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鷹
她叫胡頌蓮。
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常令我生出遐想:一個舊時代的女子,款款的,邁著細碎的步子,裊裊婷婷地從時空的那一邊向我走來。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宛若正在綻放的荷花。她的目光是沉靜的,仿佛深秋的湖面,偶爾會有水鳥掠過,通體無瑕的白,在湖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那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寂寥。
每每和媽媽說起,她都驚嘆,你怎么知道?莫非你還記得……接著她便緘口,頗為詫異地看著我。我當然不會記得,即便是媽媽本人,又何曾見過這位名中有“蓮”的女子宛如蓮荷般鮮艷的盛時?
我和她還有過三年的交集。媽媽常說,我是在她的懷抱里長到三歲的。中午,我不喜歡睡午覺,她怕吵了下午還要上課的媽媽,便抱著我在不遠處的小樹林里一遍又一遍地閑逛,直到把我的睡意逛上來,她才能夠回到家里小憩一下?!八亲屇憬o累病的呢!”媽媽經(jīng)常這么說。我和媽媽不約而同地沉默著,面面相覷。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李白的詩句,“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她是在我三歲那年凋落的,如今,幾十年的歲月飄零,不知她的魂靈,可曾托于“華池”?
她是媽媽的大伯母。血緣關(guān)系是一點都沒有的,她們卻有著情同母女的深情。媽媽幼年喪母,她又沒有子嗣。從我記事起,媽媽有關(guān)童年的回憶,“母親”的角色便是缺席的,而她,還在我的外婆沉溺病榻之時,就默默地承擔起了照顧媽媽的責任,二十多年如一日,點點滴滴地彌補著媽媽生命中的空缺。有一年過中秋,生產(chǎn)隊給每人分了半塊自制的月餅,她舍不得吃,留著給在縣城讀中學的媽媽。恰巧那次媽媽被什么事情耽擱了,半個月沒回家,她竟把那塊月餅留了半個月,月餅都長了毛。媽媽從學?;丶遥约旱姆块g不肯住,偏要和她擠在一起,聽她說一些快要發(fā)霉了的陳年往事。
她愛講,媽媽也愛聽。有關(guān)她的故事,都是媽媽講給我聽的。
她是有過子嗣的。她的長子,都長到了十六歲。他是一個又清秀又會念書的孩子。那時,家里還有一個六叔,他和六叔好得什么似的,每天一起上學,又一起回家。在學堂里,不是他考第一,就是六叔考第一。后來……六叔去后街打開水,不小心滑了一跤,全身大面積燙傷,沒幾天就走了。如同一計悶棍,劈頭向著這位十六歲的少年打來,在猝不及防的悲慟里,他默默地看著人們從家里把六叔抬出去,竟一滴眼淚都沒有。幾天之后,他就病倒了,病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在夢中喊著:“六叔,六叔……”后來,他果真追隨他的六叔去了。
這是一個讓人唏噓的故事。生命怎么會脆軟得如此不堪一擊?我問媽媽:后來呢?媽媽說,大伯母又生過兩個孩子,還都是兒子,只是……還沒長大就夭折了?!拔掖蟛该喟。 眿寢屆看握f到這里,都會感慨一番,進而還要得出結(jié)論:名字中有“蓮”的女人,都是苦命之人。
蓮荷不也有過繁盛之時嗎?我以李白的詩句為證,“朝日艷且鮮”“秀色分絕世”。不過,媽媽也沒有見過她大伯母的“繁盛之時”,她轉(zhuǎn)述給我的,也都是老人們說過的故事?!拔掖蟛甘怯绣X人家的大小姐,每次她回娘家,娘家都會派三駕馬車來接,又派三駕馬車把她送回來。其實,她的娘家和我們家,就在一個村子,一個在前街,一個在后街?!?/p>
我去過媽媽的村子,前街與后街的距離,不過就十幾分鐘,就是用胡家大小姐的三寸金蓮,一步一步地挪,怕是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胡家講究的是氣派,是給嫁出去的大小姐足夠的面子。
她一定很美吧?我問媽媽。每每她講起胡家的那三駕馬車,我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愿望——穿越時空,去和剛剛從馬車里走出來的胡家大小姐對峙上哪怕短短的幾秒鐘。
那是自然!媽媽說,我大伯母個子高挑,皮膚白凈,說起話來柔聲細氣的,她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就像是……唔,你說得沒錯,她一笑,真的就像是水面上的蓮花,一朵接一朵地盛開,太美了!媽媽陶醉地閉上眼睛,那種感覺,真的無法用語言形容。
我終于跟著媽媽,走進了胡頌蓮的時代,感受著這位曾經(jīng)把我抱到三歲的長輩年輕時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每到這個時候,媽媽又把我的思緒拖拽回來,“可別以為我大伯母就是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她什么都會做,也做得特別好!我奶奶那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她大兒媳一點兒毛?。 ?/p>
我的思緒,被迫從她作為胡家大小姐的時代進入到她作為彭家少奶奶的時代……那時的人,在兒女婚事上最講究的就是門當戶對。彭家與胡家,都屬于那種家境殷實,還有很大上升空間,也有上升夢想的家庭。至少,媽媽的爺爺就有著強烈的上升夢想。他把成年的兒子們送到城里做生意,他自己則支撐、經(jīng)營著家中的田地。長工是有的,他自己也從來沒清閑過。在這樣的家里,驕奢淫逸、坐吃山空是絕對不被允許的。而她——昔日的胡家大小姐,今日的彭家少奶奶——作為長房兒媳,所需要擔承的,也比別人更多?!澳睦飼虚e著的時候……”媽媽的敘述,當然來自于她大伯母的轉(zhuǎn)述。天還沒亮,她就要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飯,有自家人吃的,還有長工們吃的。飯晾在鍋里的當兒,公婆也起床了。倒便盆,準備洗臉水,再照顧一大家子人吃早飯,洗碗……忙完了這一切,還要準備中午和晚上的飯食,還要織布、紡線、做針線活兒……我大伯母人好,心又細,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從公婆、小叔子、小姑子到下面的孩子們,沒有她想不到的,往往剛到夏天,她就要準備一家人過冬的衣服了,那都是她紡線、織布、一針針縫制的……哪有那么多時間?都是一點點擠出來的,別人都睡了,她還在熬夜,熬到雞叫,也都是常有的事呢!
我對這位長輩肅然起敬,卻也常生痛惜之情。她的針線活兒,我是見過的,那是玄色底上起了同色團花的緞面夾襖,其做工之精致,媽媽每次拿出來展示給朋友們看,都會引起一陣驚嘆。我常想,若那件夾襖還在,把它和動輒上萬或數(shù)萬一件的國際大牌放在一起,也未必遜色。那件夾襖,是她作為遺物留給媽媽的,媽媽又把它頗為慷慨地送給了奶奶,奶奶喜歡是喜歡了一陣子,后來,卻拿它換了一百斤糧食,讓她還未成年的兒女們美美地吃了一個多月。我曾經(jīng)慨嘆媽媽的不懂珍惜,連那么珍貴的遺物都肯送人,你真是辜負了她……媽媽卻說,她若在天有知,也同意我這么做的!
媽媽這么說,是建立在對她大伯母足夠了解的基礎(chǔ)上的。媽媽出嫁,已經(jīng)是1958年了,她還一堂又一堂地給媽媽上她的“女德”課:女孩子嫁人后,公婆和丈夫就是你的天,要孝順公婆,遵從丈夫,公婆和丈夫讓你往西,你就不要往東。還有,吃飯的時候,不要光盯著自己的碗,公婆碗里的飯吃完了,要及時去盛……媽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把她大伯母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以至于連丈夫的姐姐家的孩子吃飯的時候拉屎尿尿,她都放下飯碗去處理,其他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我曾嘲笑她,你是不是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剁巴剁巴讓別人吃了才好?媽媽不說話,爸爸卻替她解圍,你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又傻又癡,都是她大伯母教的。我問爸爸,你一定很感激她大伯母吧?爸爸笑笑,當然要感激,她是個好人,飯做得好吃,待人接物又通達,總之,她方方面面都好,是一個很美好的人!
爸爸是一個很典型的學理工的人,他是從來不肯用這樣既詩意又絕對的語言夸人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媽媽的大伯母是怎樣一個讓人稱道的人,可惜我三歲前的記憶懵懂得很,竟一點點關(guān)于這位長輩的蛛絲馬跡都搜尋不出來了。應(yīng)該說,胡頌蓮是典型的舊時代的女性,她溫婉、典雅、賢淑……一切形容舊時代女性的美好詞匯,用在她的身上,都算不上夸張。只是,我還有些不滿足,她是不是還飽讀詩書?媽媽在我的問話里長時間沉默……要是那樣,就好了!可那個時候,女子無才便是德!哪里會讓女孩子讀書呢?
我恍然大悟,對于舊時代女子胡頌蓮的悲劇,有了更痛徹的領(lǐng)悟。我也終于明白,在媽媽對她大伯母的追憶中,一個本該屢屢出現(xiàn)的主角卻常常缺席的真正原因。
那個主角,便是媽媽的大伯父,他叫彭輯五,在濟南開了一家名為“聚文齋”的書店。這是媽媽所能提供的有關(guān)她大伯父的所有信息,再有,就是她作為孩童的片斷記憶。“我怕他!”媽媽說,“有一次,他赴朋友的宴會,非要帶我去不可。我坐在他身邊,一路上都不敢吭氣,到了地兒,我趁他下車和別人寒暄的工夫,從馬車上跳下來便往家里跑。他回來,把我臭罵了一通!”那個時候媽媽六歲,也可能是五歲吧。他們一家人已經(jīng)從老家搬到濟南,外祖父一家人住在城南,媽媽的大伯父與大伯母住在文廟附近的花墻子街。媽媽有關(guān)濟南的回憶,全部與花墻子街有關(guān)。她的大伯母掀開院子里的一塊磚就有清清的泉水咕咚咕咚地冒出來,可以洗菜、洗碗、洗衣服。那個時候媽媽就和大伯母的關(guān)系很親密了。其時,外祖母正在生病,做著小生意的外公既要忙生意,又要照顧病人,大概也沒有太多的精力照顧媽媽,也就只好把她托給大伯母了。
對于數(shù)次經(jīng)歷喪子之痛的大伯母來說,濟南歲月應(yīng)該是她和丈夫相聚的難得時光吧?可是,也有不和諧的音調(diào)。在媽媽的敘述中,她的大伯父還有一個“小婆”。“你大伯也不知給了人家多少錢,才哄人家叫了我一聲姐姐!”這是媽媽轉(zhuǎn)述的她大伯母常常說起的一句話,這句話中含了多少心酸,她又怎么從這心酸中咀嚼出些許的“幸?!?,也許只有當事者本人才能體味得出。我問媽媽,那個小婆漂亮嗎?媽媽搖頭,比我大伯母差遠了。我大伯母白白凈凈的,人又高挑!那個小婆子,又黑又瘦的,還矮!真不明白我伯父怎么就看走了眼?媽媽為她的大伯母抱不平,大伯母自己呢?當然,她不會像媽媽那樣直白地把話說出來,作為一個舊式女人,她甚至不容許自己這么想,可內(nèi)心深處呢?當然,這只是站在大伯母的角度而言,要是從那個被稱為“小婆”的女人的角度出發(fā),或許以她的親人的視角來回述這段往事,則又是另外一種說法,由此而演繹出一個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也未可知。
后來呢,我問媽媽,那個小婆?媽媽輕描淡寫地說,死了,我們?nèi)蠜]多久她就死了!哦,她也沒有留下子嗣,看我大伯父這個命!其實,還有一個細節(jié)被媽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她的伯父,也在“小婆”去世后沒多久便去世了。兩年還是三年,當時還是孩子的媽媽對此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據(jù)我后來的推算,應(yīng)該不會超過兩三年的工夫——誰能說大伯父不是追隨那個在別人看來也許不那么漂亮的“小婆”而去了呢?
2011年,我去濟南出差,順便帶媽媽故地重游。問了很多人,才找到媽媽記憶中的花墻子街。是這條街,怎么會這么窄,還這么短?媽媽沉浸于故地重游的欣悅中,而我的思緒,則被拽入到這條街曾經(jīng)的過往中……在媽媽言之鑿鑿地指認就是她大伯父大伯母住過的那座院落的門口,我與她的大伯父,我應(yīng)該稱之為“大外公”的人相遇了——他身著藏青色起了團花的長袍馬褂,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儒雅地對我笑著。在這之前,其實我已經(jīng)在有關(guān)資料中和他相遇過一次了。他是聚文齋書店的經(jīng)理,和很多文人有過交往,比如時任山東省立圖書館館長的王獻唐先生。1937年,他還做過一件為人稱道的大事。據(jù)說,山東省立圖書館有一批館藏善本圖書和珍貴文物,王獻唐館長為了讓它們免遭戰(zhàn)火,開始了艱難的南遷之旅,在這個過程中,曾得到很多愛國人士的幫助,其中,就有媽媽的大伯父彭輯五,他幫著找車運過幾箱書。由此看來,我的這位祖先應(yīng)該是一位深明大義且有勇有謀之人,這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我站在時空的這一邊,對他笑著,他也回我以同樣的微笑,淳厚溫和,是我很欣賞的那種文人氣,只是,他的笑容里有別人難以察覺的寂寞與苦澀。我問他:“你愛過你的妻子胡頌蓮嗎?”他未置可否地笑著,我明白了,他不愛她,他對她,只有責任與義務(wù),也許還有尊重!他尊重她的“有德”,她的“無才”,卻阻隔了她與他的溝通之路,他內(nèi)心深處的空白,也就只有那個在他的家族里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小婆”去填充了。那個“小婆”又是怎么想的?她內(nèi)心深處因為他從天而降的正妻的出現(xiàn)而砸出的巨大黑洞,又由誰去填補呢?也許是我的問題太尖銳了,他漸漸隱去,他的目光,含了濃得化不開的哀戚,在我面前閃著,閃著……我知道,作為晚輩,我不該發(fā)出這樣的詰問,他的內(nèi)心,又何嘗沒有難以化解的苦楚呢?
大伯母倒是在“小婆”離世后踏踏實實地守護了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夫君一段時間……她像個老媽子似的,買菜、做飯,把丈夫照料得無微不至。媽媽說,每次吃飯,她大伯母都是先讓大伯父吃了,她自己肯才吃。而且,他們吃的也是不一樣的,魚、肉、蛋,這些好吃又有營養(yǎng)的東西,大伯母是從來不動筷子的,留下些剩飯、剩菜、清湯寡水的,她自己吃。丈夫就是她的天!誰能說她這樣做,不是出自于深深的愛呢?對于一個沒有讀過太多書的舊式女性,這或許是她表達愛情的唯一方式吧?而飽讀詩書的大伯父呢?他要的愛情,怕是遠非吃飽穿暖?琴瑟相合,詩詞酬唱……那位因為大伯母而讓媽媽很不喜歡的“小婆”,和他之間又是怎樣的情感方式呢?紅顏知己?靈魂伴侶?可惜,這些都隨著當事人的遠去而無從查考了。我總覺得,這死水微瀾一般的平靜中,該當是隱含著一個不為人知卻又潛水深流一般的愛情故事。
大伯父之死,很是突然。據(jù)媽媽回憶,坐在那兒,好好的,就嘴歪眼斜,說不出話來了。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腦溢血之類的病。那時醫(yī)學不發(fā)達,也沒有什么搶救的措施,他就這樣在家里躺著,十多天后才去世。其間,我外公去看他,他拉著我外公的手,烏里哇啦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便流淚,流了好多淚……媽媽說,從來沒有見過他大伯父那么哭過。
這位大伯父到底帶走了多少秘密,他又想對他的弟弟說些什么呢?
大伯父走了,留給大伯母的卻是一個爛攤子,要賬的人紛至沓來。媽媽說,她大伯父收藏的很多小金佛,還有線裝書,都在這個時候被她伯母變賣了用來還債。我在聽媽媽講過好多次這個故事后突然心生納罕,家里能有這么多收藏的人,不至于欠下這么多的債務(wù)吧?分明是欺負一個孤寡老太婆!媽媽嘆了口氣,生逢亂世,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大伯母沒文化,你外公也不懂得書店那些事兒……來要賬的人中,自然也不乏流氓、地痞,有的干脆直接進家里來搶。沒辦法,我大伯母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了,還不夠,又把房子也賣了,才把那些要債的都打發(fā)走了。
大伯父走后,大伯母從花墻子街搬到南城一個大雜院里,環(huán)境比以前差遠了,房子也是租來的,可憐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靠給人家洗衣服為生。對于突然而至的生活變故,她并沒有抱怨,而是憑著內(nèi)心的本真,踏踏實實地做著她該做的一切。到了晚上,有一次,媽媽住在她家,看著她在燈下反復(fù)摩挲那件玄色緞面棉襖——就是她當遺物送給媽媽,媽媽又反手送給奶奶的那件——那是她剛來濟南時大伯父給她買的面料,她一針一線精心縫制了的。我常想,她縫制這件衣服的時候,是不是如同待嫁的新娘在縫制她的繡衣,把對生活的所有期盼化作甜蜜的絲線,一針針縫進去了呢?還有一件,就是大伯父經(jīng)常穿的那件藏青色起了同色團花的長袍,她展開,疊起來,又展開,又疊起來……有一次,媽媽竟看見她在燈影里把大伯父的長袍高高舉起,映射到她對面的墻壁上,就像是大伯父正要向她走來。她在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里,就是這樣和她的夫君相處的吧?誰說這樣的愛情不熱烈?只是,她從小所受到的女德教育,要把這一切都收斂起來,化作對她夫君無微不至的生活上的照料,化作她為他做的一日三餐上。
除了這些,大伯母最大的精神慰藉就是上墳了。媽媽說,大伯父走后,她突然知道世界上居然還有那么多給亡人過的節(jié)日。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下元節(jié)……每個祭日,她都要早早地準備:供品,一定要上好的,哪怕她自己連續(xù)吃上十幾天清水煮菜葉,也要把供品準備得妥妥帖帖的,點心幾樣,水果幾樣……反正是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一樣都不得馬虎。你傻不傻?媽媽心疼她,便有些口不擇言,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卻留給死人?她立即捂住媽媽的嘴巴,小孩子不許胡說,我們做什么,說什么,你伯伯他都能看得見,聽得見,這些東西,他當然也是吃得到的。他和我們不一樣,他是有學問的人,吃不得粗茶淡飯,不精心準備,他會不高興的!
就是這么一點精神寄托,也生生給剝奪了,因為戰(zhàn)爭。媽媽那時年紀小,不記得,也說不清是誰和誰打仗,若從時間上推算,應(yīng)該是解放軍攻打濟南的那次戰(zhàn)役吧?守城的國民黨兵修筑公事,需要大量的石材,便將目光盯在了墓地上。大伯父去世時,家還未完全敗落,給他立了很大的石碑。也恰恰是這塊石碑徹底斷絕了他和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們最后的聯(lián)系。仗打完,大伯母發(fā)瘋一般,踉蹌著趕到墓地……一片狼藉,所有的石碑都被拆,連大致方位都難以辨別。后來,他們租了一頭毛驢,讓毛驢馱著兩塊磚在墓地走,毛驢在哪里停下來,哪里就是親人的墓。這大概也是當?shù)氐娘L俗吧?媽媽還記得,毛驢走啊走,走啊走,最后,在一塊平地停下來,連土丘都沒有的一塊平地。全家人都愣住了。大伯母臉色鐵青,嘴唇發(fā)抖,整個身體都在戰(zhàn)栗。過了很久,她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就是這里,她說,就是這里,他顯靈了!她緩緩地跪下去,用雙手捧起地上的黃土,一捧,又一捧。她喃喃地念叨著,我們回家了,回家了!我再也不把你一個人留在荒郊野外了……她把這幾捧黃土,放在她隨身攜帶的布袋里,后來,那布袋又被她放在了最隱秘之處,珍藏著,直到她的生命終了。外公把她和她一直珍藏著的那袋土,還有她常常拿出來展開又疊起、疊起又展開的那件長袍,一起合葬,也算是了了她的團圓夢想。
媽媽回憶,從墓地回來,大伯母就大病一場,病好以后,常常對著那袋泥土發(fā)呆。干起活來,明顯沒有以前麻利了,人家送來的衣服,竟然不能按時洗完,生活也有些難以為繼。沒多久,我外婆病重,外公為了不讓她客死他鄉(xiāng),帶著他的病妻和寡嫂,踏上回鄉(xiāng)之路。那時,家鄉(xiāng)已經(jīng)土改,再接著是農(nóng)業(yè)合作化。好在他們的家,早在這之前就敗落了,也沒受什么沖擊,只是累與苦。大伯母是要強之人,頑強地挪動著她的三寸金蓮,不管多苦多累的活兒,她從不落在別人后面。至于生活上的拮據(jù),那是可想而知的。她早就不再是胡家那個大小姐了。夜深人靜,她還是喜歡在油燈搖曳下懷念過去,這會兒,她有了一個很忠實的讀者,視同己出的丈夫的侄女,我媽媽。媽媽給我講的很多故事,就是在這個時期她講給媽媽聽的。媽媽不但是她的一個好聽眾,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外公之所以把她和那袋黃土,還有大伯父的長袍合葬,都是我媽媽的主意,也只有我媽媽,才知道長袍和那袋土藏在什么地方,對她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名字里有“蓮”字的女人命苦——提到她的大伯母的時候,媽媽總要這么說,接著還會嘆一口氣。我會在她的嘆氣聲里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個女人,就是被媽媽鄙夷為“小婆”的那個女人。很難想象當年媽媽的大伯父把大伯母接到濟南在她內(nèi)心深處掀起過怎樣的波瀾,不過這樣的波瀾,在那個年代是不符合“女德”的,因此,不管多么不情愿,她也得喊大伯母一聲“姐姐”。可以想象,她叫出這聲“姐姐”的時候,心底有多么絕望!從媽媽寥寥的敘述中,我覺得她是一個心高命薄的女子,她的匆促離世,怕也是她和她置身的這個世界的無法和解。大伯母至少還葬在了大伯父家族的墓塋里,而她呢?不管大伯父生前是不是愛過她,至少,她被葬得是有些潦草的,總之,是沒有對“大伯母”造成新的傷害,“小婆”這個人,也就不再出現(xiàn)在大伯母的敘述中了。大伯母還有媽媽經(jīng)常叨念——實際上,她死后又在媽媽的敘述中活了幾十年,還通過媽媽傳給我,如今又活在了我的文章里——而她呢?那個“小婆”,只是在媽媽為她的大伯母打抱不平的時候偶爾出現(xiàn),還是鄙夷的口氣——她是徹底死了!其實,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她又何曾真正地活過?
那個“小婆”的名字中也有一個“蓮”字嗎?我問媽媽,你不覺得她們的心一樣的苦嗎?就像蓮心!
媽媽愣了愣,不再說什么,而我的心中,卻綻放開了一蓬一蓬的蓮花,粉的白的,是那么明媚、嬌艷,像極了青春中的女孩子!隨著夏日酷暑的逼近,她們結(jié)出蓮蓬,心也漸漸變苦,直到秋日,明艷不再,只剩下殘葉、枯枝,在秋風的搖曳下回味著過往的春夢,所謂“菡萏香銷翠葉殘,秋風愁起碧波間”是也。我喜歡蓮荷,既喜歡它的青春明艷,也喜歡它香消玉殞之時以枯枝敗葉與瑟瑟秋風抗爭的悲壯!每每站在蓮荷前,無論是酷暑的夏日還是清冽的晚秋,我都會油然而生敬意,還有痛惜,那是來源于我生命深處的痛惜。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叫胡頌蓮的舊式女子。她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在情感上,她是我永遠的親人。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