫就趁她熟睡的時候,用手掐她的脖子,差點兒沒把她掐死,瘋子的力氣是很驚人的,后來還是兩個小孩的哭聲讓姐夫停手了。
妮姐還動不動被這個瘋子打得鼻青臉腫。
這些事情都是我媽告訴我的,那時我在外地讀大學,我聽了,簡直氣得發(fā)顫,妮姐是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之中?。可磉呥@個像不定時炸彈的怪物,干嘛不甩脫他?干嘛不回娘家?
我媽嘆息說:“哪能甩脫得了?他一個無父無母的人,甩給誰?”
我問:“難道妮姐就這樣被那個瘋子打死?”
我媽說:“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也有,一旦清醒過來,就給妮子下跪,又是哭又是扇自己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妮姐是個憨厚人,能拿他怎么辦?”
我無言以對,是呀,攤上妮姐這樣的命運,能怎么辦?
九
我在外地上完大學,又到更遠的外地去上班,一晃,我也結婚生子了,媽媽家也成了我的娘家,過年回娘家,偶爾也能看到慧姐或是妮姐。
歲月流逝,慧姐已完全只把我當成一個熟人看待,見了面,客客氣氣打一聲招呼。自從結婚后,她再沒出過遠門,種了幾年棉花,后來干脆就在家里做起了衣服,農(nóng)村人口日益凋敝,她也只是有個事情混著,糊個口而已,賺錢養(yǎng)家主要還是靠姐夫在外地打工。所幸,小孩子還挺爭氣,寒暄起來,倒還一直在順利地讀著書,總算成了個大學生。
慧姐的神采飛揚和卓然氣質(zhì),宛如曇花一現(xiàn),她一年一年漸漸變?yōu)橐幻胀ǖ拇鍕D,黑而干燥的皮膚,滿臉的雀斑。她確實有過抱負的,心氣兒高,手藝兒巧,為人處世也妥帖,如果沒有那場意外,說不定也能在闖出點兒名堂!然而,我轉念一想,也難!千千萬萬底層打工者的一員而已。
十
妮姐見到我時,還是像小時候那般親切,她是真把我當朋友的。她已經(jīng)瘦得像個魚干兒,頭發(fā)也白了,講話還是那么慢條斯理,女兒讀完初中就出外打工去了,兒子還在讀高中,至于瘋子姐夫,這幾年倒好一點兒了,潛在的暴戾之氣一旦發(fā)泄完畢,他就徹底躲進了自己的世界,成為一具行尸走肉,對妮姐來說,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運了。
這年過年回家,我正在門前的臺階上曬太陽嗑瓜子兒,忽然見到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從家門前走過,我一看,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這不就是妮姐和慧姐嗎?怎么年輕成這樣?難道我瞬間穿越了?再仔細一瞧,一個雖然和少女時的妮姐一樣,長得圓圓滾滾,皮膚白皙,眼神中卻透出一股機靈勁兒;而另一個個子高挑,唇紅齒白,相比慧姐,卻添了幾分知性。
又一代姐妹花,我在心里暗嘆!不管有幸沒幸,人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永不停息地奔赴他們各自的命運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