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名家筆下的雁蕩山水"/>
楊惠東
一
中國繪畫,山水居首。孔子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鄙绞庆o止的,水是流動的,因而山水的一靜一動就體現(xiàn)了對立統(tǒng)一,此乃中國哲學思想的基礎之一?!抖Y記》有云:“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動者,地也;一動一靜,天地之間也?!鄙剿囊混o一動正象征著天地,亦即大自然。中國的人文思想以自然為尚,所以特別崇尚山水,山水即“道”的載體。從美術史上看,自五代以后,歷代所有的大畫家,自荊關董巨以下,包括南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四王、四僧,皆為山水畫家。
以古代之交通條件,欲閱盡天下名山近乎不可能,所以畫家皆畫自己本地山水。董其昌曾總結:“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米元暉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其中除李思訓所寫“海外山”出自臆想,其余諸家所寫皆為自己生息于斯、朝夕相對的本地山水。
如果討論畫史上哪座名山與繪畫的關系最為密切,那么當然首推黃山。自明末始,許多畫家游于此,圖詠于此,形成聲名極著的黃山畫派。不過,黃山出名較晚,明代普門和尚到此募款開發(fā)之后,黃山之美方廣為人知。中國繪畫史上的另一座名山雁蕩山,無疑擁有更為悠久的歷史。
南朝時期,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芙蓉峰下建寺造塔,此為雁蕩開山之始。之后歷代高僧、文士,多所流連題詠。雁蕩山最早進入中國畫家視野始自五代畫僧、詩僧貫休,北宋沈括《夢溪筆談·雁蕩山》有載:“按西域書,阿羅漢諾矩羅居震旦東南大海際雁蕩山芙蓉峰龍湫,唐僧貫休為《諾矩羅贊》,有‘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之句?!爆F(xiàn)在雁蕩山尚有經(jīng)行峽、宴坐峰之名,皆來自貫休詩句。但貫休在此是否留下畫作,已無可考察?,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瀧湫宴坐圖》為黃公望晚年之作,寫大龍湫景區(qū)千佛巖一帶景色,款署時間為“至正乙未”,即1355年,此畫構圖繁復而筆墨甚簡,疏朗靈秀,正是比較典型的黃公望畫風。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描繪雁蕩山之作。關于此畫真贗,部分專家尚有歧見。根據(jù)此卷后宋犖款跋,黃氏尚作有雁蕩長卷,現(xiàn)已無存。在黃之前,延三年(1316),李昭畫有《雁蕩圖》,惜未得見。
明代嘉靖年間畫家葉澄亦作有《雁蕩山圖》卷,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圖寫北雁蕩景觀,作者以小字標出各景名稱,計有石門潭、章毅樓、石佛巖、石梁洞、靈風洞、響巖等,描繪真實,一一可對,似為現(xiàn)場寫生之作。葉澄師法戴進,徐沁《明畫錄》謂“其神似處,幾莫能辨”。此圖畫法近于戴進,但筆墨更見繁細、勁峭,刻畫細致,線條方折挺勁,皴法似小斧劈,暈染清淡,層次豐富,顯得文氣十足,并無浙派后學的粗筆惡墨,很好地體現(xiàn)了雁蕩奇異優(yōu)美的特點。稍晚于葉澄,吳彬亦作有《雁蕩山圖》,同樣為長卷形式。全圖相當寫實,并用朱砂標出靈巖寺、平霞嶂、石船寺、馬鞍嶺、雞鳴洞、石梁寺、誦經(jīng)洞、在龍湫、能仁寺、白云庵、四十九盤嶺等二十余處景觀名稱。此為吳彬早年之作,畫法尚屬正統(tǒng)一路,清潤舒暢,色墨雅潔,但后期變異古怪的傾向已隱約顯露。
清代錢維城《雁蕩圖》卷為其代表作品,青綠設色,繪五十三處景觀,故又名《雁蕩五十三景圖》,《石渠寶笈》著錄。所畫千巖萬壑,層巒疊嶂,飛瀑流泉,古木參天,筆墨南北二宗并參,繁密、勁峭、蒼潤,設色青綠、赭石相間,暈染清淡而通透。全圖蒼渾華滋,雍容大度,典雅端莊,呈現(xiàn)出一派宮廷富貴氣象。
元 黃公望 瀧湫宴坐圖 紙本設色 29.1cm×81.8cm 1355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進入近代以來,雁蕩山吸引了更多畫家的關注,成為山水畫的重要題材。黃賓虹先生分別于1916年、1931年、1954年三游雁蕩,一生留下雁蕩山水作品、畫稿數(shù)百件。他筆下的雁蕩一如其他作品,以意為之,并無突出鮮明的地理特征,但盡得雁蕩之神韻。1937年,張大千曾與好友方介堪、謝稚柳、黃君璧、于非等同游雁蕩,作有《大龍湫圖》《西石梁瀑布圖》等。李可染先生于1954年、1956年兩次赴雁蕩寫生,《雁蕩山》畫于1963年,寫自山下小鎮(zhèn)仰視群峰景象,此時李可染正處于其獨特畫風的開拓時期,筆墨渾厚雄強,當然亦不乏清潤之氣。
現(xiàn)代畫家中與雁蕩關系最為密切且影響最著者,當推潘天壽與陸儼少兩位先生。潘天壽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地位,與其一系列雁蕩之作密不可分。潘天壽筆下的雁蕩,既有宏觀的《小龍湫一截》《靈巖澗一角》,也有微觀的《雁蕩山花圖》《小龍湫一角》。雁蕩的奇特美景觸發(fā)靈機,使其找到了獨有的表達方式,即山水與花鳥的結合,這種結合是潘天壽的一大創(chuàng)造,開創(chuàng)了中國畫的新格局,也將潘天壽先生的繪畫藝術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曾提出“江山之助”說,認為山林皋壤是影響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可以激發(fā)創(chuàng)作思維的活躍。對于繪畫,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同樣重要,尤其是對于山水畫家而言??梢哉J為,潘天壽成功地塑了雁蕩,雁蕩也成就了潘天壽,二者是相互作用的關系。那么,雁蕩之于陸儼少先生同樣如此。陸儼少1963年首游雁蕩,1980年多次重游,對雁蕩山水之美了然于胸。他曾說:“世人多重黃山,故黃山畫派,大行于世。我獨愛雁蕩,認為遠較黃山能入畫,它雄奇樸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實秀,為他山所無。故我多畫雁蕩,一以山之氣質,與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與人雷同,可以多所創(chuàng)意。因之,此二十年來,我多寫雁蕩風貌,所謂典型是也。得其典型,雖不能指名為何峰何水,而典型具有,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為雁蕩,這是最難?!蓖ㄟ^深刻的觀察體悟,陸儼少準確地把握了雁蕩的特質,稱其為“云泉之源”。其筆下之雁蕩,多激流飛瀑,云煙變沒,既充實又空靈,清新雋永,充滿動感。
當代浙派山水大家孔仲起、童中燾等,也多鐘情于雁蕩山水,并形成獨具特色的個性風格,影響廣泛。
二
當代山水畫中,黃山與太行山是最熱門的題材。有諺云:“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币詽u江大師為首,黃山畫派是清初影響最大的畫派,之后以至近現(xiàn)代,諸家皆有佳作,層出不窮。豐厚的傳統(tǒng)積淀帶來的一個負面影響便是,前人之作既是獨標千古的豐碑,而對于后學者又是難以逾越的高峰。所以當代表現(xiàn)黃山的畫家都面臨這樣一種尷尬局面,即不論如何挖空心思,慘淡經(jīng)營,總難以避免落入前人窠臼,非此即彼。太行山則又相反,歷代畫家以太行為題者絕少,而且所有的古人成法,面對太行的風骨峻厚與雄渾大氣皆無從措手。同時太行山地處北方,干旱少水,植被稀疏,“山無水不活”,以靈動奇變論,則太行不如黃山、雁蕩遠甚。
雁蕩山有“東南第一山”之譽,景色奇秀,甲于天下,《徐霞客游記》謂其:“銳峰疊嶂,奇巧百出,左右環(huán)向,真天下之奇觀也。”其山體形態(tài)十分豐富,峰、柱、墩、洞、壁等星羅棋布,加之飛瀑流泉,茂林大木,云煙變幻,自然景色之雄渾奇秀蔚為大觀。同時雁蕩山亦有深厚的人文積淀和眾多名勝古跡,摩崖石刻,洞天道觀,橋棧勾連,曲徑通幽,令人頓生懷古之幽情。盡管歷史上畫雁蕩者眾多,但并沒有形成相對固化的程式語言,一如漸江的折帶皴之于黃山,如此就給后來的眾多畫雁蕩者留下自由發(fā)揮的更多空間,此為雁蕩獨具的優(yōu)勢。前輩大師們分別從不同的路徑發(fā)掘、表現(xiàn)雁蕩的山水林泉之美及精神內涵,成就了各具特色的個人面貌,也為后學者展現(xiàn)了反復錘煉自身藝術語言,突破與升華的多種可能。
三
2017年5月,由中國畫學會會長龍瑞先生領銜,中國畫學會副會長程振國、張復興及劉罡、唐輝、張桐、孫海峰、胡萬良、賈榮志、茹峰、李明、石綱、楊惠東、石峰、王平、謝宗君、王乘(以年齡為序)等十七位畫家走進雁蕩山,開始了為期一周的寫生活動。此次活動是由中國國家博物館書畫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組織的“河山紀行——當代中國畫名家畫名山”系列寫生活動之一,策劃組織此系列寫生活動的目的,在于弘揚寫生精神、寫意精神,澄懷味象,心師造化,以中國畫獨有的以意取象、以心接物,體現(xiàn)新時代中國的大好河山及當代人的情感體驗。
師古人,師造化,師心源,是學習山水畫的根本手段,也是僅有的途徑。從大自然中提取素材,觸發(fā)靈機,從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為我所用,最終化繭成蝶,形成個人面貌,在此過程中,寫生是最關鍵的一環(huán)。在當代畫壇,寫生是一個宏大的問題,也是熱點問題,20世紀以來,寫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寫生”的內涵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何為“寫生”,怎樣“寫生”,畫界向來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選擇。
參與此次活動的十七位畫家中,有年高德劭、功力深厚的前輩大家,其主體則是來自全國不同地區(qū)、活躍于當今畫壇的中青年山水畫家,他們長期致力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個性語言日益成熟,分別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對于山水畫,對于寫生,他們有其不同的理解與認識。在雁蕩采風的一周時間里,他們徜徉于雁蕩的山光水色之間,或對景揮毫,落墨成象,或目識心記,草草勾點,體悟雁蕩山水詩情,積稿盈笥,為之后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儲備。
在之后的半年時間里,大家分別圍繞雁蕩主題展開創(chuàng)作,今呈現(xiàn)于此。龍瑞先生在雁蕩期間當場畫有六幅水墨寫生,此次展出的四幅作品,兩張為現(xiàn)場寫生的深入整理,兩張為歸家之后的再創(chuàng)作,其個性風格和藝術追求一以貫之,展示出深厚的學養(yǎng)與功力。劉罡的雁蕩現(xiàn)場寫生長卷十分精彩,以意象為主,放筆直取,酣暢淋漓,不滯于手,得意忘形。歸家之后的創(chuàng)作則是其現(xiàn)場感受進一步的深化和發(fā)揮。同樣是現(xiàn)場寫生,王乘則是另一種路數(shù),他有很強的寫生能力,象,敏銳地捕捉典型性場景,表現(xiàn)雁蕩蓊郁蒼潤、云煙變沒的感覺與情韻,在經(jīng)營布局、筆墨運用、虛實關系上都體現(xiàn)了畫家強烈的自我意識。與他們不同,石峰的雁蕩采風主要以速寫收集素材,他更重視感受與思考,此次展出的四幅作品全部為其寫生之后的再創(chuàng)作,離開實景后,在深刻感受的基礎之上他有了更大的生發(fā)空間,所作迷離深邃,工整嚴謹,筆墨沉靜內斂,青綠設色則微妙而豐富。其余的十余位畫家也都分別體現(xiàn)出不同的手法與面貌,佳作紛呈。
不同路徑的寫生到創(chuàng)作,此次學術活動進行了充分、完整的展示,這是一次代表當下山水畫較高水平的展示,如何寫生,如何解決從寫生到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問題,十七位畫家的藝術實踐做出了不同的精彩回應。
很顯然,對于“河山紀行”系列活動而言,這是一個良好的、起點較高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