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閃
那年冬天,我輾轉到了安徽淮北,寄居在大學時一個同學家的閑置著的小屋里。那是一間在二樓的小房間,十五六平方米,雖小,但朝陽,窗臺上還有幾盆花,算是給我蒼白的生活添了些許色彩。
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每天破曉時分和晚上子時后,耳畔總是準時地傳來輕輕的木魚聲,每一次都要持續(xù)一個多小時。
那木魚聲,雖然不斷地響一個多小時,但并不聒噪,而是像清泉流水,更像一個母親用手撫摸過兒子的面龐那樣輕柔。黎明時,我感覺它像是禪音佛偈,喚我起床;而子夜時分,它像是安神的素琴,撫我入夢。
我在奇怪,這里是居民區(qū),四面沒有禪寺,哪來的木魚聲?直到有一晚,我才發(fā)現(xiàn)木魚聲就是對面的住戶家發(fā)出的。
若不是她無意中開窗透氣,若不是我正好無意中起身開窗抽煙,亦不能發(fā)現(xiàn)原來就是她敲擊的木魚聲。
那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早已不能下床,生活起居都靠老伴料理。而她終日能做的,除了吃喝拉撒和睡覺之外,就是敲擊木魚。
我問朋友,她禮佛?朋友搖頭,說她小兒子前不久出車禍離世,才40多歲。老太太聽說后,當時就暈死過去,好不容易醒了過來,硬是蒙了好久。從那以后,老太太就朝九晚五地敲擊木魚——不為禮佛,不為靜心修身,只為死去的小兒子,祈禱他在另一個世界能過得好一點!
據(jù)說,很多人都曾勸慰她不要早上早早起來,晚上那么晚才睡,說敲了兒子也聽不見。老太太不聽,仍執(zhí)意如此。
我突然感動得要哭。我不想考慮是否有另一個世界之說,亦不想考慮她小兒子是否地下有知,我只覺得這木魚聲聲全然是一個母親對已故兒子泣血的思念,也是她精神上寄托著的一個美好愿望。
我的眼前,只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幕:在每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都是被歲月的犁鏵耕耘得千溝萬壑的老太太,老得幾乎不能動了,但仍然堅持佝僂著身體,甚至蜷縮著身體,用那猶如枯樹皮般的手,拿著木魚槌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敲擊著黝黑的木魚,讓木魚聲聲,從來不斷。
我在淮北住了整整三年,而那個老太太在第二年夏天離開了人世。
我本以為,再也聽不到那暖我心頭、使我感動的木魚聲了。但老太太的后事剛辦完,當日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準備擁書入眠時,耳畔突然又傳來了輕輕的熟悉的木魚聲。
我一個激靈,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到窗前朝對面一看,瞬間眼淚就嘩嘩砸在了地面上。
對面的那間小房里,窗戶再一次打開了,那個老太太的老伴手拿木魚槌,正認真地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木魚。
他臉上鄭重的模樣,像是一個虔誠的朝圣者,莊嚴得讓人不敢直視。我知道,老太太臨死前,一定有譬如這樣的囑托——為了小兒子,你得為我繼續(xù)為他祝福祈禱!
這世間還有哪種愛能讓一個人一生掛念,而且是“死而不已”的掛念,直到生命消逝,亦不忘掛念他人?除了母愛,我很難找到其他答案。我一直難忘她的木魚聲,敲擊著一個個愛的箴言,給我以感動和力量,讓我知曉在塵世間,背后始終有溫暖的東西在支撐我,讓我前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