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戰(zhàn)狼2》為例"/>
楊曉林
(同濟大學電影研究所,上海 200092)
在當下主旋律影視劇創(chuàng)作中,“愛國主義”主題這一種常見的表現(xiàn)方式就是通過“民族復仇主義”來達成,這在海量的抗戰(zhàn)影視和歷史題材影視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在這類“愛國主義”影視中,“民族仇”“國家難”和“家庭家族仇”又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就是俗謂的“國恨家仇”。中華民族是個飽受外族欺辱的民族,中華文化雖然具有強大的同化力量,但國恨家仇使得關(guān)涉民族存亡的“憂患意識”格外強烈。以至于新中國成立時,《義勇軍進行曲》這部號召國人“起來”,“冒著敵人炮火前進”的戰(zhàn)時動員曲毫無爭議地當選為國歌,傳唱至今,聞之令人警醒,令人熱血沸騰而生同仇敵愾之心。
戰(zhàn)爭片強調(diào)“富國強兵”和“抵御外辱”,表現(xiàn)歷史上的民族慘劇警醒國人,塑造民族英雄鼓勵國人,丑化侵略者以蔑視敵人,這是應有之意,本來無可厚非。但問題是時下戰(zhàn)爭影視泛濫成災,“民族復仇”走向極端,花樣翻新無所不用其極,以至出現(xiàn)所謂的“抗日神劇”的時候,我們就不能不對戰(zhàn)爭片中這種極端的“愛國主義”進行反省了。2017年的《戰(zhàn)狼2》,可以說是極端“愛國主義”和“民族復仇主義”集大成者和巔峰之作。
截至2017年8月18日,《戰(zhàn)狼2》在中國市場的累積觀影人次達到了1.4億,成功超越《泰坦尼克號》北美市場觀影人次1.38億的記錄,榮登“單一市場觀影人次”全球榜首。2017年10月26日,《戰(zhàn)狼2》以56.81億的票房成績成為中國電影票房最高,位列全球票房榜第55名,成為中國史無前例的“票房怪獸”,由此也成為一個現(xiàn)象級作品。民間、電影界、學術(shù)圈和政府宣傳部門一邊倒的叫好,朝野齊賀,可謂口碑和票房雙豐收?!稇?zhàn)狼2》儼然為主旋律電影找到制勝法寶,媒體亦是好評如潮:“《戰(zhàn)狼2》就是一部愛國主義旗幟高高飄揚的大片”。(《鳳凰網(wǎng)》評)[1]“與諸如《敢死隊》《第一滴血4》甚至《血戰(zhàn)鋼鋸嶺》這類好萊塢電影性質(zhì)很相近,最大的亮點都是將愛國主義與動作戲結(jié)合,吳京的打戲拳拳到肉,而且各種先進武器裝備輪番亮相,再加上在異國拯救同胞和難民的情節(jié),各種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場面的再現(xiàn),完全擊中觀眾的燃點”。(《信息時報》評)[2]“這部電影的熱映如同中國軍人形象與國家實力在國際社會的一次‘路演’……也在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向世界宣示——中國的發(fā)展,是世界和平力量的壯大,是傳遞友誼的正能量”。(《人民日報》評)[3]諸如此類溢美之詞,如天女散花般鋪天蓋地而來。
硝煙散盡,塵歸塵,土歸土,美譽之詞稍歇,讓我們靜心思考本片票房火爆的社會文化心理,以及在主題、敘事、角色設(shè)定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和不足,做一次“解剖麻雀”式的商榷和探討。電影創(chuàng)作是戴著鐐銬跳舞。對于主旋律電影,要考慮到政治及社會等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影響,有許多比較嚴格的限制和禁忌,除常規(guī)的鐐銬,可能還要扛著這些沉重的枷鎖去跳,誠如《戰(zhàn)狼2》的編劇劉毅所言:“其實挑戰(zhàn)都是來自政策性的問題。因為我們不是好萊塢,我們不能想打誰就打誰,在電影里面也不能。”[4]因為是扛著枷鎖,有的“舞姿”有時會擺的不那么優(yōu)雅和不到位,但我們討論“不到位”,并不是在否定舞者的整體水平,而是有更高期待——希望盡善盡美。這對今后《戰(zhàn)狼》系列的更上層樓以及對主旋律動作片的創(chuàng)作也大有裨益。
“和平與發(fā)展”是當今時代主題,也是全世界的共識。中國的“武”字,作為會意字,楚莊王最先解讀為:“夫文,止戈為武”(《左傳·宣公十二年》)。這種“止戰(zhàn)”思想反映了中國文化對“兵兇戰(zhàn)?!弊顬榍逍训恼J識。但本片的核心詞,不是“止戈”而是“揚威”?!稇?zhàn)狼 2》承繼《戰(zhàn)狼 1》“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主題,將戰(zhàn)場由不法之徒橫行的中國邊陲之地,擺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非洲,具有了評論家所言的“國際和人類視野”。冷鋒個人目的是尋兇復仇,國家給予他的使命是救回生命受到威脅的僑胞,他的行動動機看似合乎天理人情,無可厚非,但他所秉承的行動準則卻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式狹隘的民族復仇主義路線,高舉的也是狹隘的愛國主義的旗幟?!叭瞬环肝?,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思想在戰(zhàn)爭年代,顯得正義凜然,氣壯山河,充滿著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但時移世易,全球規(guī)模的二戰(zhàn)結(jié)束已七十多年,現(xiàn)在是和平時期,國家和民族之間偶有局部戰(zhàn)爭,若以快意恩仇的江湖方式處理之,則冤冤相報何時了?
昔吳越爭雄,戰(zhàn)前范蠡勸勾踐說:“臣聞兵者兇器也,戰(zhàn)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兇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盵5]一個政治上成熟的國家和他的民眾絕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事實上,世界經(jīng)典戰(zhàn)爭片的主題都是在“反戰(zhàn)”,如《西線無戰(zhàn)事》《獵鹿人》《野戰(zhàn)排》《全金屬外殼》《生于七月四日》《現(xiàn)代啟示錄》《拯救大兵瑞恩》《戰(zhàn)馬》《血戰(zhàn)鋼鋸嶺》等。當舉國上下為冷鋒“揚我國威”的“非洲之戰(zhàn)”歡呼雀躍、引以為豪時,我們是否該冷靜地思考一下,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社會心理和心態(tài)?是否值得倡導和贊揚?
有豪言說:“有一個國家自艱難困苦中崛起,建國之初擊敗美、英、法在內(nèi)的十六國聯(lián)軍,62年擊潰印度,69年擊退蘇聯(lián),79年打癱越南——哪怕與超級大國兵戎相見,也未曾退讓半步;就算與整個世界對抗,也從未有過敗績。她,就是我們偉大的祖國!”“影片給我們構(gòu)筑了這樣一幅盛世圖景:也許你會對祖國的一些現(xiàn)狀很不滿,但是不得不承認:能夠生活在最安全的國度,是多么的幸福!當美國大使館選擇關(guān)門大吉的時候,中國大使館的所有人員卻在竭盡全力地庇護海外僑胞,海軍方面甚至還出動了航母編隊。當僑胞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站到你身后的,永遠是你的祖國。”這種思維的根源,作者也說得很明白:“大漢帝國有三句振聾發(fā)聵的話語仍然流傳至今:‘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寇可為,我復亦為;寇可往,我復亦往’、‘漢秉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盵6]
本片的主旨,總有這種“寇可為,我復亦為”的思維邏輯隱形存在,而這篇文章所言的“日月所照,皆為臣妾”的思維顯然又是一種強權(quán)思維。也是就說,他人若用賊寇的方式對待我,我也可用賊寇的方式對待他,因為我是“強漢”,是“天朝上國”。但“日月所照,皆為臣妾”的“天下共主”心態(tài),無疑就是“擁有海洋四方”的“成吉思汗”思想的翻版,無論如何不符合“天下承平日久”的“時宜”,不合當下的世界發(fā)展潮流。
中國沉淪了近百年,現(xiàn)在以和平的方式崛起,各方面都飛速發(fā)展。但是若以張牙舞爪的“戰(zhàn)狼”形象和做派傲視世人,“而謀動干戈于邦外”,則有違“命運共同體”的精髓——倡導平等與博愛、民主與和平,強調(diào)“以德服人”“柔以懷遠”,主張“協(xié)和萬邦”、兼濟天下的王道,反對強者為王的霸道。儒家提倡“忠恕之道”,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故筆者以為,嗜血成癮的“狼性”絕不應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心性和追求,也不應該融入我們的血液里,甚至成為我們民族基因的一部分。①文化反思小說《狼圖騰》認為中國文化“羊性”太過,而“狼性”不足,所以呼吁狼性的回歸。作品中的“狼性”有更豐富的含義,盡管不全認同,但筆者認為作者姜戎在認真而又深度地思考問題。在以往的好萊塢大片中,美國總用上帝視角來看待一切,以“世界警察”自居,常常陳兵海外,虎視眈眈,威懾天下。美國英雄總是自以為是地“懲惡揚善”,儼然正義的使者。在本片里,這種情形被移植,變成了中國特種兵以“世界警察”自居,不但以寡敵眾,完勝兇悍強大歐洲雇傭軍,而且威服“非夷”,紅旗一飄揚,交戰(zhàn)雙方統(tǒng)統(tǒng)放行,歸國的道路暢通無阻。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中美兩國的實力此長彼消,但同時,56億票房也反映出“天朝上國”普遍存在的一種傲慢自大的社會心理和“狼顧虎視”天下的期望。
縱觀歷史,中華民族除了漢唐帝國開疆拓土,雄風威儀遠懾“四夷”,成吉思汗的鐵騎踏上歐洲土地外,積貧積弱久矣。及至鴉片戰(zhàn)爭以來,被列強欺凌,一直以一個弱者的形象站在國際舞臺上。近年來由于中國綜合國力的上升,國家在國際上的形象也大有改觀。而《戰(zhàn)狼2》展現(xiàn)的中國形象是一個“國際警察”的形象,這個形象是張揚的、俠義的,同時也是打不死的“超人”。這個“超人”遠赴海外,堅持“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影片實際上是滿足了國人“站起來”后,要“強起來”的心理需求。軍艦上飛向白人雇傭軍反派頭頂?shù)膶棧茈y不讓稍有歷史常識的觀眾聯(lián)想到一百多年前“甲午戰(zhàn)爭”敗于海上的恥辱,以及西方白人列強曾經(jīng)的欺凌,由此得到一種雪恥的快意和“民族復仇”的滿足感。
中華民族歷來的傳統(tǒng)是“以德報怨”,強調(diào)“仁者無敵”,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遠人不服,以德來之”?!稇?zhàn)狼2》調(diào)動了民眾對國家“強起來”的自豪情緒,但是這種情緒的表達不是以“德服”和“施惠”,甚至“以德報怨”的方式,而是以“武懾”和“威服”的方式表達出來,不能不說是二元對立戰(zhàn)爭思維的延續(xù)。若所有的傷害都被“以牙還牙”,加倍奉還,那么國際爭端和戰(zhàn)亂何時能休?復仇主義,不管是個人的還是民族的,歷來都是戰(zhàn)亂、災難和死亡的淵藪,若盛贊之,長其氣焰而不反省,不管對于家庭還是民族,都將是災難性的。自電影誕生以來,一方面是“復仇電影”以動作片、偵探片、懸疑片以及戰(zhàn)爭片等類型電影的形式大行其道,“許多票房急劇攀升的國產(chǎn)電影也多以復仇作為賣點之一,這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現(xiàn)代人比較極端的報復心理,復仇行為可以喚起人們普遍的同情和理解,得到認可和贊賞。”[7]但另一方面,“反復仇影視”也以這些類型片的形式給狂熱好戰(zhàn)的血腥復仇者敲警鐘,唱挽歌,如金庸《天龍八部》就是對民族復仇主義的批判,而2017年張揚導演的《皮繩上的魂》就是對家族復仇主義的批判。況且《戰(zhàn)狼2》建構(gòu)的傷害和復仇情節(jié),幾乎都是建立在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上的。電影充斥著反派極端過火的暴戾殺戮,這為復仇提供了必須的前提和理由,觀眾的怒火被點燃,冷鋒于是成了他們期望的“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他如大俠一樣大開殺戒,嚴懲來自歐洲或美洲的惡人,滿足了觀眾民族復仇主義的觀影期待。而這種民族復仇情緒,因為自上個世紀中葉以來,與西方及其盟友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方面的摩擦和糾紛不斷,加之國家層面的大力倡導,抗日劇、歷史劇、武俠劇等鋪天蓋地的宣揚(極端而無厘頭的抗日神劇,也是這種非理性復仇情緒的極端化呈現(xiàn)),被融進了新一代觀眾的血液里,被“燃”起來是很容易的。
《戰(zhàn)狼2》傳達出的主旋律意圖非常明顯:絕對正確的是體制,軍人的天職是服從,黑人黃人是一家人,中非人民熱愛和平友誼長存,交戰(zhàn)方敬畏強大的中國,而敢與中國特種兵為敵的西方白人雇傭軍必然是自蹈死地。雖然觀眾心理明白,“國旗護體”“護照防身”純屬臆想,但是我們希望是這樣??梢哉f,《戰(zhàn)狼2》迎合和滿足了當下民眾心中對中國崛起后(實際上還未真正強起來,所以更要顯示強起來),可以“耀武揚威”,可以揚眉吐氣“狼顧虎視”的想象,這才是票房火爆的最為根本的原因。
但恰恰是這一點,最需要反省。
作為動作類型片,《戰(zhàn)狼2》故事循規(guī)蹈矩,與《敢死隊》《驚天危機》《虎膽龍威》《太陽淚》《第一滴血》系列等無數(shù)的好萊塢大片一樣,雖各有賣相和看點,但在敘事模式上大都了無新意。商業(yè)類型片要贏得大面積的觀眾青睞獲得高票房賺錢,一般都會按照觀眾喜歡的模式和套路依葫蘆畫瓢,極少雷池越步。在那些作品中,好萊塢動作明星如施瓦辛格、史泰龍、尚格云頓、道恩·強森、李連杰、成龍等扮演的退休警察、退役軍人、休假特工、遭處分的特種兵等,在度假旅游或者其他公干中,卷入犯罪集團或者敵對勢力制造的麻煩事件中——或者破壞公共安全,或者顛覆國家。這些不死英雄自帶光環(huán),不顧脅迫、陷害、圍剿,與大陰謀家和壞人斗智斗勇,最終完勝強敵,拯救了親人,也拯救了無辜平民,使國家免于邪惡威脅,使失衡秩序得以恢復。只不過《在戰(zhàn)狼2》中,主角成為了中國退役特種兵,圓了國人的英雄夢的同時,也圓了國人“笑傲非洲”“強起來”的“中國夢”。
《戰(zhàn)狼2》故事看起來合情合理,但在敘事上事理邏輯不夠嚴謹,值得商榷之處頗多。作為動作片,很多情節(jié)的推進僅僅是為了滿足對動作場面本身的呈現(xiàn),顯得簡單而牽強,編排的痕跡過于明顯,不合“行駛規(guī)則”,“野蠻駕駛”“強撞關(guān)卡”“急轉(zhuǎn)彎”和“強制剎車”之處甚多?,F(xiàn)“吹毛求疵”地試舉幾處求教于方家,不揣冒昧。
其一,《戰(zhàn)狼2》最令觀眾解氣的橋段,就是冷鋒開場一腳踹飛強拆惡霸。拆遷隊威脅冷鋒,說等他走了要弄死戰(zhàn)友一家,這實在過于夸大。在法治的中國境內(nèi),目無王法的暴力拆遷草菅人命,面對警察,竟然連烈士家屬都不放過,冷鋒如梁山好漢一般為了讓戰(zhàn)友家人安然無恙,除了“以暴制暴”替天行道而別無選擇?現(xiàn)實中哪個為了經(jīng)濟利益的強拆頭子敢當著強勢的國家暴力機器——軍人和警察面前甩槍帶棒,耀武揚威呢?觀眾渴望有正義力量教訓“強拆大隊”,于是冷鋒恰逢其時地就出現(xiàn)了。這可以說是合乎觀眾情緒但不合事理的典型橋段。
其二,本片開始設(shè)置的冷鋒與龍小云之間的情感線是一條明線,前期也做了大量的鋪墊,被開除軍籍的冷鋒本是因找殺害龍小云的兇手來到非洲,觀眾以為影片會沿著這條線走向“復仇模式”或“反復仇模式”,但劇情接著卻拐了個彎,開啟了“救護模式”:非洲國家叛亂,中國軍隊無法武裝行動撤離華僑,作為退伍老兵,本可安全撤離的冷鋒“一朝是戰(zhàn)狼,終生是戰(zhàn)狼”,回到了淪陷區(qū)展開生死營救,帶領(lǐng)同胞和難民逃亡。影片完全把前面的鋪墊懸置了起來,給觀眾一種斷線后另起爐灶的感覺,敘事“硬轉(zhuǎn)彎”,明顯偏離了初衷和走向。
其三,眼看著冷鋒就要被圍殺,但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雇主卻強令大反派“老爹”撤退,理由是中國對他們有用,老爹竟然也就聽話地撤了,這才讓冷鋒躲過一劫。但接下來“老爹”一言不合就殺了雇主,要自立門戶,為王稱霸,然后他再掉轉(zhuǎn)頭來對付冷鋒。若老爹早存“自立”之心,必然順勢滅了冷鋒然后回去“弒主”,劇情邏輯上太過牽強和生硬,近乎香港黑幫片的橋段和路子。
其四,救人的冷鋒患上瘟疫,竟然被忘恩負義的中國白眼狼們趕出了廠房,而這些僑胞們沒有任何感恩內(nèi)疚,這不符合人之常情。然后山洞療傷,冷鋒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因為女主角RACHEL給他早早注射了“陳博士研制出的新藥”,女主真是“妙手回春”。這個“峰回路轉(zhuǎn)”沒有任何的必然性,人物的行動沒有精神的波動和情感上的猶豫,全是偶然的堆積。接著“查克拉”絲毫無損的冷鋒不計前嫌,返回繼續(xù)拯救世界,從赤手空拳到匕首、槍支,甚至坦克,冷鋒樣樣精通,竟然也就干掉了大批擁有重型武器的白人雇傭軍,就是最終山窮水盡也能發(fā)出信息逆轉(zhuǎn)危局,這幾乎就是古龍和金庸小說中“大俠無敵”,可以起死回生為所欲為的經(jīng)典橋段。
其五,既然可以派一個特種兵以退役為由進非洲,那么可以找到借口的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秘密小分隊也可派出配合和策應,這才是萬無一失救人和撤僑的高明之舉。中國指揮官難道智商低到如此程度,會認為同樣是血肉之軀的冷鋒是不死超人,一個人能搞定那么多雇傭軍和反叛武裝?一個人可以帶領(lǐng)那么多的僑民從戰(zhàn)火紛飛中撤離?讓軍艦陳兵海面傻等,如果冷鋒掛掉了呢?
其六,好的電影作品在敘事上應該“張弛有度”,通過抒情段落和“閑筆”讓敘事節(jié)奏松緊得宜。但本片在敘事上“繃”得太緊,打斗和槍戰(zhàn)情節(jié)連接得過于緊密,缺乏“放松”,有種讓觀眾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戰(zhàn)狼2》的人設(shè)一言概之,就是奧特曼打怪獸的路數(shù)。有著很明顯的動作片商業(yè)類型化的套路:孤膽英雄暴虐腦殘對手,顏值美女是慰藉和獎品。
主角冷鋒是007、美國隊長這一類的孤膽英雄的中國版。在禍亂不斷的非洲大陸,冷鋒一出場就開啟“主角光環(huán)”,以一己之力在水下擒殺常年在水上謀生的眾多水賊海盜,拯救整艘商船;當整船人員抵達戰(zhàn)火紛飛、病疫肆虐的非洲時,特種兵冷鋒加退伍兵何建國和連槍都不會拿的富二代卓亦凡,就足以暴虐全世界最厲害的雇傭兵以及非洲的反政府武裝,命定的打不死的“小強”。特別是冷鋒,不但所向披靡,染上瘟疫也可以用活人抗體疫苗起死回生,這種人設(shè),更是童話加科幻的“奧特曼滿血復活”的路數(shù)。
《戰(zhàn)狼2》從主題、敘事、人設(shè)、情節(jié)而言,幾乎是制作精良的電影版“抗日神劇”,只不過反派變成了歐洲雇傭軍、變成了西方暴恐分子。雇傭軍被設(shè)計成毫無人性和人類情感的“怪獸”,野心膨脹,幼稚而且弱智,沒有任何政治頭腦,完全被集體臉譜化為異想天開的殺人機器。在《戰(zhàn)狼1》中雇傭軍頭子因為冷鋒殺了他劫持人質(zhì)的弟弟,所以他千里之外也要奪冷鋒首級,這個還在情理之中。但在《戰(zhàn)狼2》中,一小撮雇傭兵就可以在一個國家縱橫無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本身就很傳奇。雇傭軍首領(lǐng)“老爹”,拿錢執(zhí)行任務,應該盡量減少麻煩,減少損失,但他似乎對自己人員的傷亡毫不在意和心痛,完全不拿自己兄弟們的性命當回事,完全淪為了沒有情感的嗜血魔君,他唯一的敘事功能就是給冷鋒制造麻煩,變著法子和冷鋒開打。在追捕陳博士的過程中,遇到了冷鋒的一再阻撓,他竟然認定,殺死冷鋒并且搶走冷鋒護送的小女孩,就可以憑借疫苗成功地統(tǒng)治這個國家。爾后原本是為了巨額傭金而來賣命的雇傭軍為了殺冷鋒,竟然連雇主都殺了,因為他要取而代之。這位老爹竟然抱有和《天龍八部》中“星宿老仙”丁春秋一樣的想法,以為擁有“腐尸功”和“化功大法”這類滅絕人性的終極大殺技,就可以稱霸天下,是擁有這種愚蠢想法的惡人有原型,還是主創(chuàng)腦洞大開在編武俠?。?/p>
而叛軍首領(lǐng),既然可以發(fā)動政變挑起暴動,說明他也是一個能力出眾的厲害角色,肯定親信和擁護者眾多,卻輕易就被干掉了,連一個為他出頭的親信都沒有,人設(shè)無論如何也太簡單隨意。“老爹”一路追殺冷鋒,與冷鋒和背后的共和國(中國領(lǐng)事館、中國工廠、中國軍艦)為敵,那么他建立新的政權(quán)后,和強大的中國為敵到底對他有何好處?而交戰(zhàn)雙方一見中國的國旗,竟然讓開大道放行,幾乎成了冷鋒的盟友一般。把老爹帶領(lǐng)的雇傭軍塑造成殺人機器和怪獸,極盡抹黑對手之能事,完全是為了反襯中國軍人“高大全”和“偉光正”,這種人設(shè)水準,完全淪落到“抗日神劇”,甚至“奧特曼打怪獸”級別,是為了人物打斗的需要而想當然。
援非醫(yī)生RACHEL,作為冷鋒的紅顏知己和生死伴侶,被冷鋒所救也救了冷鋒,她的“臉譜”特征是美麗性感、勇敢善良,追隨冷鋒成為被保護的“天使”。這位混血兒的美國身份,不由得讓好聯(lián)想的觀眾想到國人期待的另一種中美關(guān)系。在好萊塢的常規(guī)動作片中,這類“邦德女郎”一樣的高顏值美女,一般都是英雄的精神支撐和情感慰藉,并最終會成為立了功勛的英雄“獎品”,要與英雄接吻赴愛河。這類美女英雄互愛的套路,《戰(zhàn)狼2》沒有免俗,但卻讓冷鋒還沒找到的未婚妻龍小云早早地陷入了尷尬境地。
但凡優(yōu)秀的動作片,需要“暴力美學”,需要精彩的打斗,需要美妙復雜和高難度的動作設(shè)計,因為這會給觀眾以生理快感,但快感背后,更需要人性的矛盾糾結(jié)和激烈的性格沖突,再精彩的動作設(shè)計,也要和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和合乎事例邏輯的故事情節(jié)相得益彰。這一點,《戰(zhàn)狼2》還需斟酌完善。
一些文章稱本片為中國首部軍事動作片,這個說法也不嚴謹。表現(xiàn)個人英雄主義和集體英雄主義的軍事動作片,中國影史上不乏優(yōu)秀之作,如《渡江偵察記》(1954)《平原游擊隊》(1955)《鐵道游擊隊》(1956)《上甘嶺》(1956)《奇襲》(1960)《洪湖赤衛(wèi)隊》(1961)《小兵張嘎》(1964)《英雄兒女》(1965)《三進三城》(1965)《奇襲白虎團》(1972)《智取威虎山》(1972)《智取華山》(1972)《敵后武工隊》(1995)《沖出亞馬遜》(2002)《鐵道飛虎》(2016)《明月幾時有》(2017)等,臺灣則有《太極旗飄揚》(2004)《賽德克·巴萊》(2012)等。《戰(zhàn)狼2》則是強化了動作的奇觀性和時尚性,但同以上類型片子是一脈相承。
2017年《戰(zhàn)狼2》代表中國內(nèi)地報名參加2018年第90屆奧斯卡外語片提名,被認為“配得上競逐奧斯卡標準的電影:國內(nèi)票房高企,北美票房相對不俗,有話題度,反恐主題具有世界性的價值觀,品質(zhì)也有一定保障?!盵8]但最終毫無懸念地落選。究其原因,《戰(zhàn)狼2》作為一部主旋律商業(yè)電影,盡管在情感渲染和情緒煽動上非常成功,很容易地讓“愛國心”爆棚的中國觀眾陷入一種集體狂歡和自高自大的心理滿足快感中,但影片在主題方面狹隘的民族復仇主義和愛國主義、敘事方面的不嚴謹、人設(shè)方面嚴重的臉譜化,必然與奧斯卡需要的普世價值觀主題和藝術(shù)上的“完滿主義”要求有距離,申奧的敗北也在情理之中。這一點,“中國特色”的主旋律電影還得轉(zhuǎn)益多師,向“美國特色”的、“歐洲特色”的、“伊朗特色”的、“印度特色”的甚至“韓國特色”的主旋律電影虛心學習,希望《戰(zhàn)狼》的后續(xù)系列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