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瀾 陳平原 嚴家炎
多年前,有人問金庸先生:人生該如何度過?他答曰:大鬧一場,悄然離去。
可惜,金庸先生這個愿望并未完全實現,10月30日,金庸以94歲高齡悄然離世,但其引起的巨大反響卻是颶風級的,想必老先生也不會對此介意,因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幾代人都會說,“我是看著金庸的武俠小說長大的”。古龍、梁羽生等武俠小說大家都已離去,武俠世界之凋零,使得金庸先生更像是最后的旗幟,他活著,武俠世界就仍有堅守者;而他不在,就要讓人感嘆,“金庸之后無武俠”了。
◎兩次采訪金庸音容笑貌猶在
之前偶爾和好友聊起金大俠、武俠小說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的世事,聊起學生時代看武俠小說的種種糗事,比如藏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夜讀、有同學上課讀被老師沒收等,聊起各自最喜歡的一部及其中的人物……未曾想沒過多久,便看到了金大俠辭世的消息。
在北京青年報社供職期間,因工作,有緣兩次與金大俠面對面。第一次是2003年盛夏的杭州,金大俠西湖論劍。彼時,學者傅國涌的《金庸傳》出版,“封筆”的金庸重回讀者視野。那一年,金庸79歲。那一次活動的晚飯,主辦方安排各地來的媒體記者與金大俠共享“船宴”?!敖鹩箒砹恕薄敖鹩箒砹恕?,一陣騷動之后,只見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在工作人員的陪伴下,微笑、落座。祖籍浙江的金庸“鄉(xiāng)音未改”,說起話來依然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老人家的語速不快,思維敏捷,說起家鄉(xiāng)美食,如數家珍。
7月底的杭州暑熱難當,加之濕度大,人在室外走不多遠就會大汗淋漓、蔫頭耷腦。年近八十的金大俠卻精神很好,晚餐后回所住賓館,還接受了一波波記者近兩個小時的采訪。采訪結束道別時,他還關心大家說:“天很熱,要注意身體?!蹦且淮危鹩棺屓擞X得像和藹可親的爺爺。
時隔一年,報社的《鄧小平誕辰100周年紀念》專題報道啟動,需要再度采訪金庸,因為他是鄧小平同志重新走上領導崗位后會見的第一位香港同胞,也是小平同志很佩服的人。我輾轉找到金庸秘書的聯系方式,電話溝通、郵件發(fā)送了采訪意圖、提綱后,得到這樣的答復:“金庸先生年紀大了,不一定能接受采訪,而且目前他不在香港。”于是,只能隔三差五地打長途電話詢問、忐忑地等待?;蛟S因為涉及鄧小平,據說,金庸回到香港得知這一采訪請求后,一口答應下來,“可以”。
依然是盛夏,2004年8月12日,我與攝影記者崔峻一同前往位于港島北角一棟商務大樓的金庸先生的辦公室。我們按約定時間稍微早到了五分鐘,前臺的秘書請我們在外廳稍候。不一會兒,金庸先生辦公室的門就打開了,秘書示意我們可以進去。他的辦公室,兩面是書柜,一組沙發(fā)在中間,有一面是玻璃,看得見海上風景。這一次,老人已經度過80歲生日,依然斯文、和藹,說話不緊不慢。雖然談論的是20多年前的往事,金庸先生的記憶力驚人,諸多細節(jié)在他描述下,仿佛只是剛發(fā)生。約定的半個小時采訪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還有問題沒有提,老人似乎看透了我們的心思,笑著說:“沒事,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盡管問?!?/p>
采訪完畢,金庸先生說:“你們每人在我這里選一本書吧,給你們簽名?!逼鋵?,我們當時準備了他的書,準備讓先生簽名的。先生遂了我們的愿,將名字簽在了我和攝影記者各自心愛的武俠小說上。我至今珍藏。
簽名后,崔峻忽然看到金庸辦公室擺放的一把劍,便問了一句:“您會武術嗎?”老人哈哈大笑著拿過了劍,搖搖頭。于是,崔峻鏡頭里便留下了大俠抽劍的這個精彩瞬間。
金庸比許多新文學家更像中國“讀書人”
現代文學史上,如此有個人魅力,不靠后臺,而能紅透半邊天,且持續(xù)這么長時間,實在是個奇跡。單憑這一點,也都值得研究者持續(xù)關注。近日審讀“我與金庸”全球華人散文征文獎稿件,不出意料,絕大多數出自年長者之手。深情款款地講述自己與武俠小說一起成長的經驗,既感謝作家金庸,更懷念意氣風發(fā)、飛揚跋扈的青春歲月。這讓我對金庸為代表的游俠想象,又多了幾分理解。
這里提“游俠想象”而不是“武俠小說”,那是因為,二十多年前,我撰寫《千古文人俠客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初版,后有多個版本),從司馬遷一直說到金庸,兼及史傳、詩文、戲曲、小說等,注重的是“情懷”而非“技藝”。兩年多前,我甚至應邀撰寫《作為一種精神氣質的“游俠”》,開篇就是:“游俠作為一種潛在的欲望或情懷,在好多人心里面都蘊藏著,只不過表現形態(tài)不一樣而已。中國人的理想境界是吵年游俠、中年游宦、晚年游仙。少年時代的獨立不羈、縱橫四海,是很多人所盼望的。浪跡天涯的俠客,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對于現實生活的超越,或者說對于平庸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俠跟打斗本領沒有直接關系,也不見得非‘陜意思仇不可。這更像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愿望與情懷?!保ā段氖分R》 2013年第10期)若此說成立,即便“天下”永遠“太平”,也都有游俠“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的存在價值。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起,我有不少接觸查良鏞先生的機會,甚至還曾在浙江大學與之合招博士生(雖不成功),但總是敬而遠之。一是年齡及地位懸殊,不敢謬稱知己。二是我的老師王瑤先生曾告誡,不要跟研究對象走得太近,以免影響自己的學術判斷。第三則純屬私心一一我心目中的大俠,連同大俠的創(chuàng)造者,都應該有某種神秘感,最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遙望可以,細察則不必。
可是現實生活中的小說家,無論你如何“特立獨行”,怎樣“性情中人”,也都有世俗的一面。作為讀者,尤其是對“千古文人俠客夢,隋有獨鐘的讀者,最好保持那個美好的記憶?;诖伺袛啵抑鲃臃艞壛诉M一步接近“大俠”的機會。直到今天,還是認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重讀舊文,有兩句話可以略為引申。第一句是:“在我眼中,查先生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边@里包含兩個關鍵詞,一是“政治抱負”,二是“小說家”。金庸不喜歡人家稱他是“著名武俠小說家”,因為,這等于降格以求,只承認你在“武俠”這一類型小說中的價值及地位。我同意金庸的意見,應該在“中國小說史”的框架中談論金庸一一其學養(yǎng)、想象力及語言功夫,都值得大說特說。至于“政治抱負”,主要指《明報》事業(yè)。那兩萬篇社評與政論,使金庸與無數武俠小說家拉開了距離。我甚至稱:“倘若有一天,《查良鏞政論集》出版,將其與《金庸作品集》參照閱讀,我們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負與情懷?!睂⒉榱肩O的政論與金庸的武俠小說對讀,這可是要下死功夫的,不知道現在的研究者有無這種耐心。
第二句是:“不只是具體的學識,甚至包括氣質、教養(yǎng)與趣味,金庸都比許多新文學家顯得更像傳統(tǒng)中國的‘讀書人,?!痹谖倚哪恐?,“博雅”與“通達”,乃傳統(tǒng)中國讀書人的最大特征。在這方面,大學里專治文史的名教授,也都不見得能在查先生面前昂首闊步。
好的小說家,一般都特能洞察人心??赐甘缿B(tài)人情的結果,有三種可能性:或居高臨下的傲慢,或普度眾生的慈悲,或憤世嫉俗的絕望。
不止一次見到這樣溫馨的場面:演講結束,熱情的讀者捧著書要求簽名,金庸很配合,問人家叫什么名字,順手寫兩句勉勵語或俏皮話。在那么疲勞的狀態(tài)下,始終保持笑容,且變換筆調為讀者題詞,是需要隋感及智慧的。這在早年是為了推銷作品,如今名滿天下,根本用不著討好一般讀者,可金庸還是那么認真,絲毫沒有懈怠,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著實讓我感動。真希望有哪位好事之徒在網上發(fā)起征集活動,讓獲得過金庸簽名的普通讀者曬曬照片,那些五花八門、體貼入微而又暗藏機鋒的題詞,會讓后輩汗顏且欣羨不已的。
金庸訪談錄
我和金庸先生曾有機會多次接觸,聆聽過他的許多高見,但常為時間或場合所限,一些很想知道的問題往往無法涉及,或因談得不暢而感到意猶未盡。于是我改變辦法,事先將問題書面寄給查先生,請他專門接受一次采訪,終于在1995年3月3日下午實現了這個愿望。隨后稍加整理,并請查良鏞先生審閱改定。
這次采訪是在輕松漫談的氣氛中進行的??上М敃r沒有帶錄音機,記得不好。下面是我提問和查先生回答的大致記錄。
關于傳統(tǒng)文化
問:您幼年讀過四書五經嗎?何時開始接觸諸子和佛家思想?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看法是怎樣的?
答:我自己小時候沒有進塾讀四書五經,一開始就念小學。傳統(tǒng)文化除耳濡目柒外,主要是我自己慢慢學的。佛經讀得更晚。
我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許多好東西。像中國史筆講究忠于事實,記錄事實,這就很好,與西方觀點也完全一致。史識是作者的,但事實是客觀的,不能歪曲。評論可以自由,事實卻是神圣的,春秋筆法就是于記載事實中寓褒貶。
我對傳統(tǒng)文化是正面肯定的,不會感到虛無絕望。當然,中國傳統(tǒng)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我在香港大學講演,題目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強調要保持獨立思考和獨立見解。這就是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現代發(fā)揮。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講究有節(jié)制,要含蓄,不贊成廉價宣泄,這也是很好的主張。
我并不排斥西方。西方哲學家像羅素、卡爾·蒲伯,我也很喜歡。
關于歐美文學和中國新文學
問:在歐美文學方面,您喜歡哪些作家作品?
答:我比較喜歡西方十八九世紀的浪漫派小說,像大仲馬、司各特、斯蒂文生、雨果。這派作品寫得有熱情、淋漓盡致,不夠含蓄,年齡大了會覺得有點膚淺。
后來我就轉向讀希臘悲劇,讀狄更斯的小說。俄羅斯作家中,我喜歡屠格涅夫,讀的是陸蠡、麗尼的譯本。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是后來到香港才讀的。
問:在中國新文學方面,您接觸或喜歡過哪些作家的作品?
答:中國新文學作家中,我喜歡沈從文。他的小說文字美,意境也美。魯迅、茅盾的作品我都看。
關于自己的小說
問:您在《倚天屠龍記》中寫謝遜這個靈魂和肉體都受盡創(chuàng)傷的人物時,說他的嘆聲“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令人想起魯迅小說《孤獨者》寫魏連殳的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二者意象的相似,是不是說明您潛在地受過魯迅的影響呢?
答:是的。我的小說中有“五四”新文學和西方文學的影響。但在語言上,我主要借鑒中國古典白話小說,最初是學《水滸傳》《紅樓夢》,可以看得比較明顯,后來就純熟一些。
問:您從事的編劇和電影的實踐.對您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為什么您的小說筆墨形象特別鮮明,而且具有強烈的質感和動感?
答:我在電影公司做過編劇、導演,拍過一些電影,也研究過戲劇,這對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或許自覺不自覺地有影響。小說筆墨的質感和動感,就是時時注意施展想象并形成畫面的結果。
戲劇中我喜歡莎士比亞的作品,莎翁重人物性格、心理的刻畫,借外在動作表現內心,這對我有影響。
而中國傳統(tǒng)小說那種從故事和動作中寫人物的方法,我也努力吸收運用到作品里。我喜歡通過人物的眼睛去看,不喜歡由作家自己平面地介紹。中國人喜歡具體思維,較少抽象思考,我注意這種特點,盡量用在小說筆墨上。這些或許都促成了我的小說具有電影化的效果。
我在小說中也確實運用了一些電影手法。像《射雕英雄傳》里梅超風的回想,就是電影式的?!稌鴦Χ鞒痄洝防飯雒嫣S式的展開,這也受了電影的影響。
至于把小說場面舞臺化,當然受了西方戲劇的影響。
問:有人說郭靖形象中有您的影子,這可能嗎?
答:作家其實都有折射自己的時候,都會在作品中留下某種烙印。
寫郭靖時,我對文學還了解不深,較多地體現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人格。如果說有自己的影子的話,那可能指我的性格反應比較慢,卻有毅力,鍥而不舍,在困難面前不后退。我這個人比較喜歡下苦功夫,不求速成。
到后來,隨著對文學理解的加深,實踐經驗的增多,我的小說才有新的進展。后面的小說,處理這個問題比較好。
問:可不可以說您把武俠小說生活化了?使武俠小說貼近生活,貼近人生,是您的自覺追求嗎?
答:生活化問題,不一定是有意的追求。我的小說寫武功的那些情節(jié),是比較神奇的,并不生活化。但一寫到人物的經歷、感情,以及和人們的相互關系,這些就必須生活化,必須使讀者感到真實可信。(資料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